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八大山人在繪畫領域成就極高,花鳥走獸都被其賦予了獨特的藝術思考,但我們在關注其獵奇畫面的同時,需要對其作品中的思想內涵進行深入思考,這樣才可以真正領悟八大山人繪畫作品中蘊含的深刻內涵。八大山人一生以明代遺民自居,被時代拋棄的孤寂之感在他內心膨脹。八大山人通過入佛修道來躲避政治詭譎之時,也在潛移默化中催生出獨特的自由美學思想,這種美學思想在很大程度上與其特殊的生存環境有關。正是青燈古佛、悟道觀花的日子,給了創作者與宇宙人生連接的機會,使其基于對道家思想的充分思考形成了濃重的自由意識,在道家自然觀的浸潤中滋生出“逸”的繪畫品格。此外,禪宗的藝術特質也完整了八大山人的藝術構造,使其作品從神品向逸品轉移,最終孕育出自由美學的一片筆墨天地。
關鍵詞:自由美學思想;八大山人;佛道文化
八大山人(亦作“八大”)作為明末清初的畫壇“四僧”之一,其畫作中“白眼”“冷眼”的標志性符號將其繪畫藝術成就推向新的高度,這種“以丑為美”的極端審美也催生了現代繪畫藝術創作的初芽。出生于皇室貴族、從小受到父輩藝術陶冶的他,年幼時便能畫青山綠水。由于近師董其昌,所以深受其影響。“逸”的意識強調個體,關注人與自然,超絕、放縱、釋放的審美背景將其觀照視角聚焦于荒寒蕭疏之景中。經歷過“三月十九日”之后,留戀舊山河之情彌補了他精神世界的空白,也使得他情緒化的創作手法與藝術特征凸顯,以恣意任性的筆墨揮灑下一只只怪鳥、一群群怪魚,留給世人的是無盡的爭議。現代繪畫藝術性的構成需要情感和自我抒發,尤其是對創作者生命意識的考察和價值追求的關注。八大山人一生以明代遺民自居,被時代拋棄的孤寂之感在他內心膨脹,通過入佛修道來躲避政治詭譎的同時,其也在潛移默化中形成了獨特的自由美學氣質。
一、物我兩忘的自由之風
如果要考察八大山人的畫作思想,就必須從其特殊的王孫、明遺民、僧人、明道者等幾重身份去理解。八大山人二十三歲削發為僧,而后輾轉徘徊于佛、道之間,“談吐趣中皆合道,文辭妙處不離禪”。宗教的傳情作用能對人的精神進行一定的溫養,但當我們欣賞八大山人的畫作時,會感受到其對自我精神世界的極度抒發,撲面而來的是一種壓抑、窒息的不安情緒。即便有飛蛾撲火的勇氣也無法改變慘痛的歷史現狀,當個體和時代發生巨大交鋒時,壓抑、沖擊會震碎一個孤傲的畫家,其在漫長的余生里不斷撿拾生命碎片,拼湊出自由的美學思想。
要想探討八大山人的自由意識,就要先從“八大山人”四個字入手。他在六十歲時啟用此署名作畫,“八大山人”四字連起來仿佛“哭之、笑之”,啼笑皆非的字樣表露出其對清王朝的痛恨及對自我身世流亡的無可奈何,這是對社會身份不自由的排斥。好友澹雪性格與其相似,是一般倔強,故友病死獄中后,八大山人外出云游,此時期創作密集。于常理而言,家國俱損,親友皆故,前途黯淡無光,本應該對世間毫無留戀,但其“死生存亡,實為一體也”的生死觀在藝術創作維度拓展了自由美學的范疇。道家思想中充滿了對于人生的思索,將個人的精神寄托于宇宙廣闊天地之間,自然質樸的回歸觀本質上要求人產生對塵世的超脫感。對藝術創作者來說,需要將個人的審美剝離個體,將藝術創造與感性想象結合起來,藝術性地創造出純藝術品,如莊子的絕美藝術想象,在天地間寄托精神,留給后人豐富的美學瑰寶。而將天地與自我進行有效連接的途徑必然是“忘我”,這種消亡自我的方式是目的與過程的統一,恢復到純粹的自我,進而獲得自由的價值。
八大山人在接觸道教朋友、汲取與思辨道家思想的同時,在內心形成了獨特的生死觀念,尋仇覓恨無處發之時也試圖夢回老莊,將個體在時間的刻度上消弭,于是將自我短暫地從現實流變中抽離出來,企圖用藝術創作去重塑精神世界。但其又自幼受儒家文化禮浸,被迫成為隱士后又矛盾地向往陶淵明的“歸去來兮”。這種矛盾心理讓我們在仔細梳理八大的花鳥意象時,不難發現多有蘭菊靈芝、仙鶴椿鹿,但此類奇花異獸的神情多似人,雖是寄托于天地間,已化成草木走獸,但依舊有著對人世的眷戀、鄙夷、麻木、期盼的神色。如《荷花》一圖,畫面構圖鋒利,點墨堆出藕塘之上豎立著的一朵孤傲的菡萏,欲開卻未開的姿態彰顯著對生死的淡忘。