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瑋
在中美關系經歷近年來的一系列波折之后,兩國元首在舊金山的會晤開啟了穩定中美關系的新起點。
當地時間2023年11月15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美國舊金山斐洛里莊園同美國總統拜登舉行中美元首會晤。中國外交部在會后發布的消息說,這次會晤積極、全面、富有建設性,為改善和發展中美關系指明了方向。舊金山應該成為穩定中美關系的新起點。
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院長、美國研究中心主任吳心伯在接受《財經》專訪時表示,此次會晤之后,中美關系在一段時間的穩定和改善是可以期待的。他用“階段性的緩和與改善”來形容目前的中美關系狀態。
作為中國美國問題研究和中美關系研究的領軍人物之一,吳心伯奔走在中美兩地,僅在2019年他就四度赴美訪問。他也是新冠疫情后期首批訪問美國的中國學者之一。去年11月對美國的訪問是他時隔三年訪美,當時他感到討論改善中美關系好像是一種奢望。但今年6月再度訪美時,他發現大家開始非常謹慎地談論一些改善中美關系的可能性。
自今年夏天以來,美國國務卿布林肯、財政部長耶倫、美國總統氣候問題特使克里、美國商務部長雷蒙多先后訪華。吳心伯指出,這一系列高層互動為兩國元首在舊金山的會晤做了鋪墊。中美關系也因此出現止跌企穩的積極跡象。
但考慮到美國將中國定位為戰略競爭對手,吳心伯認為,中美關系的波動不可避免,尤其明年美國將進入總統大選的政治周期,中美關系將受到政客打“中國牌”帶來的沖擊。“美國國內政治是對中美關系最主要的不利因素之一。”吳心伯說。
《財經》:時隔六年,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再次訪問美國,距離上一次中美兩國元首會晤也已經過去一年,你如何看待此次舊金山會晤的意義?
吳心伯:這次會晤與去年的會晤不同,去年的會晤因為之前佩洛西竄訪臺灣事件給中美關系帶來重大沖擊,所以去年巴厘島的會晤更多的是講中美關系如何解凍的問題。而這次會晤之前,從6月到現在,中美之間有很多的高層交往互動,實際上都是在為這次中美元首會晤做準備,所以大家對這次會晤有更多的期待,希望不僅中美關系要止跌企穩,還要能夠往前推進,為今后一段時期的中美關系確立方向和路線圖。這是一個意義。
第二個意義,從國際形勢而言,去年有俄烏沖突,今年又爆發了巴以沖突,世界經濟復蘇的勢頭也不夠強勁。在這種情況下,中美作為聯合國安理會的兩個常任理事國、世界兩大經濟體,如果能夠管控好雙邊關系,加強在國際經濟和國際事務中的合作,這對整個國際政治經濟都是積極的消息。
《財經》:中美關系在最近幾個月出現了一個窗口期,為什么我們會在這個階段看到窗口期的出現?它大概能持續多久?
吳心伯:窗口期的出現有時候需要一個契機,這個契機就是美國舉辦APEC(亞太經濟合作組織)峰會,中美元首利用這個峰會進行雙邊會晤,而且是在美國的本土進行,這和雙方領導人去年冬天在第三方國家參加活動期間會晤的意義不同。所以我覺得主要是APEC提供了這樣一個機會,在這之前幾個月中美高層的互動,也是在為這樣一個窗口期做準備。
我們期待這樣一個會晤對中美關系發展能發揮穩定和推動作用,但說實話,會晤帶來的這樣一個雙邊關系窗口期能夠持續多久還真不好說。特別是考慮到明年就要美國大選了,大選年美國的政客都要打中國牌,要通過攻擊中國來撈取政治資本,這樣肯定也會給中美關系帶來沖擊。
《財經》:除了APEC帶來的契機,從中美兩國各自利益需求的角度出發,你覺得最近緩和勢頭的動力來自哪里?
