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時代的發展,人們對于建筑的定義不斷變化,建筑與城市的邊界變得越來越模糊。建筑師如何打破傳統思想紅線,站在城市維度思考建筑設計?《城市建筑空間》雜志采訪了筑境設計董事、總建筑師薄宏濤,他認為,建筑師應提供模糊的邊界及彈性使用公共空間,再留出30%~40%的冗余度給城市、給使用者、給未來更多可能性。
UAS:在當代,幾乎任何一項建筑設計都無法脫離環境背景,建筑設計不僅要考慮人的因素,同時也要考慮自然因素,考慮室內外空間環境的融合。請問您如何看待建筑、景觀、室內設計之間的關系?能否舉例說明?
薄宏濤:我認為建筑、景觀與室內設計之間的關系首先體現在東西方認知差異上。如在我國唐朝時期,形成了“詩畫一體”“詩畫同律”的理論觀點,對后世美學和藝術思想影響深遠,這其中蘊含傳統的東方式審美意趣,即主體與客體通常相互纏繞與關聯。而在西方,主客體間通常呈現“物我兩分”的狀態,比如他們“詩”與“畫”即分屬于兩個完全不同的藝術門類。在這種差異化認知的背景下,東西方的城市和建筑空間關系存在較明顯的差別。
其次是東西方因建筑文化不同而帶來的空間邊界差異。如果說東方建筑史是用木頭書寫,西方則是用石頭書寫,因而西方建筑呈現出一種永久性,東方建筑則充滿臨時性、模糊性、過渡性。以18世紀“諾利地圖”為例,繪制者首次將城市表現為具有清晰界定的建筑實體與空間虛體系統,這種在當時十分新鮮的畫法,本質上是將所有公共空間同時展現,并將街道、廣場等位置部分留白,簡而言之即公共空間在建筑內外進行流動和延伸(見圖1)。此思路與當前建筑內與外的滲透和連接具有相似性,但我國及東亞地區傳統建筑邊界特有的模糊感和互相滲透的“灰調子文化”則是西方建筑所不具備的。