獨立于天地之間的自由精神成了藝術創作的核心,我們可以將這種精神視作其自由美學的本質映射。又如《魚》一圖,有人說這是太極的圖案。圓融的筆法、極致簡約的線條勾勒出魚的外形,輕重快慢的運筆節奏、強弱虛實的暈染技巧,寥寥數筆就概括出一條魚的全部。畫面墨點無多,兩點墨滴點出魚的眼神,表現魚的神態。這種神態是絕望,是麻木,是圓融,也是淡然。超脫個體的精神構建,反映出八大對于人生的思索。魚本象征自由,此中扭曲順滑的筆畫卻能見到極力掙扎的樣貌,看著圓滑的身形卻是極其不自然的。微微裂開的魚唇似語非語,如創作者本人一般。根據史料記載,八大唯有飲酒后陷入癲狂狀態才會與人多交流,才能在創作的時候揮墨畫百篇,所以大概是由于極端的壓抑,畫中的魚才被迫咧開了嘴。
我們不過多評價八大山人繪畫背后是否含有對道教的推崇,但其畫作中蘊含的豐富的道家思想是我們可以論證的。自由美學表現在對“逸”的繪畫藝術追求上,道家自唐宋之際開始對繪畫藝術產生寫意導向作用,入仕失敗后遁世歸隱的情懷形成了畫壇對“逸”的追求和推崇。劉勰提出“神用象通,情變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應”,主張將個人的抒情與客觀理路結合,要將存在于天地之間的自由永恒化,達到“逸”的美感。
二、逃禪涉佛的入凈之感
除了道家的自然觀對八大山人自由美學的影響外,出家逃禪也在其自由美學思想的池子中栽培了一朵金蓮。八大師從曹洞宗禪師穎學弘敏,在禮佛期間將佛理融入藝術創作中,如《水仙》猶如佛教中佛祖拈花時所持之花,四片花葉呈四散狀,花蕊低垂,如世尊傳法。《五燈元會》中有記載:“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唯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這是一種向內看的智慧,是感悟與思考的集合。
曹洞宗推崇“無情”,主張將凡塵之物看作自足之態下對大千說法的表達,這一點契合藝術創作中的“模仿”。自古以來,藝術創作要求追求事物的本來面貌,區別于西方美術的“形似”,但中國美術的“神似”也在意藝術與客觀世界的相似問題。“無情”是對“神”的高度集中概括,創作之初要將自我消弭,喪失自我之后再去觀照客觀物體的形態,以自由無阻的神思去體悟世界。神品之作要求完美無瑕,從顧愷之的“點睛”發展到明清兩代之間的“至善至美”,過度社會政教化的藝術理論已經不能滿足一個斷功名、剃人發的遺民僧人,故其逐漸將“逸”的特征作為創作中的美學指導。出家逃禪,追求清冷,青燈古佛的起居中以“逸”為反抗的突破點,在畫面中多灌入清寒凄涼之景,對自由的無限遐想也就成了“逸品”的高尚表達。畫菊要畫低垂開敗的,畫鳥要畫收羽側目的,寂滅自我的同時尋求自由的本質,不限于時空的拘束,在對“自由”的哀歌中升華。這份自由的美學氣質是長期戰戰兢兢下的自保,是向死而生的勇氣,亦是看淡生死后對世界的反抗。因此八大在創作花鳥圖卷時,超脫基于物象的“神品”,而在“逸品”的塑造中灌入了自我的思考,這種思考就是自由美學的體現。將自由和永恒視為一體,死是生的開始,生是死的延續,將生命看作一個整體的輪回。佛教認為世間存在輪回,所以他汲取了佛教思想,以自由為創作核心。個體肉體的消亡并不會阻斷精神價值的持續產出,他將情緒凝聚在筆墨之中,建構起多個“白眼”走獸。
吳昌碩曾說:“雪個,清湘皆禪之上乘,參悟不難也。”當然,八大山人很少對禪理進行談論,僅有少部分能從其詩畫中解得,但這并不意味著其對佛理不解,正如其所言,“禪分南北宗,畫者東西影。說禪我弗解,學畫那得省”。禪宗認為萬物無相,世界的本質為空。八大在繪畫藝術中以大筆墨鋪陳主題,將與主體無關的他物留白,留給看客獨立自由思考的空間。八大筆下的鳥不只是鳥,前文提到鳥具有了人的神思。目前大多數人論及八大的畫作,都會稱其是對自我的表達,但仔細琢磨,畫中之物又何嘗不是觀畫者呢?如寒鴉,其在冷眼看的是畫外的客體,但是畫外之人也就在觀畫的同時映照進寒鴉的眼睛里。八大特別愛給鳥獸塑造眼睛,或許是因為受“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思想的影響,一切感受都在于心,于是鳥獸有了心,有了自由,用感受萬物的眼睛去洞察宇宙的真理。存在在紙面上的事物由此達到了永恒,是對自由的忘卻,也是對生命的尊重。美與善在看似詭譎的眼睛里流露出來,無論是八大山人對時代的怨恨,還是對身份的悲嘆,又或是對人生變遷的感慨,都在這一幅幅畫作中獲得新生。