吳心伯:從美國方面來看,拜登一方面有外交上的需要,他現在手上的麻煩已經很多了,俄烏沖突、巴以沖突等等,所以不希望與中國的關系,像上半年出現氣球事件以后那樣再陷入緊張,他要顯示出能夠在與中國開展戰略競爭的同時把與中國的關系穩住。
從美國內政考慮,我覺得美國也希望通過穩定中美關系來推進它的一些目標,比如現在美國國內政治中很突出的所謂芬太尼問題。美國覺得中國可以在這個問題上提供幫助。美國的商界也希望能夠推進他們在中國的經濟利益目標,所以也希望拜登政府能夠改善中美關系,特別是改善中美經貿關系。
從中國來講,我們處理中美關系一向就是兩手,既要斗爭又要合作。該斗爭的時候毫不含糊,但如果有機會能夠緩和,甚至改善中美關系,我們也愿意做出這樣努力,因為這是我們外交上的需要,也是我們國內發展的需要。保持中美關系的穩定,甚至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中美關系的發展,符合我們的國家利益。

2023年11月16日中午,國家主席習近平在舊金山出席亞太經合組織領導人同東道主嘉賓非正式對話會暨工作午宴。圖/新華
《財經》:中美之間曾經有過上百個對話機制,今年以來雖然成立了金融、經濟和商業等領域的工作組,但中美之間溝通的渠道是不是還遠遠不夠?
吳心伯:相比特朗普執政之前的小布什時期和奧巴馬時期,今天的對話機制是大幅縮水的。特朗普執政時期把中國作為主要的戰略競爭對手,很多以往跟中國的溝通渠道,他就不愿意去推進了。另外加上疫情,客觀上也是一個因素,阻礙了兩國之間的往來與互動。
今年以來這些對話和機制在逐漸恢復,但是我想不大可能回到全盛期的狀況,因為中美關系本身已經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最主要的變化就是美國把中國看作是主要戰略競爭對手,對華采取以遏制打壓為主的政策。
過去美國人把中國既看作競爭對手,又看作是伙伴。如果視為伙伴的話,美國在很多問題上需要跟中國進行對話,進行協調磋商,由此產生了很多對話機制,今天美國在這方面的需求大大下降了。
《財經》:美國將中國定位為戰略競爭對手,在這種背景下,中美關系未來走向如何?
吳心伯:中美關系的走向將會是一波三折,動蕩不定,這是不可避免的。雖然主觀上我們有這樣的愿望,想讓中美關系穩定下來,甚至能夠向好。
《財經》:你在最近一次演講中提到拜登政府目前的對華政策,首要目標是穩定,而不是改善對華關系。穩定與改善代表了哪兩種不同的美國對華政策方向?
吳心伯:二者之間有一定的區別。穩定是不要繼續惡化就可以了,這是一個比較消極的態度,不要惡化,但是也不求好轉。改善就不一樣,不僅要穩下來,而且要往上走、往前走,那么政策態勢就要更加積極,更多地強調合作協調,然后解決問題,這樣才能夠改善。穩定的含義是斗歸斗,但是斗而不破就行,所以從政策意義上來講,它的積極和建設性因素是比較少的。
《財經》:哈佛大學教授約瑟夫·奈提出中美關系20年周期論,認為中美以20年為一個周期,從敵對走向合作,并演變為今天的大國競爭關系,最近的這個周期大概始于2015年。你是否也認為中美關系存在周期?走出目前的周期需要多長時間和哪些條件?
吳心伯:中美關系多多少少都存在周期,當然每個周期的長短和表現形式不一樣。比如現在中美關系遇到的困難,就是過去幾十年所沒有的一個新周期。
至于什么時候能夠走出周期,我覺得更多的是取決于中國的發展,如果中國發展到了一定階段,美國感到要阻止中國在經濟總量上超過它已經不可能了,或者中國在一些重要的技術領域取得突破,美國打壓也沒有用了。美國就會覺得這個政策不成功,隨之做出調整。就像冷戰時美國對華遏制一樣,到了一定階段感到沒辦法遏制,而且美國的利益需要與中國發展關系,必須做出調整。但在此之前,美國還是會繼續走對華以遏制打壓為主的政策路線。
走出當前周期需要多久?我覺得10年到15年。走出這個周期不取決于美國,更取決于中國。
《財經》:你是新冠疫情結束后最早訪問美國的中國學者之一,在中斷對美國的訪問三四年之后,你覺得美國國內談論中美關系的氛圍和過去相比有什么不同?
