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龍茶
“天塌下來時,你除了徒手把它托舉起來,別無辦法。”五個月前,陳雁把這句話寫進手機備忘錄,每當被家里的混亂壓得喘不過氣時,她就拿出來看看,權當是自我勉勵。
風暴始于今年3月,陳雁的弟弟因涉嫌一起刑事案件被警察拘留。事發突然,平靜的家庭一夜之間被這場飆風攪得支離破碎。在省城工作的陳雁接到母親的求助電話,立刻買了能最快趕回老家的火車票。
晚上9點,她匆匆到家,父母和弟媳坐在餐桌前等她,桌上擺著仔姜炒雞、蔥煎蛋和紅燒茄子,是她平日里最喜歡吃的菜,但已經全部冷掉,油乎乎地堆在盤子里。父母一夜之間像是衰老了十幾歲,小心翼翼地望向她:有什么辦法,能幫幫你弟弟嗎?

陳雁今年35歲,作為一個“80后”,她出生的那個年代“計劃生育”政策已經在全國普及,只有農村戶口的家庭可以安排生育第二個子女。陳雁是農村女孩,有個相差不足五歲的弟弟,親朋好友夸她的父母有福氣,一女一子剛好組成“好”字,但陳雁卻覺得,自己從小到大沒見過什么好,幫扶弟弟的事情倒是層出不窮。
這次弟弟被刑拘,陳雁利用自己在媒體工作積累下的人脈找好了律師。對方要價不菲,她和父母一起梳理家里的資金,發現除開鄉下的一塊地,賬上一窮二白,還欠了外債。唯一能指望的是父親早先競標工地繳納的保證金,約有六七十萬,能解燃眉之急。陳雁建議先撤回保證金,卻被父親拒絕,理由是:萬一兒子判刑留了案底,這筆錢就是他未來謀生計的指望。至于眼下的空缺,父親理所當然地看向她:不是還有你嗎?
錢,又是錢!陳雁的心里敲響了警鐘。這些年,她的心里攢下了一個“小賬本”,記錄著家里關于錢的分歧,無一例外的是,自己從來不是獲利者。
2015年,房地產市場紅火,承包建筑工程的父親找她借錢,想吃下一個大項目。他信誓旦旦地保證:只要賺到了錢,分女兒一半,分兒子一半。陳雁拿出自己的5萬元存款,又找朋友借來3萬塊,湊滿8萬元交給了父親。

果斷借出積蓄,并不只是為了投資回報。早些年里,陳雁對父母一向是有求必應,她信任他們,并覺得自己被家人愛著。她記得很清楚,自己在省城打拼,年節時返鄉,父親會早早在火車站等著接她回家。某年冬天,她回老家過年卻睡過了站,在臨縣下火車時已是深夜,沒了公共交通,是父親在冷風里騎了一個多小時的摩托車,把她接回了家。
但這種將她包裹起來的疼愛,在這六七年間,卻逐漸被“錢”這一刺眼的問題戳碎。父親的大工程持續了一年半,其間陸陸續續收回一些款項,他拆成幾筆還給了陳雁。尾款結算完后,父親告訴她,項目收支大體平衡,“分錢是沒什么指望了”。
陳雁不疑有他,直到年底,父親忽然說要重新蓋房,給弟弟結婚做準備。房子蓋了兩層,左右的院子也都修整了一遍,添置了各種家具電器。看到新擺進來的沙發是一萬多元一張的“真皮貨”,幾臺空調也都是上萬元一臺的“格力高配”,她才隱隱意識到:父親的工程是賺了錢的。

全家“進新房”的那天,父親指著一個房間對弟弟說:“這是留給你姐姐的,她以后從外頭回家有個落腳的地方。”陳雁突然意識到,哪怕父親對她再是關愛,但心里默認的卻是女兒遲早要嫁出去,家里的錢和房子都要留給兒子。
那些她曾得到過的關愛,在某些時候也會露出尖銳的爪牙。女兒長成的這些年,父親總是抱怨自己對陳雁的精心愛護得不到回報,“說花了很多時間培養我,結果我不聽他的,也不結婚”。她初時聽到這些,會覺得愧對父親,但現在,她更愿意借用一位女性好友開解自己的話來抵御這種情緒:“她說,這些都是空話,因為錢流向哪里,愛就流向哪里。”