三、孤獨焦慮的精神之塔
如果八大山人的自我情緒成了求生的本能,那么孤獨與焦慮的精神特質則從時間與空間上為其塑造出了一座自由的高塔。友人吳氏曾評價其“數年對人不作一語”。追求極致的靜謐,基于孤獨的本質凝練出高度集中的思想境界,以致觀八大之作,如入畫觀花,在其“靜”的審美創作中感受到永恒的情感抒發。可這種孤獨之感又伴隨著焦慮的恐慌。從史實角度來看,明遺民的身份造就了他對自身社會身份的不認同,獨行天地間的悠然悲愴之感必然會使內心終日焦慮不安。然而這種焦慮是有別于惶恐的,惶恐來自對現實需要的迫切渴望,焦慮則是個體與時代這一宏大命題下對自我認知的迷茫。
孤獨和焦慮是表征,自由才是其內在的核心追求。八大山人在地域上終日混跡于宗教場所,在時間上感受到無窮無盡的煎熬,歷史無法扭轉,自我身份不被社會認同,強烈的情緒造就了其對于自由本質的審美追求。孤獨作為一種強烈的精神特質,在審美藝術創作中可起到一定的促進作用,如八大山人的花鳥山石都是其孤獨精神的具體表征。傳統繪畫藝術講求“妙得”,其游魚之妙,則在于后人考察其為陰陽魚圖像,又在于給予了這條造型曲滑的魚以人的神態,詭譎的彎曲角度隱藏在淡雅的畫面中,魚的眉目則成了視覺焦點。游魚的怪不單單體現于面目特征上,更多體現在了魚自身所處的環境之中,就如同八大一般,身處于不匹配自己身份的時代,被社會壓迫到心理扭曲,但人們只關注面目上的憂愁,無法深入理解他與時代脫節的孤獨感。游魚畫面極簡雅致,略微波瀾起伏,這片天地里魚無疑是自由的。又如孤鳥之妙,在春意盎然的礁石上冷眼示人,斜目而觀則是焦慮的心理特征,單足而立成了八大精神的無言呼告。八大運筆極簡,“簡之入微,則洗盡塵滓”,虛實之法以線條形式形成空間排布變化,在若喜似悲的情感變化中展現獨屬于創作者的自由美學。
孤獨與焦慮的特質來自現實生活,同時也是長期進行宗教性思考的產物。八大的寫意作品達到了一定的高度,在于其以自然為本位進行藝術性思考與創作。禪宗追求頓悟,排除外界干擾,以孤獨之眼觀察自然的本質規律,進行加工提煉,以求簡中見繁、返璞歸真。在藝術創作中,則表現為從宏觀視角對藝術語言進行高度概括,將所悟具象化于紙面中。而焦慮又賦予抽象化規律以動的美感,以綜合的感性表達創造自由的美學情趣。八大山人將宗教哲學融入文藝創作中,形成獨特的藝術特性,這種對特性進行凝練的過程也是其對自我價值觀進行選擇的過程。藝術創作的重要作用在于抒情,有感而發的藝術手段為藝術創作者找到情感表達的窗口,抒發內心所感能極大緩解孤獨與焦慮情緒。八大山人的藝術創作為其塑造了一座自由的高塔,由于地域上的限制及精神上的打壓,無家可歸的寂寥之感促使其投身于宗教理論研究與藝術創作中,向往自由是其形成自我認同的必要途徑。現實生活中的形式自由無法滿足藝術創作者,使得其在現實與理想的巨大鴻溝中徘徊,最終以繪畫藝術創作為支點,撐起了一片屬于自己的精神世界。這片天地無疑是孤獨和焦慮的,但也無疑是自由的,只有孤獨能夠凝聚藝術家內在的生命活力。八大山人《個山小像》的題跋是對自我孤獨的認同,亦是價值論上給予自由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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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吳超,中國計量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漢語國際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