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兔子又撤回了什么

蔣雙超

“阿雯，周末你打算干什么？要不要一起去圖書館？”欣子在對話框里打出這行字，輕輕點擊了發送鍵，然而沒到十秒鐘，她又手忙腳亂地撤回了消息。

這樣說肯定太突然了，平日里都沒說過幾句話，怎么可以如此突兀地邀請別人出去玩兒呢？就算人家阿雯答應了，肯定也會覺得自己是個奇怪的人吧？欣子蹲坐在椅子上，將臉深深地埋進膝間。雖然房間里沒有別人，但一想到自己剛才撤回的那句話，還是沒來由地一陣窘迫。

阿雯是欣子班上最漂亮的女同學，也是最受大家歡迎的人。老師們喜歡她，覺得她待人接物大方得體，成績優秀，做事認真負責。同學們愛和她一起玩兒，因為她開朗外向，總能給大家帶來很多笑聲。這樣的人誰會不喜歡呢？欣子當然也很喜歡阿雯，尤其這學期開始，班主任讓阿雯做了欣子的同桌，她更是覺得十分榮幸。

同樣是十幾歲的小姑娘，人家阿雯寫的字可真好看啊，一個個整齊娟秀，比同學們做早操時的隊伍還要規矩。阿雯的脾氣也很好，說話時嘴角微微上翹，眼睫毛撲閃撲閃的，像極了動畫片中的公主。就連微風吹過，阿雯飄起來的發絲都如此烏黑油亮，欣子摸了摸自己枯燥發黃的頭發，內心一陣羨慕。

要是我也可以像阿雯一樣好看且自信，那該多好啊！就算成不了她這樣的人，可以和她成為朋友，那感覺一定也很棒。欣子趴在課桌上，一邊將筆在幾個指頭間來回轉動，一邊默默地想。

可欣子頂多在心里想想，她不好意思和阿雯說：“我能成為你的好朋友嗎？”

欣子很害羞，確切說來，她不夠自信。上幼兒園的時候，老師喊小朋友們上臺表演，其他小伙伴紛紛舉手，踴躍表現，只有欣子像一只受驚的兔子，永遠習慣縮在角落里，做一個沒什么存在感的背景板。

后來上了小學，欣子依舊是班上最默默無聞的那一個。成績一般，長相一般，性格也平平無奇，這樣的欣子，除了交作業和上課點名，基本沒人會注意到她。直到這個學期，阿雯成了欣子的同桌，這種狀況才被打破。

第一天，阿雯就主動和欣子分享了她帶來的繪本。欣子表面平靜地接了過來，內心卻泛起了一波又一波浪花——這還是第一次有同學主動和自己分享東西。欣子想，阿雯可真像一枚不斷散發光芒的小太陽啊，坐在她旁邊讓人感覺暖乎乎的。

不僅如此，在欣子被班上調皮的男同學欺負時，阿雯也會站出來，收起平日里笑瞇瞇的模樣，義正詞嚴地警告他們：不許欺負欣子。這讓欣子更加覺得，擁有一個會關照自己的同桌，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僅僅做同桌，已經不能滿足欣子了，她想和阿雯做朋友。然而，即便阿雯對她總是笑臉相迎，但是當面和阿雯說這種話，欣子始終無法鼓起勇氣。一看到阿雯的眼睛，欣子就如同陰暗角落處的苔蘚望見燦爛高大的向日葵一般，沒來由地涌起一股自卑感——那么優秀的她，怎么會愿意和如此普通的自己做朋友呢？阿雯在學校會照顧自己，可能僅僅是出于身為同桌和班長的責任感吧。

一次集體活動課，老師讓大家依次表演節目。膽子大的同學一個個走上臺去，或是唱歌，或是展示其他才藝。欣子一直安靜地坐在臺下看，直到老師突然喊了她的名字：“陶欣欣，你也來表演一個節目吧？”

大家的目光頓時聚集在欣子身上。“啊，我……我不會。”欣子一陣慌亂，連文具盒也被她不小心碰到了地上。“啪”的一聲響，有些調皮的男生笑了起來。雖然老師及時制止了他們，可欣子滿心緊張與害怕，她下意識地扭過頭看阿雯。阿雯給了她一個鼓勵的微笑，輕聲說道：“加油，你一定可以的！”

“嗯，我可以的。”欣子想到阿雯平時自信的樣子，深吸一口氣，站起來走上講臺，清唱了一首《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一開始，欣子的聲音還有些顫抖，可第一段快結束時，她已經完全放松了下來。清甜的歌聲縈繞在教室里，大家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尤其是阿雯，還悄悄朝欣子豎起大拇指，這讓欣子的心定了下來，音量也稍微加大幾分。

整首歌唱完，教室里立刻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老師也忍不住表揚：“陶欣欣同學唱得很好，以后有機會應該多在大家面前展示。”同學們又一次發出笑聲，只是這一次，更多是善意的。說不清是因為窘迫，還是因為老師第一次點名表揚自己，欣子滿臉通紅。回到自己的座位，欣子感激地看向阿雯，阿雯又一次豎起了大拇指，由衷地夸贊道：“唱得棒極了，我很喜歡！”

