蔬筍味 人間情
——論諸樂三的花鳥畫轉型

□ 裔 萼

諸樂三是詩、書、畫、印修養全面的文人畫家，他師從吳昌碩，被吳視為最能得其神韻的弟子。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他學吳昌碩的畫，幾可亂真。40年代，諸樂三的繪畫與乃師拉開距離，自具風貌，清雅蘊藉，沖淡平和，屬于典型的傳統文人寫意花鳥畫。1949年以后，在新的時代思潮的影響下，他開始了藝術上的轉型，其花鳥畫由雅逸超然的文人趣味轉向具有蔬筍氣的人間情味。這一轉型，不僅使得諸樂三的藝術充滿時代氣息，而且，也使得他的藝術個性得以彰顯。

如果說，50年代之前的諸樂三，一直在求精求雅的傳統文人畫的藝術創作道路上探索，那么，50年代之后的他，則努力順應時代風潮，在短暫的轉攻人物畫之后，致力于花鳥畫的求新求變，努力探索花鳥畫如何表現新時代。50年代之前，諸樂三畫境的沖淡平和，一方面與他溫文敦厚的性格有關，另一方面也與他精通醫理并長期從事臨床實踐有關。中醫講究陰陽平衡，這決定了他的繪畫作品不可能追求偏與險，刻與露。所以，他的花鳥畫作品與吳昌碩拉開了距離，在筆墨上更趨精致與含蓄，追求沖淡平和之境。50年代之后，新中國蓬勃的氣象激發了藝術家的創作熱情，也助成了諸樂三花鳥畫的轉型。這種轉型主要表現在他通過對農家風物的描繪，形成清新、質樸的畫風。而這一風格上的轉變，與中國畫由傳統向現代的轉型是完全合拍的。

諸樂三 好壽 41×121cm 紙本設色 1959年

眾所周知，自元代興起的中國文人畫，畫法上不求形似，觀念上追求出世。明清以降，文人畫一味追求玄虛高邁，越來越脫離現實，藝術活力日趨衰落。20世紀初期，新的時代思潮沖擊封建舊文化，隱逸、遁世的文人畫觀念受到質疑，積極、入世的藝術得到提倡，雅與俗的壁壘被打破。時代的驚雷震破了畫家的超脫之夢，出世的藝術又重回人間，時代選擇了人間化的藝術，關注現實、關乎人間冷暖的現代中國畫順應時代的發展潮流，一掃傳統中國畫的孤高隱逸之氣。中國畫由傳統向現代的轉型，重要的表現就是中國畫作品中充滿著俗世的溫暖和現實的光芒。

新中國成立以后，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成為文藝創作的統一方針，“為工農兵服務”“古為今用，洋為中用”成為中國畫創作的指導思想。中國畫家深入生活，關注現實，努力創作人民大眾喜聞樂見的作品。諸樂三積極參加彩墨畫科主任朱金樓組織的“星期天爬山會”活動，以及雁蕩山、黃生等寫生活動。他在師法造化的同時，更重要的是感受新中國蓬勃向上的新氣象。從《設色蜀葵》《美人蕉》《翠羽霞冠》《桃花楊柳八哥》《紅梅》《紫藤蜜蜂》等作品中可以看到，他筆底的冷逸一掃而空，代之以欣欣向榮之氣。

諸樂三的花鳥畫從題材上出現大量農村風物開始于1958年。當時他和國畫系的師生到湖州安吉縣報福鄉的一個生產隊，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了三個月，后來，又去海寧荊山公社深入生活。這一年，諸樂三創作了三十余幅具有濃郁生活氣息的花鳥畫，比如《玉米蓼花》《雁來紅》《白雞紅柿》《淡竹葉》《旱死蚯蚓地，變成青蛙窩》等。這批作品對于諸樂三的花鳥畫創作具有重要的意義。此后，他又創作了《棉絮如銀》《絲瓜豐收》《稻花飄香》《花圃艷新妝》等佳作。新的題材，新的畫風，表達了新的意境。這些作品中，有表達田園之趣的，比如1959年所作《稻田青蛙》，描繪的是江南農村小景。一只青蛙躍于田壟之上，低垂的稻穗掩映其中。畫中題詩：“閣閣閣，稻粱熟，今年大豐收，明年更富足。”輕松幽默，充滿童趣。還有表現故園之思的，比如《冬筍》（現藏于中國美術館）。豎幅的畫面中，8個冬筍錯落有致地排列著，勁爽的筆墨，刻畫出冬筍的飽滿與清新。畫中的題詩：“三冬此味是家常，寫到瓊芽憶故鄉。昨見山頭霏薄雪，有誰劚取帶泥香。”更有贊美新中國新農村的。比如作于1963年的《菜籃公雞》（現藏于中國美術館）。畫面描繪的是江南人家最尋常的菜籃子，籃子內外分別是雞、魚、白菜、芋艿、筍等等，精妙的筆墨不僅畫出了一菜一蔬的鮮嫩，而且含蓄地表現了新中國農家豐足的新生活。

諸樂三畫農家生活日常所見的一果一蔬，一草一木，棉花、玉米、稻谷、冬筍、芋艿、葵花、青菜、蘿卜、扁豆、絲瓜、南瓜、西紅柿、毛栗子、車前草、蒲公英，不一而足。題材的拓展是一方面，更為重要的是，這些花草蔬果、魚蟲禽鳥，它們不再是傳統文人畫中緣情言志的符號，也不僅是筆情墨趣的載體，而是諸樂三童年時期農家生活的美好回憶，是他對一飲一啄的生活本身的贊美，當然，更是他對新中國新氣象的熱情謳歌。

如果說傳統文人寫意畫在追求筆墨的道路上越走越窄，最終陷入“筆墨至上”的泥淖而趨于僵化，那么，提振文人畫的重要途徑就是從沉潛于筆墨的海底重新泅回現實的海面，接受時代新風的吹拂。諸樂三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多次下鄉寫生，體驗生活，搜集素材，轉變創作觀念，逐步在對農家風物的表現上，實現花鳥畫創作的轉型。齊白石說自己通身有“蔬筍氣”，所以能畫好蔬果。清新的蔬筍氣，其實就是濃郁的人間情。諸樂三也正是如此，他以傳神的筆墨為蔬果寫照，為花鳥傳神，表現它們的生機與活力。這些花鳥畫作品散發著清新、質樸的田園氣息，亦是諸樂三鄉土情懷和人間情味的最好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