錢并不只是橫亙在陳雁和父親之間的裂隙,它在更早的時候,同樣刺破了她與母親間的和諧關系。
大學畢業后,陳雁在廣州工作,獨自在異鄉打拼缺乏歸屬感,她便和母親商量:存錢回老家的省會買房定居。母親同意這個計劃,又說女兒花錢“大手大腳”,建議她將一半工資存到自己的銀行卡上,“替你一分不動地攢著”。母親承諾,等時機到了,家里再補貼她一部分購房資金。
陳雁有些遲疑,但母親給了她自己的銀行卡號和交易密碼,能隨時查詢卡內余額。她試著連續幾個月存入少量工資,發現錢一分不少,漸漸沒了戒心,哪怕過了一段時間后,母親借口銀行卡遺失,更換了密碼。她只覺得,在這樣的強制儲蓄下,“自己的新家”變得指日可待。

2017年,陳雁的朋友同事們陸續置業,她估算了一下存款,覺得能湊足首付,也動了購房的心思。她要母親把錢先轉出來,沒想到電話那頭,說話向來利落的女人卻變得支支吾吾。她再三追問,母親才說了實話——弟弟跟人做生意被騙了,虧掉了四十萬,家里的余錢都填進了這個窟窿眼,其中也包括陳雁準備買房的十萬塊積蓄。那一瞬間,陳雁突然感到絕望,她質問母親,動自己的存款為什么連個招呼都不打。母親卻理直氣壯地反駁:打了招呼你會同意嗎?
不會。陳雁知道自己的答案,而母親,也清晰地知道她的答案,卻依舊做了這樣的選擇。母親似乎從來都偏向弟弟。陳雁和弟弟先后在同一所小學就讀,學校離家步行不過十來分鐘路程,“我都是自己走路去。弟弟上學的時候,就是媽媽每天騎自行車接送”。她讀高中時住校,每個月一百元的生活費,明明家里條件不差,但長身體吃不飽飯時,也不敢張口向父母要錢。“我會覺得很羞恥”,因為母親從小就向她灌輸“節省是美德”。那時,她最期待的是同桌女孩的母親來校探望,“她是獨生女,她媽媽就過來送飯菜,她吃不完,就喊著我一起吃”。可是弟弟上高中后,她卻發現,母親直接在學校周邊租了房,每天照顧他的起居。

長期被區別對待,陳雁心里難免有落差,但早些年也不覺得有太大問題。因為從小到大,父母都反復向她強調同一件事:她只有這么一個弟弟,當姐姐一定要照顧好弟弟。不過現在,對一母同胞的弟弟,陳雁的感情變得更復雜。弟弟是家里最聰明的一個,學習成績優異,一路就讀重點高中、名牌大學,和學業平平的自己相比,他備受家人的期待。但也就是這個拿走父母所有偏愛,夸下海口要讓父母住別墅、開好車的弟弟,做生意屢戰屢敗,虧盡家里的積蓄,背上一身外債,甚至把自己送進了看守所。
現在,父母年邁,“撈弟弟”變成了壓在陳雁肩頭、無法推拒的義務。羈押弟弟的派出所和她家距離四個小時車程,往返一次就要耗去大半個白天。家里一片愁云慘霧,弟媳又和父母爆發了激烈的爭吵,鬧著要離婚分家。陳雁既要上班,又要緊跟案件進程、對接律師反饋,還要聽弟媳抱怨、安撫父母的焦慮和牢騷。她覺得自己在工作最忙的時候,獨立統籌一百來人的活動都沒這么累過。
情緒崩潰的瞬間,陳雁只能躲進公司的廁所隔間里偷偷地哭。她有時覺得可笑,明明是被這個家習慣性舍棄的女兒,可關鍵的時候,卻成了所有人指望的“頂梁柱”。在撲面而來的窒息感里掙扎時,她突然意識到,對自己來說,“姐姐這個身份,其實就是一個詛咒”。
陳雁曾與一位作者朋友探討過自身困擾,對方指出,她與弟弟的矛盾,“本質在于有限的家庭資源的分配”,作為姐姐,她往往是被家人默認為可以退讓,甚至被犧牲的那一個。
