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瑤

2022年10月7日,美國將31家中國公司和相關研究機構等悉數列入實體名單,嚴格限制向其出售尖端生產設備以生產先進制程芯片。
風雨欲來,不可不御。
全球化浪潮至今30余年,我們振臂高呼多年的“自由競爭”,已經到了一個尷尬的局面:“自由”的空間被無限壓縮,“競爭”的殘酷依舊。
中國制造業,也隨之迎來了一個亟待直面暗疾的時刻。
芯片的歷史其實只有60多年,但放在現代技術革命革命浪潮里看,半導體發展史,就是一次漫長的創新和抗逆,競爭與堅守不斷復現的過程。
人類文明發展到今天,從遠古的石器時代、銅器和鐵器時代,歷經鋼鐵鑄就的工業革命,來到現代以硅為原材料的電子器件時代,以“硅”為代表的半導體,成為了新世界的生活向導與技術密碼。
用“刻蝕機第一人”尹志堯的話來說,“芯片工業是現代工業革命的基礎”。尤其是在今天這樣一個高度數據化的時代,芯片制造業幾乎貫穿了每個普通人每一條的生活,串聯著如今時代幾乎所有科技、服務業。
我國大半個世紀以來的半導體發展史,就是第三次信息革命的時代背景下,中國在整個世界海域里迎風破浪的航線。新中國成立初期,“半導體”三個字猶如天書,整個行業一窮二白。但也是從1950年代開始,相繼從國外歸國任教的一批科學志士,初步幫助祖國建立了半導體學科,開始培養人才。
人,永遠決定時代的走向,人,也書寫民族的歷史。最終竭力推動我國半導體產業發展的幾個孤膽英雄,正是那個時代誕生的。
科學或許無國界,但科學家有,歷來都有。
而大半個世紀以來中國半導體的發展歷程,其實就是一場漂洋過海的跌宕旅程。從孤星般的個人拓荒者,到逐步劈開風浪的技術人才隊伍,最后,再回到世俗的、普遍意義上的“人”。
中國有自己的航海家和燈塔。
1963年,一名16歲的少年,跟隨父親從家鄉福建福州前往北京,進入北京四中念書。少年有一個很詩意的名字,叫“江上舟”,“載酒欲尋江上舟,出門無路水交流”,美,卻似乎暗含著幾分悲劇意味。
北京四中是北京著名的頂尖中學,培養出不少在各領域成就斐然的人物,其中,還包括一位比江上舟年長3歲的北京人,名叫尹志堯。
不過,在巨變的年代,即便是同齡人,命運也極有可能因為不可控的外力,走上大相徑庭的分化道路。畢業后,江上舟考入清華大學無線電專業,沒多久就因為“文革”被迫中止了學業。1970年,江上舟被分配到云南省通訊局微波器材廠,提前參加工作。
這一年,海峽那頭,小江上舟一歲的南京人張汝京剛從臺灣大學機械工程系畢業,正準備去美國留學。渴望在美蘇爭霸的太空競技里一睹前沿科技風采,設法學點真功夫回來,為國效力。
然而,因為國籍,他被攔在了學習航空的機會門外。只好退而求其次,挑了一個在當時毫不起眼的專業—科技工程電子。
張汝京出生于1948年的江蘇南京,父親張錫倫是當時有名的煉鋼專家,母親劉佩金也是火藥研發領域的人才。抗日戰爭時期,兩人主持一家兵工廠,為當時全國生產了90%的重機槍。
夫妻二人均以為國鑄器為榮。這里的“器”,不僅指代鋼鐵,也包括培育后生。只不過,因為時代原因,在張汝京還小的時候,一家人就移居了臺灣。