1 諾利1748年繪制的《羅馬大地圖》局部(圖片來源:Ian Verstegen, Allan Ceen. Giambattista Nolli and Rome, 2014)
西方城市中諸多優秀的公共廣場是集宗教、政務、文化交流和市民集會于一體的開放性空間,能將人們對于美好生活的向往裝載其中,因此可以稱作城市的“共有客廳”。而東方園林的構型方式多將“田園”裝載于家中,希望自家院子能擁有“湖中納萬物,咫尺山林”的自然勝境;中國傳統園林是“抽象”的自然,很難直接將其界定為室內還是室外。西方室外空間較公共化,而東方室外空間則為半私密化。東方的城市、建筑、景觀與室內之間的邊界關系十分模糊,是相互融合的態勢。今天,在談論建筑景觀室內空間一體化和環境一體化之時,能看出東西方對待邊界問題的哲學認知差別。
UAS:在進行建筑設計時,除了考慮建筑室內外空間的融合,還要考慮建筑空間同城市空間的聯系,建筑要適應城市整體的要求才能更好地發揮其作用,對此您有哪些看法?
薄宏濤:通過對大部分院校的建筑學教育體系可發現,一般的課程設計會先給學生任務書和既定紅線,繼而開始設計。包括之前大量的城市開發項目也是如此,這既是建筑學習的起點,也是建筑師工作的邊界,即默認紅線范圍外是城市的問題,不包含在建筑師工作范疇中,此為建筑師的傳統工作模式。該模式導致一種內向型的思考,從而導致城市的不同斑塊間缺乏應有的關聯。
隨著城市的發展,建筑與城市空間的聯系迎來了重要轉折點——從增量到存量的轉換。在增量時代,當設計場景為“無建成”的狀態時,如大量位于平原地區的城市新開發區,幾乎是一片“白地”,這類場景中缺少了自然元素和城市建成元素對整個設計的制約。在此背景下,僅將視野限定在紅線范圍內,會缺乏設計衍生的前提條件和關聯內容。在存量時代,設計場景多為已建成區域,因此,建筑設計必須與周邊產生關聯。跳出紅線范圍,以整體性思維解決問題成為順理成章的工作路徑。正如人的身體某個部位出現問題,如果僅解決單一病灶,未見得能真正調理好身體,應對身體有整體性的認知,是經絡不通還是氣血不足,再結合其他關聯部位進行適當地疏導調理,會收獲意想不到的功效。該思維方式映射到城市視野中,應使項目契合更大的城市網絡結構,拓展其產業適配度、交通可達性、使用多樣性,并兼顧社會公平性,進而轉變為對城市有所裨益的有機組成部分。無論是道路系統、市政系統還是景觀系統,甚至產業系統,如果能在更大范圍進行有效提升和改善,相當于打通城市的經脈,某處病灶或將自然消失,因為其整體機能已經提升。
我以為在存量時代,建筑師必須跳出傳統狹義的窠臼,具備廣義的視角,從城市、環境、區域、產業、運營等方面綜合協同,考慮交通的有效鏈接、景觀系統的生態韌性及社會的可持續發展等方面。哪怕是微更新項目也不能只著眼項目自身,而要考慮整個街區中人們的行為動線,或在更大區域中研究公共空間、社會生活所需以及更新提升后的補強與引導等。這就需要建筑師打破既有狹義建筑學的紅線邊框,站在城市與生態的高度進行研究思考和統籌規劃,以面對和解決存量時代城市問題。
UAS:您覺得建筑、景觀、室內設計的融合發展,對當代建筑師提出了哪些要求?
薄宏濤:目前行業大趨勢更傾向于逐漸回歸“建筑師”的行業本源。在我國古代,建筑師被稱為“堪輿師”或“匠人”,兩、三千年前西方已將建筑師的名字銘刻于建筑上,如米開朗基羅、達芬奇等藝術巨匠當時作為建筑師的工作也并非僅畫一幅畫、設計一個柱式或穹頂。以600多年前意大利的建筑工程師伯魯乃列斯基為例,其工作不僅是設計穹頂的藝術形式,而是在建筑設計的同時兼顧施工的垂直運輸設施,避免工人施工過程的勞苦和建材搬運的不便。對他而言,建筑師與工程師合為一體,解決一系列技術與藝術問題。圣母百花大教堂上百年都無法合攏的穹頂,在其兼收并蓄融合哥特和羅馬優秀技術手段的集成設計建造下,綻放出文藝復興的第一朵報春花,在整個佛羅倫薩的天際線中,優雅又自信地彰顯城市的財富與高水準的藝術審美。所以說,建筑師是綜合維度的問題解決者,其憑借對社會的責任感,對美學的認知水準及對技術的敏銳前瞻力來推動整個城市的建設。因此,如果我們將時間的標尺往前調撥時會發現,建筑師不是狹義的工作,其工作思考的范疇廣博而深遠。
現今對建筑專業的細分是城市大量建設后產生的以效率和成果導向為主的社會訴求。回想我剛工作時,前輩建筑師的工作均是水、暖、機電、結構等問題“一肩挑”,不論是哪個方面的問題,他們都可提出解決方案和優化建議,這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而這些問題即所謂的“狹義”細分專業。如果建筑師能將這些專業在技術層面全部打通,同時不斷拓展自己的知識儲備和認知能力,即便僅僅打造“好房子”,都是重大利好。
建筑師專業的綜合性和工作職責的多面性不僅基于自身對于審美的孤芳自賞,也是基于對社會公眾的整體性責任。當下倡導的責任建筑師或總建筑師負責制,建筑師需管控的內容已從項目策劃、定位、立項到經濟研究、產業落位,再到城市有形設計,甚至到落成后的運營、社會影響和使用評估等。建筑師需通過多階段的綜合統籌才能將建筑設計從人們的美好愿景轉為契合城市的訴求,且能在其中裝填適合的產業內容,讓人們舒適地使用,并持續為城市發展貢獻力量。建筑師需在實踐過程中不斷拓展技術邊界、認知邊界和責任邊界,可以說,目前建筑師的工作狀態與工作邊界已遠超傳統意義上的狹義建筑學。
UAS:請問您在設計創作過程中如何看待城市與建筑空間之間的關系,并將這種關系表達出來?
薄宏濤:近年來,令我感受頗深的是建筑師日常工作越來越向前、向上游延展。如項目前期需協調多版上位規劃,以及結合城市經濟及地理條件反復推敲空間布局。其次是與業主共同探討發展定位和功能策劃,甚至是城市生態治理問題。類似的前端上游工作很多,均為建筑師需面對和解決的問題。項目落成后如果一兩年內仍無法較好運營,無法與周邊和城市產生聯系,不能帶來積極影響,那該項目無論場景多么有吸引力、空間多么美也不能算是成功的項目。好的項目需要有可持續的正向能量輸出,建筑師需結合具有經驗導向的規律性內容,將視野放大,基于實際現狀在城市維度上統籌思考,施行前瞻性工作。如某濱海地區酒店改造項目,其外在景觀條件與地理位置極佳,但因年久失修,客房環境和配套設施較差,海景房資源大量被設備機房等消極空間占用。如果紅線僅設定為這一組建筑,問題無法解決。基于此,我們拓展了研究范圍,與當地政府及國資平臺等部門協調周邊建筑物業,提出通過拓展紅線邊界,系統性統籌規劃,將酒店周圍15組建筑串聯,重新進行功能配置,提高濱海空間的綜合使用效率,也使原有地下車庫、中央機房、員工宿舍等功能在小區域內合理騰挪,從而大量釋放酒店的高價值空間。原本看似無解的問題,通過擴大紅線與綜合統籌獲得有效的解決方案。
在上海愚園路歷史名人墻改造項目中,通過大量調查問卷了解大眾意見。在整理問卷時發現,對于人們大量使用的習慣性“過道”空間,除交通職能外還擁有公共使用的可能性。如何讓人流停留,甚至吸引周邊居民和慢行游客,使相對功能單一的消極空間更有意義。我們提出設想,將其變成小型城市客廳,讓周圍慢行散步的人們都能駐足停留,同時在空間不同位置植入老上海的場景或集體記憶,與當地居民進行情感互動,這種基于類型學意義上的場景再現頗受大眾喜愛(見圖2)。