但在一個大家庭中,農村的“姐姐們”面臨的并非只有這樣隱秘的困境。因為父親早年的生意謀劃,陳雁的家庭相對富足,這類資源的爭奪并不總是猙獰赤裸,但對曾是留守兒童的葉知瑜來說,現實就殘忍得多。
葉知瑜的親生父母很早離婚,父親二婚再娶后有了弟弟,一家四口和爺爺奶奶擠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弟弟是我背大的。”葉知瑜記得很清楚,自己六歲時弟弟降生,自此她就多了一個身份——弟弟的“小保姆”。她再大一些,父親和繼母便去了外省務工,一年到頭難得回來幾次。爺爺奶奶要料理家里的田產,除了照料弟弟,她還得幫著奶奶做飯、干家務。
葉知瑜從小就知道自己和弟弟不同,每次吃飯時弟弟都會有加餐,是一小碗專門炒制的瘦肉,這道菜她不能碰,“我就只能吃素菜”。逢年過節,從外地回鄉的父母帶著弟弟去縣城逛街買新衣,這也是她幾乎享受不到的待遇——她向來是“撿姑姑的舊衣服穿”,也沒有屬于自己的衣柜,一個小小的五斗柜就裝下了她的全部衣物。
葉知瑜計算過,這些年來,父母一共只給她買過三次衣服,一次是她上初中時,一次是她上大學前,再一次,就是她找工作的時候,都是到了非要購置新衣的重要節點時刻。而她工作前第一次穿新大衣,還是某年除夕,看不過她衣著破舊的姑父帶她上街臨時購置的。
和陳雁姐弟不太一樣的是,葉知瑜要比自己的弟弟更出色。她從小就是品學兼優的尖子生,讀的是重點本科,然后被保研就讀公費研究生,接著考進事業單位留在了省城,但她也并未因為這份優秀獲得家人的另眼相待。
葉知瑜很早就意識到了這種不公。小學時,她知道了“重男輕女”這個概念,回家就用筆在門上寫:重男輕女對我太不公平。但這樣的抗爭只換來家人的一頓責罵,也難以激起更多漣漪。在她生活的家庭中,隱忍和付出似乎已經成了女性的義務。葉知瑜的父親是家里的獨子,她還有四個姑姑。父親帶著繼母出外務工,家中只剩老幼,日常幫襯爺爺奶奶最多的反而是外嫁的姑姑。
爺爺奶奶靠務農為生,手頭不寬裕。年節時,回家的姑姑們都會給爺爺奶奶“養老錢”,但葉知瑜從沒有看見自己的父親給過這筆錢,甚至除了需要按時繳納的學費,她的生活支出也都是由爺爺奶奶負擔。
再往上一代,與葉知瑜最為親近的奶奶承擔了家中的大部分重擔。白日里,奶奶要和爺爺下田,所有人的飯食也是奶奶一人張羅。哪怕是父母回家后的春節,天還沒亮的早晨,灶臺前也只有奶奶一人忙碌的身影。“冬天的水那么冷,老人家起那么早,飯做好之后,他們還不一定起床來吃!”看到家里到點都叫不醒的男人,葉知瑜感到憤怒。
小學五年級后,葉知瑜開始分擔洗衣做飯的家務,沒有洗衣機,“就到池塘的碼頭上去洗一家人的衣服,然后做晚飯給一家人吃”。但奶奶過世后,她決定丟開這副壓了她十多年的擔子:“做飯這件事就要我來做嗎,我就沒有辦法不做?我堅決不做,餓死我也不做飯!”
這種無聲的反抗,換來的是由回鄉的繼母接過了做飯的重任。但新的沖突很快出現,“過年的時候吵架吵翻天,媽媽她從來沒有這樣照顧過一家人吃飯,一下子要她來承擔,太累了,她接受不了”。雖然與繼母關系疏離,但看到眼前的混亂,葉知瑜也并不感到高興,她只是疑惑:“給一家人做飯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巨大辛苦的事,讓媽媽做飯也不一定正確。那從根源上講,在一個家庭里面,男性為什么不做飯呢?”