英雄無用武之地—歷史告訴我們,無數最終對國家乃至對全人類做出杰出貢獻的英雄人物,都經歷過這樣困頓于環境和時代而無從出發的階段。
1977年,29歲的張汝京從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畢業,入職了當時的芯片行業初代霸主—德州儀器公司(TI),并加入芯片發明人之一、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杰克·基爾比(Jack Kilby)的團隊,從研發工程師做起。這一干又是8年。
當時,德州儀器的三把手,是個年長張汝京17歲的華人,名叫張忠謀。不日后,他將會成為與張汝京爭鋒相對多年的宿敵,甚至因拒絕履行將世大第三個廠建在國內的承諾,成為大陸芯片發展的障礙之一。
而大洋這頭,快30歲的江上舟終于等到了高考恢復。他一鼓作氣,不僅考上了清華大學的研究生,還參加了公費留學的考試,成為國家第一批公派留學生。
1979年,江上舟前往愛因斯坦的母校瑞士蘇黎世高等理工學院,開始了為期8年的學習深造。
1980年代的北歐,信息產業與電子通信已經開始昂首起步,相較于我國,走得更遠也更穩。因此,當8年后的江上舟終于拿到移動通信的博士學位回國后,他無奈地發現,對比起西方世界,國內做專業移動通信的公司少之又少。
英雄無用武之地—歷史告訴我們,無數最終對國家乃至對全人類做出杰出貢獻的英雄人物,都經歷過這樣困頓于環境和時代而無從出發的階段。
不破不立。有匱乏,而后才有彌補和充盈。
當時,學無可用的江上舟選擇暫時轉入仕途。他先進入原國家經濟貿易委員會的外資企業管理局任職,1988年,海南建省后,41歲的江上舟跟隨國家經委前往海南從事經濟規劃工作,并在四年后被任命為三亞市副市長,成為了全國第一個海歸市長。
1987年發生了許多事,且都在半導體江湖上攪起風云或暗涌。
這一年,早已回到臺灣的張忠謀,在臺灣官方支持下,成立了一家專注半導體制造的公司,名叫“臺灣積體電路制造公司”,簡稱“臺積電”。
臺積電的6英寸圓晶廠廠長叫高啟全,比張忠謀小20多歲,先后畢業于臺大化學系和美國北卡羅來納州立大學化工專業,回臺灣前在英特爾任職。
這一年,遠在大陸南海邊小城市深圳的另一個中年人任正非,湊了21000元錢,成立了一家名叫“華為”的公司。對創業者來說,43歲可謂“高齡”了。




而同一時期,遠在美國的張汝京,正發愁建廠的選址和成本問題。1989年,德州儀器計劃在中國臺灣建廠,張汝京本打算招聘大陸的工程師到臺灣培訓,以便未來建廠時解決人才難題。但由于臺灣當局不允許,最后只能作罷,轉戰新加坡。
自1992年開始,張汝京在新加坡建設芯片廠,并在大陸前后招聘了約300人加入,后來中芯國際成立時,其中不少人都追隨他到上海投身建設。
1996年7月,以美國為首的33個國家聯手簽訂了《瓦森納協定》,限制關鍵技術和電子器件的出口,中國就處于禁運國家之列。這一年,中國電子器件工業總公司總經理兼總工程師俞忠鈺帶隊,前往德州儀器考察,見到了同胞張汝京,當即就熱烈邀請他回國發展。
恰好,張汝京的父親,其實也一直希望兒子能回到祖國。
“愛國是要付出代價的。”這句話,20多年后的張汝京接受某國內媒體采訪時,仍然掛在嘴上,念在心頭。
