近作十一首

那張照片

又過去了很多年

這天夜晚

都市郊外的半個鄉下

與另一半的公寓樓群

組成了我感慨歲月的氛圍

此時的壁爐點燃了自己的溫暖

就像我被灌了兩杯威士忌的體內

于眾多情節中跳出來的一幕

是我當年某一次拆開來信時

面朝下滑落在地的那張照片

但今天

我遲遲地

不想把它翻過來

而事實是

公寓樓也無法把自己翻回到鄉下

久違的

我以強烈的挫敗感

把混跡于社會多年的自己

撈了出來

重整旗鼓他那情感塌陷的腹部

多余的電子設備統統拆除

書房才是他久違的生活車間

那里有他熟悉的扳手和螺絲刀

我則溜進了廚房

為其做一碗

單純得猶如初中生晚自習后的

榨菜肉絲面

當我去書房招呼他時

卻不見了人影

只聽見平緩的呼嚕聲

像久違的古典音樂

從我的體內傳了出來

潔 癖

贏者需要維護

洗不干凈的身手

因為好牌再臟

依然是好牌

世上一遍遍重洗的舊牌

則與每個人的運氣一樣新

而臟

幸運地為自己贏成了

必須贏的

潔癖

責 問

出生在哪個國家

什么樣的家庭

無法事先選擇

于是

之后無論向左還是向右

就以填補落差的利益為準

所以每一代人

都會追問

為什么很多人的一樓

仰仗身后的電梯

直接升到了你的樓上

除 了

人體內

除了食物

沒有田地和果園

除了飲料

沒有江河湖海

除了欲望

沒有教堂和寺廟

除了想象

沒有云朵和星辰

除了磨損與衰老

沒有四季輪回

除了疾病沒有礦產

除了極限沒有無限

地球之內

除了男方和女方

沒有遠方

甚 少

文明的資料庫

只在帝王將相的住所

安營扎寨

所以歷史總是對百姓說：

你來自哪個朝代

我所知甚少

狼 藉

謊言上臺講話時

真相退場以示抗議

真槍實彈發言時

和平當場倒地

輪到人工智能演說時

場內坐滿了大數據

歷史的現場

一片同類的狼藉

雷同是無聊的

腳汗不分東西方

鞋也沒有差別

走出來的路

也都在地球上

其實這樣的雷同

只因標識了韻律不同的路名

才引發了翻天覆地的

肢體演出

今日的人類

已沒必要后悔

文字為了打發雷同

讓假肢創造了

繁榮多樣的社會生活

自行車與兩條腿

當年我騎自行車時

最疼恨輪胎被扎了釘子

或者突然掉了鏈子

但這不影響我騎向

不知道未來在哪兒的勁頭

而每次與空洞的口號

到達了空洞的目的地

自行車總要自豪地詢問

還要我帶你去哪里

直到有一年

我放棄了空洞的習慣性

往自己的兩條腿里打足了氣

這才知道

未來是能走向自己的

沒有和必有

沒有修理必有破敗

沒有誓言必有祈禱

沒有運氣必有結果

沒有疾病必有死亡

沒有自由必有暴力

沒有口號必有詩歌

當沒有被必有占有

就沒有了沒有

口才與身材

有人說我口才很好

可是再好

也沒能說服我放棄

沉默的權利

還有人稱贊我身材好

可除了身材賴在我身上不走

我怎么也想不出

它干過哪些

值得稱贊的事情

作者簡介：嚴力，詩人、藝術家，1954年生于北京。1973年開始詩歌創作，1979年開始繪畫創作。是1979年北京先鋒藝術團體“星星畫會”和文學團體“今天”的成員。1984年在上海人民公園展覽廳舉辦了首次先鋒藝術的個人畫展。1985年從北京留學美國并于1987年在紐約創立《一行》詩歌藝術刊物（2000年停刊），2019年6月《一行》在紐約復刊，繼續任主編。2018年出任紐約“法拉盛詩歌節”主任委員，同年出任紐約“海外華文作家筆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