避難所
26歲是葉知瑜人生中的一個重要分界點。26歲以前,她沒有屬于自己的房間,和奶奶同住同睡。“我家房子很大,有樓上樓下兩層,不缺房間,但沒給我房間。”26歲時,將她一手帶大的奶奶去世,家里重新裝修,她終于和弟弟一樣有了自己的房間,但弟弟的房間很大,大到放下一張兩米的床后,還能擺進兩張大桌;她的房間很小,只塞一張小床就已經滿滿當當。
“每個來家里的親戚朋友看到都說,我的房間太小了。但媽媽和爸爸都不覺得有什么不對。”葉知瑜參與了家里的翻修計劃,負責工程的是她隔房的叔叔,她記得很清楚:“他問這兩個房間可以做一樣大的,為什么不做一樣大呢?”葉知瑜也想知道答案,但她依稀明白,在這個家里,沒有人會為她去爭取一個更大的房間,她自己也不能。
在傳統的中國家庭里,房子是財富的基石,但以陳雁和葉知瑜為代表的農村姐姐們,早早就被剝奪了享有這項財富的權利。2018年,陳雁在省會城市為自己購置了房產。母親挪走了積蓄,父親也不愿意拿錢支持,她就兼了幾份工作,從頭攢首付,最終靠著兩份副業和好運氣,湊齊了四十萬元。定下房子的那天是七月炎夏,中午休息一小時的工作間隙,她跟同事說出去買東西,然后帶回來一本購房合同。要好的同事打趣她“買房跟買菜一樣隨便”,陳雁面色平靜,內心卻波濤起伏,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個在心里反復演練多年的購房計劃,完成得有多艱難。
“房子像我們骨子里面的一種執念,好像有了房子就掙脫了原生家庭,在世界上有了安全的落腳點。”進入媒體工作后,陳雁也關注和自己境遇相同的一些女性。一些豆瓣主題小組里有不少“農村姐姐”聚集,她也是她們討論時的忠實聽眾。她發現,房子是這些女孩的心結,但也在她們長大后,變成了某種意義上的避難所。
葉知瑜在2019年買下了自己的房子,臨近郊區、空間不算大,卻是她第一次擁有的完全屬于自己的空間。交房的那天,她滿心期待地與這個只是水泥毛坯的新家合照,“到處拍了好多照片”。房子裝修完,她沒請人做“開荒保潔”,不是為了省錢,而是擔心別人不夠珍惜,“把窗玻璃劃花”。她在每天下班后騎共享單車去新房,花去三四個小時打掃衛生,今天掃一點灰塵,明天擦幾扇玻璃。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個多月,她不覺得疲累,反而享受自己與新家一點一滴“建立情感連接的過程”。
在大城市里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某些時刻能治愈早年形成的陳舊傷痕。葉知瑜近兩年來開始學習書法,這是她在小學三年級時形成的愛好,但能給弟弟買下單價1600元滑板的父母,卻不愿支持她一個月40元學費的暑期書法班。剛參加工作時,她自己有了收入想重拾愛好,“但練字需要一張很大的桌子,我租的房子是放不下一張那樣的桌子的”。現在她終能如愿,新家足夠擺進一張長約1.8米的大書案,能鋪開四尺對開的整張宣紙,供她盡情練習書法。
房子為“姐姐們”的生活注入新的底氣,它的意義要遠大于房子本身,那是缺失已久的安全感的回歸。住進新家后,陳雁發現了自己的變化。在弟弟籌備婚事的那段時間,看著父母將錢物流水般地投進這樁喜事,她的情緒變得格外暴戾。節假日回家,她和父親一言不合就會爆發爭吵,面對母親時也不再掩飾,疾言指責對方“重男輕女”。但這幾年,她覺得自己整個人變得更平靜,甚至能在家人爆發矛盾的時候抽身事外,冷眼旁觀。
憑借自身努力買下的房子,重鑄了“姐姐們”與原生家庭之間的防線。奶奶過世后,葉知瑜覺得自己與大家庭的關系逐漸疏遠,可在年節時,她又無處可去,無法避免地被親情捆綁著回到老家。可家里,迎接她的不是萬戶燈火的暖意,而是脾氣古怪的爺爺、懦弱的父親和并不親近的繼母,以及誰來料理一大家子吃喝的混亂爭吵。