吳心伯:有很大的變化。在疫情之前,2019年那一年我去了四趟美國,當時中美貿易戰已經打起來了,關系也比較緊張,雖然美國對華輿論氣氛越來越負面,但他們還是愿意跟我們接觸交流的。而且有的人覺得等特朗普下臺了,兩國關系可能會改善,當時還有這樣的想法。
但是三年以后再去就感覺到整個氣氛收緊了。在特朗普執政后期,包括新冠疫情出現以后,美國社會對華的負面感受大幅上升,再加上當時美國FBI發起了中國行動計劃,針對美國一些跟中國合作的機構,包括在美國的華裔科研人員,由此產生了一種寒蟬效應,很多人不愿意或者不敢再跟我們接觸了。這是一個很大的變化。另外一個變化是大家好像對兩國關系改善不抱什么希望,也沒什么期待,普遍就是比較悲觀。
隔了半年之后,我今年6月再去美國,發現稍微又有一些變化,因為去的時候正好是在布林肯訪華前,接下來美國財長、商務部長的訪華也比較明確,這個時候大家又在談論,也許可以通過這些高層的交往,慢慢緩和氣氛,增加一些合作領域。大家非常謹慎地談論一些改善中美關系的可能性,這是跟去年11月不同的地方,去年11月的時候基本上大家覺得討論改善中美關系好像是一種奢望。
《財經》:從“脫鉤”到去風險化,美國對于中美關系的認知發生了什么轉變?
吳心伯:“脫鉤”和去風險化在某種意義上沒有什么太大區別,是話語措辭的區別,因為考慮到中美經貿關系的現實,不可能完全百分百地“脫鉤”。用去風險更多的是顯示理性,而且這是歐洲人的用詞,美國用它比較容易爭取歐洲的支持。在實質性內容方面,兩者可能沒什么太大區別。
這也表明他們對中美經貿關系的現實和未來發展有了比較清晰的一個評估,覺得在某些領域基于美國的國家利益考慮,“脫鉤”是需要的,但是這是一個有限的目標,是有限“脫鉤”或者有選擇的“脫鉤”。美國在關鍵技術和新興技術領域還是會繼續推進“脫鉤”,比如我們熟悉的半導體、AI和量子技術。關鍵的產業鏈它也要“脫鉤”,不想依賴中國的生產基地。還有在一些重要的原材料方面也要逐漸擺脫對中國的依賴。這些都會繼續推進。
同時美國也認識到脫鉤可能會有一個邊界,到了一定時候和一定邊界就不需要“脫鉤”了。就像美國商務部長雷蒙多所言,中美經貿關系中99%都是不涉及國家安全的,涉及國家安全和要脫鉤的大概只占1%,就是1%和99%的關系。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說明他們對“脫鉤”的可能性和可行性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財經》:影響中美關系的結構性因素有哪些?雙方的結構性矛盾是否有解決之道?
吳心伯:結構性因素比較多,一是中美的力量對比。中國還在發展,美國感到它的老大地位受到威脅。要么你就不挑戰它了,像日本和蘇聯那樣,要么最后超過它,讓它接受現實。
第二是中美在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上的差異。這種差異在可預見的將來不會改變。我們的體制、價值觀不可能變得跟美國一樣,所以這方面沒有什么解決辦法,唯一可做的就是雙方要淡化兩國關系中的意識形態因素。拜登在強化意識形態因素,他這么做既出于國內政治的需要,也有拉攏盟友的需要。從中國來講,我們不要隨美國起舞,不要在中美競爭中強調價值觀和意識形態的因素。
第三個結構性因素就是中美的安全利益或者戰略利益。在西太平洋領域表現為從南海到臺海,美國要確保它的地區主導地位,不容許中國改變現狀,因為美國定義的現狀就是它在這一地區的主導地位。從中國來講,我們在南海和臺海都有重要的國家利益。臺灣問題涉及我們的核心利益,我們要堅定推進國家的統一進程。這也是中美之間一個重大的結構性矛盾,不是那么輕易能夠得到解決。美國會坐視中國實現國家和平統一嗎?我想可能性很小。
上述這些結構性因素,有的可能隨著時間的推移解決,比如中國與美國之間的力量對比。臺海問題到底怎么辦?中美是不是要在這個問題上發生沖突?美國現在加大臺海對中國的軍事威懾,中國也越來越使用軍事手段塑造臺海的安全環境,所以這方面中美的博弈力度在上升。
《財經》:中美雙方應該如何確保中美競爭的結果安全可控?
