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小年

從1978年到1990年代晚期的經濟增長主要原因就是改革開放啟動的工業化和城鎮化,資源重新配置,從低效的農業流入高效的工商業,以及新的激勵機制下土地、資本效益擴增和勞動生產率的提高。
如果說中國的工業化和歷史上其他國家有所不同的話,那就是伴隨著工業化的民營化。
廢除計劃體制,不僅使資源從低效的農業流向高效的工商業,而且從低效的國有部門流向高效的民營部門,為經濟增長提供了額外的推動力。
為什么民營企業的效率比國企高呢?道理還是和農村的包產到戶一樣,激勵機制上有差別,經營自己的資產比別人的更用心,民營企業家想方設法要使自己的資產增值。
民營化帶來的另一層效率改進是社會經濟活動的協調從政府指令變成了市場的價格信號指導,從“有形之手”變到了“無形之手”。“無形之手”比“有形之手”效率高的道理又是亞當·斯密講的,如果某種產品價格上漲,說明供不應求,企業為了賺取更多的利潤,主動生產這種產品,滿足市場需求,供需的銜接用不著政府指揮。市場經濟中的價格調動了企業的積極性,實現企業賺錢的私利和滿足社會需求的公利的統一,利己和利他的統一,就像亞當·斯密說的:我今天能吃一頓可口的早飯,并不是因為我的廚子愛我,而是因為他愛自己,他認為這份工作不錯,為了保住這份工作,他才討好我,用心給我準備早飯。
在改革開放前半段長約二十年的時間里,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靠的不是政策性的投資拉動,而是市場機制和民間的活力,不靠資源投入數量的增加,而靠資源配置效率和使用效率的提高。政府在經濟中的角色不是取代市場,主導經濟活動,而是破除陳舊體制對經濟的束縛,調整政策,修改法律,滿足市場發展的需要,減少管制,讓民間創造力和市場機制得以自由發揮。
1997年亞洲爆發金融危機,中國政府第一次推出了積極的財政政策,正式開啟凱恩斯主義的時代。從此之后,政府對經濟的干預范圍越來越廣,力度越來越大。
面對2008年席卷全球的金融風暴,為了彌補外部需求的下降,政府出臺“四萬億”刺激計劃,財政和貨幣政策雙管齊下,投入的資金有十幾萬億之巨。憑借這史無前例的政策拉動,遏制了經濟的下滑趨勢,實現了強勁的反彈。
可惜好景不長,政策性繁榮持續了僅僅兩三個季度,經濟重新進入下行通道。于是在2012年下半年又搞了“四萬億2.0”,這一次政策制造的景氣持續時間更短,經濟增長在2013年再次呈現下滑的頹勢。
凱恩斯主義政策刺激了短期的需求,但在長期無法實現可持續的增長,不僅如此,救急性的措施多次采用,逐漸常規化,養成了對它的依賴。
政策性投入推動經濟增長之所以不可持續,第一是因為即使政府再強大,它的資源投入能力也是有限的,它不可能無止境地借債,也不可能無限度地發鈔票。第二是即便政府能夠繼續投入資源,遲早也會碰到一堵無形之墻,即經濟學上所說的“資本邊際收益遞減規律”。資本投入越多,收益率越低,當投資回報降到零時,再投資也拉不動經濟了。數據表明,自“四萬億”刺激計劃以來,每一元人民幣投資所能產生的新增GDP的確在逐年下降。
過度投資的結果是各個行業特別是制造業的產能過剩,供給能力超過社會購買力,供大于求迫使企業不斷降低價格;但另一方面成本呈現出剛性,特別是人工成本。企業受到價格和成本的兩頭擠壓,經營利潤率減少以至于發生虧損,虧損時間長了,最終只能選擇減產甚至停產。
凱恩斯主義的另一政策后遺癥是政府高負債,十幾萬億的資金投入,錢從哪里來?答案就在于2008年前后興起的“土地財政”。
土地財政籌集資金又分兩種方法,第一種方法是征地、賣地;第二種方法是用土地作為抵押物,由各類的政府開發公司向銀行借貸。在土地財政占地方政府收入的比重越來越大的情況下,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社會上要求降低房價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國家對房地產市場的調控卻畏首畏尾,偶爾打壓一下,更多的是提拉,原因就在于一旦房地產市場由熱變冷,地方財政就有斷流的現實危險。
我們可以看出中國經濟的三個主要風險——多年執行凱恩斯主義政策所積累的風險。
第一,土地是有限的,可用的土地資源越賣越少,土地財政難以為繼,而過去借的錢又到了償還高峰期,所以說地方政府債務是中國經濟的一大風險點。第二,如果政府欠債還不了,銀行壞賬就要上升,而銀行資產質量惡化,正常的信貸功能受到影響,對經濟的沖擊將會是全局性的。第三,大量的土地和資本投入房地產市場,過度開發,現在除了北上廣深等地之外,普遍出現了房地產的供過于求。房地產市場的泡沫一旦破滅,不僅地方財政要發生問題,開發商銷售、回款困難,拖欠銀行貸款,也進一步增加銀行的不良資產。
上述的三個風險彼此關聯,緊密地纏繞在一起,源頭都是凱恩斯主義的增長模式,如果不從根本上轉變經濟增長模式,這三個風險都難以化解。
目前中國經濟進入了一個困難期,在思考解決方案之前,我們需要對中國經濟的嚴峻現實有個清醒的認識。但是我們也不必悲觀,不要低估中國經濟增長的潛能。危機不可怕,如果能變危局為改革機會的話。形勢好的時候,歌舞升平,沒人想改革,日子過不下去了,改革的共識和動力才逐步凝聚,離危機的出口和新的經濟增長入口也就更近了。從這個角度看問題,未必是件壞事。
要想經濟復蘇,必須先化解凱恩斯模式所積累的種種風險,這個過程在時間上可能不會太短。在清理了債務、過剩產能和銀行壞賬后,需要回歸改革開放前半段的中國模式,也就是亞當·斯密模式。
國際上一些人以為中國模式就是大政府、強干預,這是誤解,他們不清楚中國經濟改革的路是怎么走過來的,一路上又發生過什么樣的變化,他們也沒有搞懂斯密模式和經濟增長的關系,生搬主流的凱恩斯經濟學理論,硬套在中國的經濟現實上。
(摘自《改革內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