張汝京動了歸心。在連續三次提辭被拒絕后,索性提前退休。1997年,年近半百的張汝京從美國回到無錫,建立了“世大半導體”。
“愛國是要付出代價的。”這句話, 20多年后的張汝京接受某國內媒體采訪時,仍然掛在嘴上,念在心頭。
當時,中國雖然已經乘上改革開放的快車,開始沐浴市場經濟的春風,但半導體行業的發育土壤依然稀薄,大陸并不具備成熟的建廠條件。資金與人才的匱乏,加上限制進口的瓦森納協議,都讓世大在無錫的生存前景非常不可觀。
最后,張汝京選了一條曲線救國之計:把工廠建到了半導體產業鏈已經成熟的臺灣,準備為大陸建廠積累人才隊伍。僅3年時間,張汝京的世大半導體,就成為臺灣排名第三的半導體公司,僅次于臺聯電和張忠謀的臺積電。
歷史的特定年代,在技術和人才上,我們稍弱些,但總要有人先吃螃蟹,先打頭陣,去迎面劈開那些未見其形的風浪。
不過,對張汝京而言,真正的風浪,還遠遠在后頭。
“現在,我們可以在一個米粒上刻1億個字。”
說出這句話的,是“中微半導體”的創始人,第一個搞定尖端SoC自主刻蝕的頭號功臣尹志堯。
光刻技術、刻蝕技術與薄膜沉積技術,是芯片制造流程的三大支柱技術,分別為對應光刻機、等離子體刻蝕機與薄膜機這三樣設備,且三樣缺一不可。
2004年,60歲的尹志堯從美回國,伴身相攜的,除了為國建立芯片事業的滿腔熱血,還有15位硅谷資深華裔科學家。彼時,中國剛躲過全球經濟危機的泥濘,挺過了突降的非典疫情,百廢待興。
就在尹志堯歸國的一年前,中國電子報首次舉辦了2003年度中國半導體企業領軍人物評選,被評選者里,包括“中芯國際集成電路制造(上海)有限公司總裁張汝京”。
尹志堯前半生的啟航與歸來歷程,與張汝京非常相似:都在1980年代出海留學深造,都在美國有過20年工作經驗。
比張汝京年長4歲的尹志堯出生于1944年的北平,曾外祖父是清末革命黨人,父親是一位在日本留學歸來的電力化學專家。“師夷長技”的意識和決心,在尹家代代傳承。
不過,從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畢業后,尹志堯先是被分配到蘭州煉油廠和中科院蘭州物理化學所工作,一干就是10年。
直到1978年,為了在專業上進一步深化夯實,尹志堯考入北大化學系讀碩士,畢業后又前往美國加州大學讀博深造,僅3年時間就拿下物理系博士學位。
1984年,尹志堯進入英特爾工作,主要負責的業務就是電漿蝕刻。兩年后又被選中加入主要負責向半導體提供晶圓制造設備的泛林集團LAM。僅花了5年時間,尹志堯就帶領LAM成為全球最大的刻蝕機公司,LAM的市場份額一度高達40%。
說不好是機遇讓同道者相識,還是冥冥之中的某種召喚創造了機遇。在一次設備展上,尹志堯遇見了上海經委副主任江上舟。二者談到刻蝕機在中國發展的境遇,尹志堯認為,國家多年來在刻蝕機工藝上一直受制于人,無法自發研制屬于自己的刻蝕機設備。
江上舟當時已查出罹患肺癌,他對尹志堯坦言:“我只剩下半條命,哪怕豁出命去,也要為國家造出刻蝕機。我們一起干吧?”
江上舟當即表示,希望尹志堯能回國,與自己一起為國填補這項技術空白。
其實,江上舟當時已查出罹患肺癌,他對尹志堯坦言:“我只剩下半條命,哪怕豁出命去,也要為國家造出刻蝕機。我們一起干吧?”