今年,她想給自己一個新的選擇。“我非常想嘗試一個人在省城過年。”她的語氣里藏著希冀,有了獨屬自己的巢穴后,“我現在不想回老家,就可以不回去了”。
在六歲之前,那個以父親為中心的家庭對葉知瑜來說,并不算是牢籠。雖然母親改嫁去了縣城,但她的三個姑姑沒有結婚,奶奶也身體健康,她們都全心愛護著小小的葉知瑜。事情在弟弟出生后開始變化,她遭遇的不公正對待,出嫁的姑姑和身體日漸衰敗的奶奶看在眼里,卻無力改變,她們只是勸她:你要多忍耐一點。
“忍耐”逐漸變成了葉知瑜非常擅長的事。無法在家庭中獲得更多的物資,她就把自己對于生活的欲望壓縮到了極致。“我一直就很摳,因為真的沒有錢。”她不張口向長輩要新衣服,生活費不夠買吃的,就餓著;高中時,同宿舍和她關系最要好的同學找她借洗衣粉,她也下意識地想要拒絕。
“那時我還沒感覺有哪里不對,只是覺得我家里窮。”過度節儉的生活方式逐漸沉淀進葉知瑜的骨子里,哪怕憑借自己的能力走向城市,并在那里扎根落腳、擺脫貧困,她依舊習慣苛待自己——和朋友吃飯時,她搶著買單,卻不會在自己新房的客廳多裝一臺空調。夏季的省城熱得像個蒸籠,她就靠一臺小風扇撐過了整個夏天。
“忍耐”也滲透到了葉知瑜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工作單位,節假日需要輪崗和調休,同事們會習慣性地叫葉知瑜頂班,因為她哪怕心里不愿意,也會直接答應。“連拒絕也說不出來!別人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她對自己恨鐵不成鋼,“被欺負得要死,也不知道反抗。”
這種日益積累的不滿情緒,在去年春節短暫地爆發。葉知瑜的父親和她上門拜年的舅舅聊起兒女經,說起初中時堅持步行六七公里上學的女兒,他頗為自豪,又一次夸她懂事。葉知瑜想起當時來回只需要兩塊錢的公車費用沒再忍耐,直言打斷父親:以后請不要再講我懂事,我之所以沒花錢是因為你沒給我錢!
忍耐、聽話、懂事、知禮……一些賦予女性的傳統美德,在某些時刻變成了“農村姐姐”們身上難以掙脫的枷鎖。哪怕幾度與家庭決裂,連買房這樣的大事都沒有通知父母,但在弟弟出事后,陳雁卻不得不回到那個家里擔起一切。
弟弟被刑拘后的一個多月,事情毫無進展。陳雁除了在外奔波,也會抽出更多時間陪伴焦慮的母親。四月里的南方春天,夜里依舊寒冷,變得瘦弱的母親和她擠在一張床上,低聲問:“我們這個家是不是要垮了?”陳雁忽然就哭了。
家中氛圍緊張,曾經強勢的陳父變得敏感,經常給女兒發來三五百字的長消息,陳述自己過往的人生,從兄弟不睦、夫妻不合說到子女不親。陳雁控制不了自己去反復閱讀那些充滿負面情緒的內容,她不回復,卻一個人躲在暗處難受。
哪怕狠心想過不再管驕縱的弟弟,“讓他多吃點苦頭”,但看到從拘留所出來的弟弟身無分文,得了感冒去醫院打針,一百多元的醫藥費都要找她借時,陳雁的心還是軟了下來。她再次主動扛起了弟弟的命運,一邊四處托朋友找關系幫弟弟安排工作,一邊時刻關注弟弟過分低落的心理狀態,給他提供心理疏導。那段時間,新聞里只要出現“負債”“跳樓”的字眼,她就會感到緊張。
陳雁發覺,不論自己如何竭力掙脫,似乎都無法同這個家庭切割——她會為弟弟努力掙錢的樣子感到欣慰,哪怕知道父親被人哄騙、背著自己四處借債“給弟弟脫罪”,看到家庭逐漸回歸正軌,她除了感到無力,更會覺得安心。
在女性意識逐步覺醒后,陳雁意識到,自己是被父母按照農村“孝女”標準打造出來的女兒,家庭一旦出現變故,就會觸發自身的“奉獻精神”,因為,“眼睜睜看著這個家垮掉,比什么都不做要痛苦百倍”。