2 愚園路歷史名人墻改造(圖片來源:筑境設計)
這種思考的邏輯和工作方法不僅適用于單體和小型項目,更適用于宏大的城市片區命題。如北京首鋼持續多年的更新改造也是在此思路引領下的漸進式更新。首鋼作為集群項目,每個項目的類型、功能、場景、使用狀態、使用頻次、城市意義均不相同,各項目之間是彼此依托、互相支撐的產業生態雨林系統(見圖3)。首鋼作為工業文明及區域集體記憶的載體,需關注和考量的問題非常之多,設計時需不斷在建筑設計維度與城市設計維度之間進行彈性切換,如搶救非強制保留單體小建筑,騰挪功能性指標,并將其更新為城市生活配套服務設施,營造溫情的生活場景(見圖4,5);通過統籌區域能源集成和專項訂制技術,打造全國第一座肯德基零碳小綠店,倡導可持續的生活方式;將場域內公共空間與城市代征綠地等市政設施集成為更大意義上的互融公共帶,以此作為多樣化城市生活的物質載體,六工匯建筑群的公共空間即采用此策略,分布在南北兩湖間的綠軸旁,成為連續的城市帶形廣場群,同時通過相鄰建筑功能溢出的活動內容激活城市外部空間(見圖6)。

3 首鋼北區鳥瞰(圖片來源:張錦影像工作室)

4 加速澄清池改造為日料店(圖片來源:張錦影像工作室)

5 干法除塵壓差發電控制室改造為咖啡廳(圖片來源:王棟)

6 六工匯南北向的空間節奏(圖片來源:CreatAR Images)
建筑師需拓寬傳統設計理念的紅線,將上下游打通,嘗試將原本相對清晰但過于內向的工作邊界變得模糊化、彈性化,如同可以吸納更多可能性的海綿。在建筑設計及城市更新過程中,不必清晰地定義所有事情,因為沒有人能設計別人的生活方式,但可以通過提供彈性使用公共空間,留出30%~40%的冗余度給城市、給使用者、給未來更多可能性,我相信這是使建筑激發自我及可持續運行的重要策略。
UAS:能否結合您主持的設計項目,談談對建筑、景觀、室內設計的一體化考量,在一體化融合設計過程中是否出現過矛盾,您又怎樣回應和解決?
薄宏濤:矛盾永遠存在,無非大或小。建筑業本質上是服務行業,不同主體因認知差異性而產生矛盾,因此交流溝通很重要。我個人在項目設計過程中會先了解業主的性格特點、做事風格等,形成對業主的初步判斷。由此對項目推進環節中可能出現的問題做出提前預判,針對性地引導業主選擇更有效達到目標的路徑。我慣用的溝通手法是把自己變成堅持不懈的“祥林嫂”,在反復溝通過程中不斷堅持,對方就有可能慢慢接受。一擊制勝固然是一種剛猛的強大,但滴水石穿同樣是一種充滿韌勁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