下課后，阿雯再次對欣子的歌聲作出肯定：“真的，你唱得特別好，下一次學校唱歌比賽，我覺得你完全可以代表咱們班參賽。”欣子的臉漲得通紅，她微低著頭，用蚊子吟唱般細小的聲音說了句“謝謝”，好像比吃到了最喜歡的蛋糕還要開心。放學回家的路上，她感覺腳步都比之前輕盈了許多。

這天晚上，欣子鼓足勇氣在班級群里添加阿雯為好友。對著電腦屏幕，她的內心又糾結起來，將一句邀約的話打了又刪除，刪除了又重新打，發送出去后又一陣后悔，急匆匆地撤了回來。

欣子的賬號頭像是一只灰兔子，長長的耳朵，一雙怯生生的眼睛，就像欣子自己，明明對外面的世界充滿興趣，想去親近那些活潑開朗的同學，可卻一直不敢主動踏出那個給予自己安全感的“兔子洞”，每次剛探出頭去沒幾秒鐘，又迅速地縮了回來，似乎一出去就會被隱藏在暗處的大灰狼一把抓住，囫圇吃掉。

這次也是如此，當欣子把那句話發送出去后，她就懊惱地想，阿雯應該不缺平凡的朋友，自己最好不要提出過分的要求，做普通的同桌就好了。更何況，這樣小心翼翼、瞻前顧后的自己，實在不配擁有一個小太陽般的好朋友。她一邊在心里暗罵自己，一邊沮喪地打算將電腦關上。

正在這時，一條新消息發送過來：好啊，周六我有時間，我們一起去圖書館。

是阿雯！

她一定是看到了自己剛剛撤回的消息，所以才會主動發過來吧？想到這里，欣子內心又是一陣糾結，她抓了幾下頭發，猶豫著將回復發送出去：好啊，我們在圖書館見。

想了想，她又擔心這個語氣似乎過于雀躍，會不會給阿雯造成心理負擔？萬一到時她不想去，又害怕傷害自己才不得不去，結果豈不是更加不好？欣子這樣想著，又一次撤回了消息，改成了簡潔明了的兩個字——好的。

這樣應該就不會給人帶來負擔了吧？欣子想。

周六下午，欣子在圖書館門口如約看到了阿雯。她穿著一件紅色的裙子，被風一吹，遠遠看去好像一團躍動的火焰。欣子還沒來得及打招呼，阿雯已經跑過來挽住了她的胳膊：“你這件T恤好可愛，我好喜歡這只卡通火烈鳥。之前也想買一件來著，可我媽不愿意……”

原本不知道該如何開啟話題的尷尬，瞬間被阿雯化解，欣子臉上不動聲色，心里卻暖洋洋的。她跟著阿雯走進圖書館，做完了老師布置的作業后，兩人又去奶茶店聊了一會兒天，還一起吐槽了班上的某個討厭的男同學。

欣子覺得，這個周末是她上學以來度過的最開心的一個周末。

回家的路上，天色漸漸暗下來，暖黃色的燈光氤氳在城市的每個角落。欣子輕輕哼著歌兒，一路晃晃悠悠走回家。她想，阿雯和自己算是朋友了嗎？能夠約出去玩兒，應該不只是單純的同桌關系了吧？欣子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問一下阿雯，生怕自己自作多情。

讀小學四年級時，欣子就遇到過類似的事情。

那時她和一個女生天天一起上學，放學也是一起回家。她以為倆人關系足夠好了，可當欣子將自己的秘密告訴對方后，沒過兩天，大家就都知道了。欣子局促不安地去問那個女生，對方卻不以為意，還覺得她小題大做。那一刻，欣子才意識到，原來對方根本沒把自己當成朋友。

這次應該不會也是這樣吧？還是問一下比較好。

我們，現在算是朋友了嗎？

想了一個晚上，頂著兩個黑眼圈的欣子斟酌再三，還是選擇給阿雯發送了出去。窗外，天氣格外晴朗，噪鵑長一聲短一聲地鳴叫著，響亮的叫聲表明南方漫長的夏天即將到來，這讓欣子的心焦灼又忐忑。

可能……即便阿雯沒把自己當成真正的朋友，應該也不好意思直接說出來吧？

欣子又一次后悔了。

就在她要點擊撤回的那一瞬間，阿雯的回答突然出現在了欣子眼前：我們現在當然是朋友啊！不對，我們不是早就成為朋友了嗎？話的末尾，還有一個可愛的表情，讓人似乎看到網絡那端，一個女孩兒像向日葵一樣溫暖明媚的笑容。

欣子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她雙手環抱膝蓋，繼續蹲坐在椅子上，臉上浮現出一絲難得的微笑。

原來，阿雯早就把自己當成朋友了啊！所有的糾結與徘徊，不過是自己一個人在胡思亂想而已，真正的朋友根本就不用考慮這么多。欣子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她想，或許不該再這樣小心敏感，而應該學著敞開心扉，勇敢一些，自信一些，走出幽暗的“兔子洞”，去追尋真正的自我，結交更多的朋友。

此時，和煦的陽光正透過玻璃窗，灑遍整個房間，清脆的鳥叫聲追隨清風而來，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是如此美好。欣子當即作出一個決定，將自己網絡賬號上的那只灰兔子頭像撤了下來，換成了一朵燦爛綻放的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