省城的夏天進入尾聲的時候,陳雁的弟弟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陳雁便將自己手頭經營的網店交給他打理,每月能有一萬多元的收入。陳雁把這些錢存進弟媳的賬戶,讓她用以支付家庭支出,盡可能消除弟媳的焦慮。
陳雁還有些零散的副業,她也手把手地教給弟弟。回報并不多,一天不過百十來塊錢,都是以前弟弟和父親看不上的小錢,如今之于他們,卻是螢火一樣的希望。手里有了穩定的進項,陳雁的弟弟不再整日唉聲嘆氣,還主動出門去找父親承包的工程的債務人追回欠款,努力抹平家中債務。陳雁終于感到了些許久違的輕松,等到家中風波逐漸停息,她收到了朋友小秦的結婚請柬。
2023年10月,小秦要在省城的酒店舉辦婚禮,葉知瑜也有一張請柬,她和陳雁還同時收到了成為伴娘的邀請。婚禮前夕,三個女孩聚在陳雁家,聊起了婚禮的籌備,小秦計劃把新娘捧花送給其中一位伴娘,將關于婚姻和未來的好運氣傳遞給她。
葉知瑜下意識想要拒絕。她曾短暫交往過一個男朋友,對方不愿意公開兩人的關系,戀愛期間多次跟其他女性相親。兩人私下相處時,男方的態度忽冷忽熱,還會用言語打壓她的外貌和能力。即便心里清楚這絕非良配,但葉知瑜還是不愿與對方分手,一方面是因為,“我一直就是被這樣對待的,這是我很熟悉的模式”;另一方面,“我想要抓住一點點談戀愛的感覺,就是好像有人愛我的這種假象”。
34歲的葉知瑜覺得,自己幾乎沒有感受過一份完整的、獨屬于她的、來自家人的愛。她憧憬婚姻,希冀建立一個屬于自己的新家,但內心卻始終有一種強烈的“不配的”感覺。“我其實不太相信,好運真會發生在我身上,”她向小秦展開內心,想要婉拒她的好意,“我也不信接到捧花就會有什么樣的好運這種話……”
一旁,寡言的陳雁突然開口:“其實,你是個運氣一直向上走的人。你相信自己能掙脫出家庭,你很努力,也做到了。你周圍的人和物全部上了幾個臺階,只是你沒有意識到。”
陳雁不認為自己能走入婚姻,她談過很多段戀愛,依賴男友們給出的陪伴,但每一次察覺到對方想要更進一步時,就會警惕地與他拉開距離。她復盤了三十五年來的人生,得出了一個悲觀的結論:自己現在無法信任男人和家人。
這些年來,一路幫助她、推著她往前走的更多是身邊的女性。最早被母親拿走存款時,是她的女領導點醒了她:“她說,‘你只要有個弟弟,你的父母就永遠不可能端平一碗水。”女領導還耐心分享了自己作為過來人的經驗,也是從這一刻,陳雁開始重新思考自己與家人的關系。
再往后,傾自己所有在省城買完房,陳雁沒錢裝修,是一位女性前輩主動借錢給她,對方并非大富大貴,但卻堅持:幫女孩子買套屬于自己的房子,這很重要。三年前,陳雁的事業受挫,生理上產生強烈的應激反應,吃不下東西,也不敢出門,當時的男朋友一走了之,是遠在北京的幾位女性朋友每天給她打電話,確認她的狀況。
現在,看到對構建自己的小家庭懷有期待,卻不敢向前一步的葉知瑜,陳雁也想把這種力量傳遞給她。“運氣這個東西是這樣子的,你越往前走,鉚足了勁要去一個目的地的時候,運氣就會來。”看著眼前這個認識多年,和自己有著類似成長經歷的朋友,陳雁再一次肯定了她的努力,并鼓勵她繼續前行:“人——就是越努力越幸運。”
小秦婚禮的那一天,陳雁去得有些遲。她最后拒絕了讓她當伴娘的邀請,儀式開始,她不入席,就站在大廳的門口看。新娘拋捧花的環節,小秦直接把花束送到伴娘葉知瑜的手里。在燈光耀眼的舞臺上,葉知瑜笑得羞澀,又有些感動,似乎真誠地希望這束捧花能帶給自己一些好運。
儀式結束后,陳雁悄然離場。她只發了個朋友圈:“朋友,祝你幸福。”這句話送給新婚的小秦,也送給葉知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