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坡前憶商周

◎文·圖/袁林

老牛坡不是一個人人都熟悉的地名，但是說到崇侯虎，各位是否感到似曾相識？沒錯，老牛坡籍籍無名，但是受到《封神演義》這本神話小說的影響，崇侯虎的名字有幸存留于歷史長河而不被湮滅。而老牛坡與崇侯虎，就像人的身體跟姓名一樣，兩者密不可分。

老牛坡，位于西安市灞橋區燎原村附近，為新石器時代至商時期遺址，年代約為公元前4000年至公元前1100年。而崇侯虎正是老牛坡的最高首領。崇侯虎是商紂王帝辛手下重臣，在《封神演義》中，姜尚率兵討伐崇侯虎，兵至老牛坡，崇侯虎兒子崇應彪出城迎戰，馬前質問姜尚：“汝何等人物，敢犯吾疆界？”

姜尚隨即宣講了一段討伐檄文：“吾乃文王駕下首相姜子牙是也。汝父子造惡如淵海，集毒似山岳，貪民財物如餓虎，傷人殘酷似豺狼，惑天子無忠耿之心，壞忠良有摧殘之意。普天之下，雖三尺之童，恨不能生啖你父子之肉?！苯凶詈笠痪湓?，可以說是發自肺腑，刻骨銘心。

這里需要插一段話?！斗馍裱萘x》是明朝人許仲琳所著，所以通篇都是明朝人的語氣。作者通過姜尚的嘴巴吹捧姬昌，過個嘴癮而已，因為此時姬昌的身份只是周人的部落首領，被紂王冊封為“周方伯”。而崇侯虎則相當于中央政府派駐在周人地盤上的殖民地總督。姬昌舉兵進攻崇侯虎，實屬犯上作亂。

老牛坡前恩怨多

現在我們來說說姜尚那句咬牙切齒的誓言：“恨不能生啖你父子之肉?！比绱松畛鸫蠛拊醋院翁帲績H僅為了奪取政權？似乎沒這個必要?。∵@就要從商人的祭祀文化說起了。

近代以來，通過越來越多的考古發掘，埋藏在地下深處的商人墓葬逐漸暴露，這些墓葬呈現出什么狀態呢？那就是活人殉葬與活人祭祀。

在考古現場，只要是商人的墓葬區，都能挖掘出活人殉葬和活人祭祀留下的骨殖。最有名的是商代都城殷墟墓葬，不僅有大量的甲骨文，還有更多的人殉遺存。位于西安市東郊灞河邊上的老牛坡，是一處深入“蠻夷”地盤的商人殖民據點，這里的活人殉葬和祭祀，同樣是觸目驚心。

活人殉葬比較容易理解，一個有身份的人死了，埋葬的時候需要有活人和寵物陪伴（妻妾、傭人、狗、馬），方便在另一個世界繼續為主人服務。同時殉葬的還有各類器物，如陶器、石器。到了商朝晚期，地位顯赫之人死后還會用馬車、馭手、馬以及青銅器殉葬。大家都知道殷墟婦好墓，墓中出土一件巨大的青銅器“后母戊鼎”。專家認為，婦好在商王武丁的妻妾群中地位很高，所以給她陪葬的青銅器也十分了得。

再說說活人祭祀，就是在祭祀死者的時候獻上活人，謂之“人牲”。我們現在悼念逝者，會在墓前放置供品，如水果糕點煙酒之類。在商代，商人文化中的鬼神信仰極為普遍，傳說中的天神以及死去的顯赫前輩都是需要供奉的神祇，供品越豐厚，現世之人越會得到神的護佑。

可是哪里有那么多大活人供商人祭祀呢？這就牽扯到姜尚討伐崇侯虎時發出的怒吼了。

崇侯虎以“總督”的身份駐扎老牛坡，首要任務就是監視、督促姬昌捉拿羌人，然后轉運至殷都。歷史上，在長達數百年的時間里，生活在岐山的周人部落之所以能夠過上歲月靜好的小日子，源于他們必須兢兢業業地替殷商捕捉羌人。大家都知道姬昌曾經被紂王關押在羑里，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說“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那么姬昌在岐山好端端待著，干嗎自入虎口？事情其實很簡單。有一次姬昌帶領大兒子伯邑考前往殷都押送羌人，被崇侯虎告了黑狀：“西伯積善累德，諸侯皆向之，將不利于帝?！?/p>

紂王聽了，下令將姬昌關進大牢。有遠大抱負的姬昌在坐牢期間刻苦鉆研商人的占卜文化，結合自身的遭遇，寫出千古奇書《易經》?！兑捉洝吩诮^大多數人眼里幾乎就是天書，但是通過近年來的考古發掘以及專家的解讀，人們發現《易經》并沒那么神秘，所謂“易”，其實就是變化的意思。姬昌通過《易經》，首先解開了自己的困惑，那就是眼前這個血腥恐怖的殷商政權，究竟是天神授命亙古不變，還是可以推翻它，從而建立一個禮義仁愛的新國家？姬昌認為是后者?！兑捉洝窞橥品坛於死碚摶A。跟古羅馬人在角斗場觀看角斗士相互殘殺的場面，應該是如出一轍。

傳說中的商紂王荒淫殘暴，其實商人立國數百年，用活人祭祀并非從商朝起始，出土的夏人墓葬中也有類似現象，紂王不過是這種血腥文化的最后一個代表人物而已。商人祭祀的活人一般都是通過戰爭俘獲的“野蠻人”，生活在陜甘等地的羌人是商人祭品的重要來源。

