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文
《家山》里沙灣的地理環境、四季物候、社會結構和歷史文化氣脈等,都是依著我的真實村莊漫水虛構的。
我的村莊漫水,正像我在《家山》里寫的那樣,舊官道自北往南穿村而過,村北邊的官道上有個地名叫下馬田,南邊出村的官道上有個地名叫上馬塬。舊時是不準在村里坐轎騎馬的,記得娘講過村里“文官落轎,武官下馬”的老規矩,說村里抬進抬出的只有嫁過來的媳婦,她們年輕時坐著花轎被抬進村,老了躺在棺材里被抬上山。娘說這話時,沒有流露半點哀傷。我在《家山》里寫了好幾場婚禮和葬禮,有詳有略,但都不潦草馬虎。寫這些內容時,我會想起娘說的話,內心充滿敬畏。紅白喜事的禮俗,蘊含中國人樸實、莊嚴的生命哲學。
漫水田土多由溆水沖積而成,曾可三熟,或稻稻麥,或稻稻油,或稻稻綠肥。綠肥即紫云英,花開時節滿田壟的紫紅花。油菜花和紫云英同季,父親替生產大隊養蜜蜂,春天時,我看見黃花紫花間飛舞的每只蜜蜂,都感覺是自家人。蜂群有時放在野外,有時放在我家場院。我自小不知被蜜蜂蜇過多少次,眼睛腫成細縫。拿腫成細縫的眼睛望天,感覺太陽低到頭上尺把高。父親告訴我,蜜蜂以為自己會受到攻擊才蜇我,蜂蜇了我,它也就死了。聽父親這么說,我便不記恨蜇了我的蜜蜂,回到家里也不再亂跑。
《家山》里寫農民辛苦。福太婆感嘆:“田是累字頭。”但僅僅只是累,農民并不怕。我在這部小說里寫有喜踩水車,“一個人車水太費勁,力氣小的踩不動水車。有喜曉得想辦法,拿竹簍背半簍石頭,腳力就重了”。這個細節假如不來自生活,我虛構不出來。奶奶說,我父親尚未長成時,家里沒有得力幫手,爺爺便背著石頭踩水車。爺爺替人打禾,一天能得一升半谷子。這個工價是低的,但當時稻谷產量并不高,最好收成是畝產四石谷,不及現在產量的一半。
我自小在鄉下干農活,見證了中國人為提高糧食產量不懈努力。記得20世紀70年代貫徹“農業八字憲法”,土、肥、水、種、密、保、管、工,每個字都做得非常認真。插秧是很辛苦的農活,要做到合理密植就更辛苦。有種叫“劃行器”的農具,如今在農具博物館都很難見到了。那時候,犁過的水田耙得平平整整,再用劃行器劃出小方格子,水田便像巨大的圍棋盤。農民插秧就像圍棋落子,插上去的秧苗“橫平豎直”。
拖拉機耕地更讓人滿意,比耕??於嗔恕F岬眉t紅的“鐵牛55”拖拉機,馳騁在收完早稻的田野上,翻過來的大塊大塊的泥卷曲著整齊排列,漂亮極了。大約十歲的時候,我看電影《渡江偵察記》,老班長同小馬潛伏在蘆葦蕩里,老班長問:“小馬,多大了?”小馬脆聲回道:“十八!”我聽著這兩句臺詞十分激動,因為我內心暗藏著一個理想:十八歲的時候,我要戴著草帽開拖拉機耕地。
當時,國家提出1980年基本實現農業機械化。那些年,農村到處可見一張宣傳畫:一位女青年頭戴草帽,肩搭白毛巾,欣喜地駕駛著拖拉機,身后是廣闊的田野,田野上有燕子旋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