面對江上舟的邀請,尹志堯不是半點沒有猶豫。用他的原話來說:“創業就是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對于我這個創業時年已六旬的人來說,很可能累死在工作的崗位上。”
但向他發出號召的江上舟,會身體力行地告訴每一個有心報國的科學志士:他們不是一個人在戰斗。
號角吹響得比尹志堯想象中更早。 1998年,江上舟帶團前往美國硅谷考察和招商,并給留學生開了一場“上海信息產業座談會”,就上海集成電路產業發展的遠景,發表了一場震動業內的演講。
北美中國半導體協會會長陸郝安曾這樣描述那場座談會盛況:“100多人的會議廳一下子擠進了300多人……他(江上舟先生)的激情演講鼓動了很多關切國內半導體產業發展的硅谷華人,推動了后來海歸潮的興起。”
發表于清華大學官網的“懷念江上舟師”一文也描述了那場演講產生的影響:“許多海外華人聽說江上舟要搞光刻機,被他的雄心壯志所感染,賣掉了國外的房子,回國創業,報戶口時,把上海寫作永久居住地。對留學回來的科技人員,只要有機會,江上舟都要見面。”
這股激情感染了無數人,身在異鄉的,踟躕不前的,對新世紀滿懷希冀和雄志的。比如被視為“中國IC產業五位策劃者”之一的馬啟元,這位時任哥倫比亞大學電機系副教授強烈主張,中國要建立自己的高科技產業園區,即中國的“硅谷”。
那年7月,馬啟元和幾位海外微電子資深專家訪問上海,了解上海地區芯片工業基礎。眾人入住賓館后,大家都愿意加10元港幣,換到可以觀黃浦江景的房間,除了一個人—“建廠狂魔”張汝京。為了建廠,他十分“摳門”。
不久后,張汝京將會再次赴滬,尋找新的生機。那兩年,他在臺灣的日子并不好過。2000年,他的世大半導體被張忠謀的臺積電以8.5倍的高溢價買下。合并完成后,張忠謀卻出爾反爾,駁回了張汝京希望在大陸建廠的提議。
張忠謀向張汝京提出了一個條件:去大陸建廠可以,但臺積電的股票,你一分都不能帶走。他本以為,自己放走了一個傷痕累累的人,實際上卻是龍歸大海。未來有一天,臺積電將會面臨比世大更具威脅性的勁敵。
張汝京的毅然決然也并非毫無底氣。這年4月,他已經只身前往過大陸一次,來到上海尋找建廠機會。接待他的,正是求賢若渴的江上舟。
江上舟代表上海向張汝京承諾了許多優惠與扶持政策,最終,兩人決定在彼時還荒野叢生的浦東張江選址建廠。“張江”二字實妙,簡直恰映合著一手推動這一長程事業揚帆的“張汝京”“江上舟”二人。
2000年7月,張汝京回到上海,建立中芯國際。300多位來自中國臺灣和100多位來自美歐日韓等國的人才團隊跟隨他歸來,其中還包括當時臺積電五廠廠長做自己的運營副總裁,名叫邱慈云。
一年后,幾乎同一時期,另一家名叫“展訊”的通信公司在上海成立。“3G”開始潛入中國的芯片江湖。數年后,這家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展訊,將成為中國低端手機處理器芯片市場上最強有力的選手。
但在當時,中芯的勢如破竹實在不能被忽視。“建廠狂魔”張汝京的殺伐決斷配得上他的美好愿景,面對發育不良的國內市場,他一面大量購入低價二手設備,一面通過二次募資,在北京投資建設12英寸晶圓廠。
不到4年時間,中芯就擁有了4個8英寸廠、1個12英寸廠。
不過,無論是中芯還是中微,無論是張、江還是尹,在激流勇進的時代浪潮里,他們或許是孤膽英雄,但在整個民族發展現代科學的浩瀚版圖里,他們并不是,且從不愿做孤立的閃光點。
尤其是對于半導體這種前沿科技產業,不僅需要信心和誠心,更需要膽量。
而催生膽量的,往往至少靠著兩者:對頭頂星空的無盡敬畏與渴求,以及對自己身后的土地的深厚信任。
“石油能源公司的薪水遠比半導體公司高,但我就是好奇。”這是“DRAM(動態隨機存取存儲器)教父高啟全”在大學畢業后毅然決然選擇離開本行,進入半導體行業工作的直接原因。
青年人的好奇心,極易成為推動革新和創造的精神動能。而整個半導體行業在浪尖上求索的整個過程,都是一場不斷滿足未知與問號的勇者拓荒之旅。
不過,某種程度上,勇敢是需要一定的底氣來支撐。高啟全當然有,他出生臺北一個富裕的煤礦之家,從臺大化學系畢業后又順理成章到美國留學,這條同一方向的路,看起來和江上舟很像,但高啟全的半導體之路,比江上舟走得順利。
勇中求穩,這是高啟全的特色。“勇”和“穩”,后者是前者的保證,前者則是為了不斷打破后者而生的。
高啟全擁有著某種建立在“亂世出英雄”之上的人生信條。1979年,從北卡羅來納州立大學化工專業畢業后,面對多家石油公司拋來的橄欖枝,他竟直接離開了本行,進入完全陌生的“快捷半導體”(FairChild Semiconductor)。
世界上研發出第一款商用集成電路的人,英特爾、AMD的創始人,都是從快捷走出來的。
回臺之前,高啟全還在英特爾公司干了5年研發,半導體經驗非常扎實。后來加入臺積電的時候,臺灣的平均薪水還很低,絲毫不能和美國薪資相比,高啟全卻說:“我不怕離開舒適圈,只有這樣,你才會挖掘到更多機會。”
機會在哪里呢?