吳心伯:首先雙方要同意一套競爭的規則,就像比賽一樣,雙方都按照規則比賽,不能亂來破壞規則。
第二,雙方都要確立這樣的目標,即我們可以競爭,但是不希望發生沖突。如果另外一方希望發生沖突,覺得沖突是可以接受的,就沒辦法管控了。
第三,中美之間在競爭的同時,還要考慮合作的方面。中美關系是多方面的,它不僅有分歧,不僅有競爭,不僅有摩擦,還有合作。兩國之間幾千億美元的貿易和投資,這些都是合作。還有兩國社會的交往,也要去積極推進,把它作為對競爭的平衡因素。不要只想著競爭,也要考慮到合作,這是能夠管理競爭的辦法。
《財經》:中美各自的國內政經形勢將如何塑造兩國關系?特別是明年美國總統選舉將如何影響中美關系?
吳心伯:美國主要是它的國內政治,現在美國國內,反華是“政治正確”,到了大選時更會變本加厲,所以美國國內政治是對中美關系最主要的不利因素之一。從美國的國內經濟來講,如果它的經濟形勢比較困難,可能就希望穩定與中國的經貿關系。
從中國的角度看,我覺得更多的還是經貿上的考慮。我們希望有一個穩定的中美經貿關系。這是我們處理中美關系的一個重要出發點。從國內來講,我們并不需要通過打反美牌來推動國內的議程。我們希望跟美國有一個良好的關系來穩定經貿關系以及人文交流。我們有幾十萬留學生去美國,我們跟美國有文化、科技、教育、社會各個層面的合作,這些都是積極的因素。
《財經》:過去經貿關系被認為是中美關系的壓艙石,但是近年來經貿關系受到很多政治因素的影響。另一方面,中美在氣候變化問題上展開了更為穩定的合作,你認為氣候方面的合作在中美關系中處于什么樣一個位置?
吳心伯:它在中美關系中處于合作的這端,而非競爭的一端。在中美關系困難的情況下,它能夠在兩國關系中起到一定調節作用,因為美方為了爭取中國在應對氣候變化過程的合作,不得不考慮整體的雙邊關系。雖然美國人認為氣候變化是一個多邊問題,不應與雙邊關系掛鉤,但在具體的政策實踐中,中美在氣候領域的合作離不開一個比較穩定的雙邊關系,所以氣候變化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調節雙邊關系,減少雙邊關系的緊張。
《財經》:中美關系在過去幾年陷入建交以來的最低點,最近出現了一系列積極跡象,我們可以說中美關系已經走出了低谷嗎?你如何定義當前的中美關系?
吳心伯:如果與上半年氣球事件之后,或者去年佩洛西竄訪臺灣之后相比,當然是走出了低谷,因為已經有了一系列的高層互訪。但是我覺得問題在于目前這個狀態是不穩定的,整體很顛簸這樣一個狀態。所以大家為什么期待這次元首會晤,就是希望元首會晤能夠產生更多的積極成果,鞏固向好的勢頭。元首會晤也能夠為下一步階段中美關系的發展確立更加有建設性的路線圖,這樣向好向穩的勢頭才能得到鞏固、得到維持。
我覺得我們可能處在階段性的緩和與改善這樣一個狀態。我用“緩和”這個詞是因為中美關系能不能真正得到改善,還要看元首會晤的結果,但緩和是肯定的。我在前面還加了“階段性”,也就是說即使接下來中美關系會有所改善,但到了某一個階段,又可能受到沖擊,跌入低谷。這是不可避免的,多少就有點像在大周期里有很多小周期一樣。
在舊金山的會晤結束后,中國外交部發布的消息說,這次會晤積極、全面、富有建設性,為改善和發展中美關系指明了方向。舊金山應該成為穩定中美關系的新起點。這表明此次會晤的結果和基調是比較積極,有建設性的,關鍵就是接下來雙方怎么去推進,特別是美方能夠按照表態去做,這樣的話,中美關系在一段時間的穩定和改善是可以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