讓我們去崇侯虎治下的老牛坡看看實例。這里依據歷史學家李碩先生巨著《翦商》中的描述，記錄如下：

86XLIII1M6是一座小型墓，滿坑盡是累累白骨，幾無落腳之處，坑內計有頭骨七個、股骨九根、盆骨四個、肱骨七根，其余碎骨有前臂骨、胸骨、肋骨、脊椎骨、脛骨、腓骨、手骨、足骨等，散亂無序，不成比例，難分個體。

……

管窺一豹，一葉而知秋。然而即便如此，跟殷都墓地的殉葬規模比起來，老牛坡還是小巫見大巫。

人牲祭祀

商人用人牲祭神，一般是在祭祀時當場殺死，或砍頭，或活埋，或斬斷四肢。各位不要以為很殘忍，商人在祭祀時似乎很享受觀看這一場面，這

滅商第一戰

商朝侯國老牛坡，作為監控周人和蠻夷的前哨據點，立足關中平原二百多年，其間不知有多少羌人被捕捉。而周人為了生存，在此期間不得不助紂為虐，百年的忍辱負重，茍且偷生，到了姬昌一代終于等來復仇的機會。于是，在面對崇侯虎軍隊時，幾代人的血淚記憶終于在姜尚口中爆發。

周人滅商的第一戰，《詩經·皇矣》對此的描述，可謂天翻地覆慨而慷：

帝謂文王，詢爾仇方，

同爾弟兄。

以爾鉤援，與爾臨沖，

以伐崇墉。

臨沖閑閑，崇墉言言。

執訊連連，攸馘安安。

是類是禡，是致是附，

四方以無悔。

臨沖茀茀，崇墉仡仡。

是伐是肆，是絕是忽，

四方無以拂。

上天告訴文王，召集你的同盟軍，集合你的族人，帶上你攻城的兵器和沖車，去攻打崇國（老牛坡）的城垣吧！

沖車隆隆撞向城墻，向天神祭祀祈求勝利，招降殘敵令其歸順，誰還敢欺辱堂堂周邦！沖車威猛，崇國城垣就要倒塌，徹底毀滅崇國，沒有人能抵抗文王的大軍。

有學者認為，周人滅商，最早一戰應該發生在老牛坡，因為老牛坡位于商朝統治區域的西陲，生活在岐山的周人應該不可能越過位于老牛坡的崇國，直接進入河南去進攻殷商首都。

由于夏商歷史記載過于稀缺，所以后人無法復原當時的戰爭場面，我們能夠窺得一斑的，只有引述《詩經》中的一些詩句，但是有些語句缺乏考古證據，比如《皇矣》中說老牛坡的城墻高聳綿延，但是考古發掘并沒有在老牛坡發現城墻遺址，這是《詩經》中的文學夸張，還是老牛坡的考古發掘不夠深入，沒有被我們發現呢？無人可解。

今天的老牛坡遺址，只在公路邊上佇立著一個碩大雄壯的黃牛雕塑。初夏的一天，筆者驅車前往，藍天白云下，老黃牛金光閃閃，周邊綠樹成蔭，小麥已經成熟，在微風中搖曳。進入村中向村民打聽，說是考古遺址早已不復存在，應該是發掘以后填埋了。說來也是，西安周邊遺址多如牛毛，若是把三千多年前的祭祀坑保存下來，里面除過累累白骨就是一些陶器碎片，肯定是不會吸引游客的，倒不如填埋起來植樹種莊稼。

仁愛的西周

老牛坡前，筆者長嘆而深思。商朝覆亡之后，周公輔佐成王姬誦，以雷霆萬鈞之勢著手擘畫新國家新藍圖。

周公下令：禁絕人祭，摧毀殷商首都，夷平宮殿，挖掘陵墓，并將其全部毀棄，并銷毀與人祭有關的所有文字和遺存(考古界至今沒有發現歷代商王的陵墓，可為佐證)。在洛水之濱，周公命人建設新城洛邑（洛陽），強行將殷都的商人遺民悉數搬遷。將大批商人遷徙到關中，與周人雜居，改造商人的風俗。周人編寫的歷史充滿溫情與仁愛，比如堯舜禹的圣君傳說。

今天的我們不能指責周公掩蓋歷史，因為消滅血腥的人祭傳統，建立世俗仁愛親善的新文化，乃是西周新政權能否存續發展的當務之急。即使周公沒有改造華夏文明的遠大抱負，那么他的親身經歷也讓他必須廢除萬惡的人祭文化。

周文王在羑里被關押三年，其間周人向紂王和他身邊的人如蘇妲己進獻了大量禮品，據說是蘇妲己從中美言，終于讓紂王下令釋放了姬昌。然后，紂王在宮里親自冊封姬昌為周方伯。在儀式上，紂王下令將伯邑考當作人牲獻祭神靈，把他的身體制成肉醬，與大臣們共同品嘗。

當時在場的周人除了姬昌，還有伯邑考的弟弟周公旦和后來的武王姬發等，迫于紂王的淫威，他們不得不吃下自己親人的血肉，從此留下一生揮之不去的心理陰影。這種可怕的經歷，自然也成為周公鐵心摧毀人祭文化的強大動力。

當代學者一致認為中國人獨步全球的世俗化（敬鬼神而遠之）觀念，以及人人奉為圭臬的仁愛（仁者，愛人，仁義禮智信）思想，皆源自周公。周公改造創立了嶄新的華夏文明，且綿延存續至今。史存有《尚書·周初八誥》，對周公的思想及心歷路程有詳盡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