機會是需要人來創造的。1989年,高啟全與另一個臺灣人吳敏求共同創立了“旺宏電子”,對于當時臺灣高科技人才紛紛流向海外的風氣,有了一定扭轉。
1995年,臺塑創辦人王永慶長子王文洋籌設南亞科技,高啟全就去擔任執行副總經理,從此進入DRAM產業,推開了又一扇新大門。
25年后的一個春天,高啟全接受摩根士丹利的邀請,赴新加坡發表演講,演講完后,主辦單位安排一部禮車送他到機場,司機好奇高啟強怎么沒去賭場玩一玩,高啟全卻笑著說:“你知道我以前做DRAM事業,每天都像在賭博,價格暴漲暴跌,每個月來回都是10億美元的賭注,現在我已經離開了,轉做特殊氣體供應廠商,不會再賭了。我認為這是穩當、持續與有貢獻的事。”
勇中求穩,這是高啟全的特色。“勇”和“穩”,后者是前者的保證,前者則是為了不斷打破后者而生的。
在南亞的時候,高啟全就深刻感知到了來自外部世界的壓迫和威脅。
在三星等DRAM巨頭的擠壓下,南亞奮斗了20年仍然持續虧損,最后只能將DRAM業務全部賣給了美國美光。
2010年,高啟全的大兒子跟隨自己的韓國太太赴韓國三星任職。為了避嫌,高啟全主動向一位三星電子的副總經理言明此事,卻不料對方輕描淡寫地回道:“我們根本就沒有把你們(南亞科技)當作競爭對手。”
這一插曲給了高啟全很大震動,他想,不能滿足于現狀,得繼續開拓,得站在國際視野審視自我,萬萬不能輕敵,更不能自大。于是,2015年退休后,高啟全再次離開臺灣,來到大陸,加入紫光。
他還是好奇,“好奇中國大陸怎么運作的,想去看看”。事實上,早在中芯、中微成立之前,最早至1994年,大陸就已經形成了由5家芯片生產骨干企業、10余家專業配套廠和20余家設計開發單位組成的半導體產業布局。但和世界先進水平相比,差距仍然比較明顯,產業規模弱小,生產水平落后于美、日等國至少15年,總體來看,中國大陸的半導體遠未形成產業鏈。

高啟全后來指出,臺灣半導體業擁有一個較之大陸的明顯優勢:“臺灣人做半導體制造是全世界無人能競爭,工作的時候非常團結合作。做半導體很辛苦,可是臺灣人愿意自動自發做好產品,服務好客戶,覺得是一種光榮感。”
不過,從上世紀1980年代到千禧年后,臺灣半導體其實正虎視眈眈盯著另一在大陸飛速崛起的半導體勁敵。
張汝京再次受到了當頭一棒。2003年12月,老朋友臺積電及其北美子公司故技重施,再次向美國加州聯邦地方法院提交訴訟狀,起訴中芯國際侵犯專利權及竊取商業秘密,并申請對中芯國際實施禁制令處分及賠償財務損失。
敗了,經過為期一年多的談判,2005年1月,中芯國際和臺積電達成庭外和解,根據和解協議,中芯國際賠償臺積電1.75億美元。
前有德州、世大半導體,后有臺積電,都給張汝京帶去了精神打擊。而這還沒完,不到3年,2006年,中芯國際正準備融資前夜,臺積電故技重施,以“專利”之名指控中芯國際最新的0.13微米工藝侵權。
臺積電又一次贏了。2009年,美國加州聯邦地方法院判決中芯國際敗訴。這次臺積電贏得了2億美金和10%的額外股份。
在當時,中芯的勢如破竹實在不能被忽視。“建廠狂魔”張汝京的殺伐決斷配得上他的美好愿景。
張汝京再次被打入深谷。他知道,臺積電要對付的人是他,他唯有離開,中芯國際才可能獲得安寧,“我盡力了。官司讓我精疲力竭,對這個結果我也感到失望。”
敗訴后沒兩日,張汝京就主動提請辭職,希望“做個了斷”。接替他挑起中芯董事長重擔的,是當時一同在張江展望未來的江上舟。
不過,即便自己心灰意冷,臨走前,張汝京依然對來為自己送行的工程師們說:“別趴下,在失敗中重新出發。”在這個領域,失敗并不是谷底,放棄才是。失去對嘗試和開拓的信心,才是。
就在中芯敗訴的同一年,前身為清華大學科技開發總公司的清華紫光增資擴股,并引進了新的管理團隊,擔起開創集成電路事業的使命。
每一新興領域的成功者和犧牲者故事都在不斷告訴我們:朝向新世界的每一步,都必然遇到未知的困難,而這恰恰決定了成功的不可預期性。
換句話說,未知本身,就是希望。
2011年,中芯的主心骨江上舟走到了生命的最后半年。
自2002年發現肺癌開始,短短幾年內,癌細胞在江上舟體內就轉移了5次,江上舟接受了一次又一次化療、放療。
他意識到,時間愈發緊迫。抱著重病之軀,依然不舍晝夜地工作,不僅組建了新的中芯班底,且在一年內就一舉扭轉了前5年虧損,使中芯成為世界第四大芯片代工廠和我國集成電路產業的領軍企業。
辭世前半年,江上舟主持召開了中國半導體行業協會的“專家高層座談會”,起草了《集成電路產業“十二五”專項規劃》和《“中國芯”工程建議書》;辭世前3個月,他還在主持召開“上海半導體產業發展規劃討論會”;生命的最后一個月,江上舟與中國銀聯協商,力求一定要讓銀行卡裝上“中國芯”,以防金融業為他國所控。“我國每年發出的5億張銀行卡全用的是外國的芯片,如果第二代銀行卡還是用國外的芯片,我們中國的金融安全則沒有保障。”
在推動中國芯片事業的歷程上,江上舟還在用生命狂奔。
2011年夏天,江上舟彌留之際,深陷昏迷,誰也喚不醒他。項目組的蔣以任忽然靈機一動,在他床頭大喝一聲“集成電路!”江上舟竟真的睜開了雙眼。
“余‘芯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為造“中國芯”,江上舟配得上一句“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6月27日,江上舟走了,年僅64歲。
一位掌舵者猝然倒下后,中芯內部潛伏已久的股權斗爭徹底陷入混亂。以CEO王寧過和以COO楊士寧為主的兩大派別博弈激烈。其中,出生于1959年的博士楊士寧,最早是在芯片巨頭英特爾公司擔任邏輯技術資深總監,后又加盟全球第四大芯片代工廠許特半導體(現Global Foundries)擔任首席技術官。
在半導體行業深耕多年,論其實力與野心,定不會被桎梏在一職半位之爭。
實際上,江上舟臨終前留下遺囑,希望接任中芯董事長的人選,是自己的老同學、中芯的第二大股東張文義。可第一大股東大唐電信也有私心,希望通過扶正楊士寧,將中芯國際變成自己的子公司。矛盾白熱化的風口浪尖之時,楊士寧退出了。
關鍵時刻,張文義想到一個人,如果推舉他,或許就可以間接完成江上舟的遺愿,盡最大可能保持中芯國際的“獨立性”與“國際性”。
那個人就是當年伴隨張汝京迎接中芯開門紅的邱慈云。
邱慈云遵循穩中求進策略,一上任,就暫時擱置先進制程研發,專注到現有制程商業化,力圖先回歸一條相對穩妥和務實的路線。派別相爭,虛浮互抑,這些實在不是江上舟希望看到的中芯未來。
不久后,中芯國際的虧損情況的確有所改觀。2014年,規模達千億的國家集成電路產業基金掛牌成立,同一年,中芯國際也獲得了巨額資金扶持,終于漸漸走出陰霾。
剛解封5天后,長江存儲就宣布成功研發了128層閃存芯片,令全國乃至世界都為之驚嘆。
也是在這年6月,66歲的張汝京再次創業,在上海臨港成立了“新升半導體”,專注于半導體300mm硅晶圓。張汝京又一次成為破局者:破除長期以來被海外資本壟斷的大硅片僵局。
他曾經公開表示,“現在國內缺大硅片的問題開始有了實質性的解決方案,那就交給國家來繼續做大做強。其實,我最想做的是IDM(垂直整合制造模式)。”
所謂的“IDM模式”,即在一家公司里完成芯片設計、研發、制造、封裝、測試、模組等為一體的半導體整合模式。當時,國際上排名靠前的模擬與數模混合半導體巨頭,大多是采用IDM模式。
在IDM模式的基礎上,張汝京又提出了“最適合中國”的半導體企業經營模式CIDM—協同式集成電路制造。即10~15個企業共同出資聯合進行芯片設計、工藝研發、生產、封裝、測試和銷售,通過企業綁定實現共贏。
于是,年近七旬的張汝京仍未停步,再次跳出舒適區,離開新升,繼續創辦了半導體制造企業芯恩半導體。
接替他出任新升半導體CEO的,還是邱慈云。似乎兜兜轉轉都是這些人,離去又歸來的,也是同一批人。
守住江山和打下江山哪個更難?這其實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但也是一個不斷被敘寫答案的問題。
2013年,清華紫光并購了在納斯達克上市的展訊通信,一年后,又并購了納斯達克上市的另一家銳迪科微電子。自此,紫光成為國內移動通信和芯片設計領域的行業領頭人,也成為中國芯片產業第四次浪潮的引領者。
同年,楊士寧進入位于武漢的新芯,擔任CEO。3年后,他又挪到控股集團紫光旗下另一子家公司長江儲存。
2020年初, 楊士寧和他的團隊遭遇長達76天的封城,但剛解封5天后,長江存儲就宣布成功研發了128層閃存芯片,令全國乃至世界都為之驚嘆。
還是在這一年,和紫光簽訂的五年合約到期后,已年近耄耋的高啟全沒有選擇續約,安于舒適圈。他還是不死心,聲稱會去更寬、更新的地方,繼續探索。
60多歲的張汝京,70歲的尹志堯,都還沒有停下腳步。
一代人的晚霞,是下一代人的朝霞。
等到市場經濟語境下的“公眾”也開始真正關注芯片的時候,半導體行業在神州大地上已蹚過至少兩代人的積累與風云。起初由一個個孤立的“人”拉開的江湖畫卷,開始匯入更凝聚的江流。由點到面,慢慢筑成更具某種連鎖性與傳承性的版圖。
輕舟已過萬重山,仍待春風入夢來。
還是回到“人”的視角:如果將“芯片”作為一種科技實力的符號來看,半個世紀以來,那些佇立潮頭、披荊斬棘的開拓者們,多仍以科技前沿的精英人士為主。
但如果將芯片當作技術元件,唯有與真實生活緊密掛鉤的商品,才能讓芯片事業從個體的“人”出發,回到普遍的“人”本身。
1990年代初期,國內交換機市場被“七國八制”占領,型號品種五花八門,手機江湖進入了山寨時代。
紫光的展訊,經歷了幾年無人問津的發展,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被國人視為山寨代言的低端角色。
但恰恰是這樣一個貌不驚人的“小角色”,恰恰扼中了時代發展的命脈,憑借童叟無欺的價格和2.5G手機芯片,展訊絲滑打入中低端市場,短短幾年內迅速成長為中國芯片的搖籃。
2003年到2007年期間,展訊的年銷售額每年增長兩三倍,最終達到近10億元。
不過,山寨機爆發的年代,每年都有數億部手機出貨,市場飽和環境下,為了研新求存,也為了降低成本,精細的芯片研發和設計真正開始受到關注。
世紀初,互聯網泡沫破滅讓全球半導體產業進入了一段低迷時期。西方不少半導體公司大量裁員,許多華裔半導體人才回國創業,中國半導體產業明顯升溫,進入了海歸創業和民企崛起的時代。
繼武漢建設國家光電子產業基地,并先后匯集武漢新芯、長江存儲、海思研發中心、新思科技等等眾多國內外知名企業后,國內其他城市也開始紛紛入局,搶占集成電路資源。上世紀形成的芯片產業布局,逐漸被重新定義。
2012年左右,安徽合肥開始探索集成電路領域,集起合肥經開區、高新區和新站高新區三大集成電路基地,僅高新區就聚集起了140家芯片企業;成都則以雙流區和天府新區為集成電路產業發展重點園區,全面覆蓋集成電路設計、制造、封測、設備及材料等全產業鏈環節。
比我們走在更前面的國外大企業,如果想要開發一款新的手機處理器芯片,通常得需要至少上千名硬件、軟件工程師,研發歷程至少5年,花費5億美元,產品才能成熟上市。
其實早自2000年開始,中國就出現了一輪芯片業投資熱潮,短短四年間,投入資金高達100億美元,超過了過去50年投資總和的3倍。
“余‘芯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為造“中國芯”,江上舟配得上一句“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但在國內,有芯片設計經驗的人還是很少,高端人才更是鳳毛麟角。紫光的展訊主攻芯片設計,在第一期融資階段,依然僅拿到了600萬美元。
幻影之中,真實可感的希望,還是來自民間。
展訊從美國引回30多人,在國內又招聘60多人,組成了近百人的初始團隊。硅谷歸來的芯片設計專家手把手傳、幫、帶,把國內的工程師隊伍培養起來。
時也運也,一個行業的勢態走向,一代人最終被引往的目的地,是與社會土壤密切相扣的。這不是隨波逐流,而是變中求進。
南海邊上,改革開放的前沿城市深圳,正爆發出驚人的生命力,甚至超過當初獨占鰲頭的科研前沿上海,成了21世紀新的戰場。
在這里,有人鋌而走險,扎入象征電子紅海的深圳華強北組裝山寨機,甚至達到身家過億,成為時代限定版電子山大王。
在這里,也有人扛著一屁股債,咬著牙湊了十幾萬美元,從國外買來一套EDA設計軟件,盡全力支持芯片研發。
后面這個人的選擇,一開始就包含著一種精神敘事。
這個人貧苦起家,歷見過時代的大風大浪,也咬牙挺過內憂外患的困頓低谷。他一度每天工作16個小時,他堅信代表硬實力的技術本身,才是一個企業乃至一個行業能走遠的核心。
后來,他也成為整個芯片產業的傳說,雖然不是張汝京、江上舟那種精英科學人才的傳說,卻是一個更能代表市場經濟語境下民間草莽生命力的狠角色。
他早已不年輕了,他其實一直在場上。他的名字叫任正非。
[1] 余盛.芯片戰爭[M].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22
[2] 汪波.芯片簡史:芯片是如何誕生并改變世界的[M].浙江教育出版社,2023
[3] 張汝京.半導體產業背后的故事[M].清華大學出版社,2013
[4] 沈思涵,石丹."半導體教父"張汝京的中國"芯事"[J].商學院,2022(7)
[5] 高陶.中國芯:戰略型科學家江上舟博士傳[M].中國青年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