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保孜



生死一搏
1974年12月,周恩來抱病飛往長沙,毛澤東一錘定音,鄧小平掌握重權。
從三屆人大到四屆人大,間隔了整整十年。無論是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葉劍英,還是江青、王洪文、張春橋、姚文元,他們都非常清楚,四屆人大的人事安排,必將關系到黨和國家的前途、命運,從國家領導人到各部門領導人,由誰來掌權,情況大不一樣。
就為這一點,周恩來忍著病痛,連續主持召開了有王洪文、葉劍英、鄧小平、張春橋、李先念、紀登奎等部分在京中共中央政治局成員參加的會議,反復討論人事安排。
在毛澤東的支持下,周恩來和鄧小平在12月下旬,已將四屆人大的主要人事安排和《政府工作報告》草稿基本完成,這項工作是在排除江青等人干擾的情況下,極為謹慎地進行的。據時任中央政治局委員紀登奎回憶:
總理在動了兩次手術后,身體很虛弱。從1974年10月下旬起,他在三〇五醫院分別找人談話,征求意見,我去了七次。最后提出一個準備在四屆人大上產生的委員長、副委員長和總理、副總理、部長的名單,是總理親筆寫的。12月20日凌晨,他叫國務院值班室主任吳慶彤去,把他寫的名單送到國務院印刷廠印成清樣,然后將原稿交回燒掉。總理為什么要做得如此嚴密?因為要不留痕跡,警惕“四人幫”插手。
12月21日、22日,根據討論結果,形成了關于四屆人大常務委員會委員長、副委員長和國務院副總理名單的三套方案。在這三套方案中,有交叉,有區別,有的甚至尖銳對立。意見不一,只好請在長沙的毛澤東定奪。
12月22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結束后,周恩來與王洪文在送給毛澤東審閱的三套方案上,聯合署了名。
進入12月,北京天氣驟然變冷,凜冽刺骨的寒風夾裹著沙土在北京的上空飛舞、呼嘯。周恩來從初夏住進三〇五醫院直到隆冬,已度過近半年時光,連著動了兩次大手術。癌癥雖然得到暫時的控制,但是手術后的身體十分虛弱。
躺在病床上的周恩來,精神上卻一刻也不能輕松。四屆人大召開在即,江青一伙把這次會議作為他們獨攬大權和安插黨羽的天賜良機。在政治舞臺上奮斗了一生的周恩來比任何人都明了,在風云變幻的政治決斗場上一有疏忽,往往會帶來不可設想的后果。
毛澤東此時住在長沙,而眼下的人選又關系黨和國家的前途命運,在這刻不容緩的關鍵時刻,為了讓毛澤東充分了解情況,周恩來決定親赴長沙,與毛澤東作最后的協商。
這時的周恩來,身體已處于極度虛弱狀態,小便中再次發現潛血,按醫務人員的要求,必須立即進行檢查治療。醫生向周恩來表示了擔憂。周恩來回答:“既然把我推上歷史舞臺,我就得完成歷史任務。”
周恩來能不能去長沙,負責周恩來醫療組工作的葉劍英起著舉足輕重的決定作用。在這一歷史的關鍵時刻,經過慎重考慮,葉劍英最終代表幾位老同志對醫護人員說:“為了黨和國家的最高利益,眼下暫不能提(立即進行檢查治療)這件事。”葉帥反復叮囑隨同周恩來前往的醫護人員:“必須盡一切努力,控制住病情,要想盡一切辦法,無論如何也要保證周總理安全回來。”
于是葉劍英等老帥們開始親自安排護送周恩來飛往長沙的事宜。葉劍英先和張佐良大夫交底,詢問他,總理能不能外出?
起初張大夫不理解,這時的總理怎能外出呢?可他望著葉帥充滿希望的目光,想了想,說:“嚴格意義上,總理是不能外出的。但是如果病情穩定,可以短暫外出。”葉帥眉頭一展,隨即布置了一個絕密的任務:“做好外出的思想準備,挑選一個精干的醫療班子。不要對任何人說。”
對于葉帥,張大夫是絕對信任的,如果總理外出,那也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勢在必行的行動。他趕緊安排醫務人員的名單。醫療小組由五個人組成,一個泌尿專家,一個心臟專家,一個醫生即張大夫本人,還有兩個護士。隨后他又將這個情況告訴了鄧大姐,讓她也有個思想準備。鄧大姐雖然不參與總理的政治活動,但是政治嗅覺卻很敏銳,她心里比誰都清楚,中國又一次面臨選擇。她一聽是葉帥安排的外出任務,自然對醫務小組成員名單沒有異議。
過了幾天,葉劍英正式通知醫療小組,定在12月23日,周恩來在醫生的陪護下乘專機直飛長沙。這時張大夫他們才知道主席在長沙,之前只知道主席外出了,究竟在哪里,絕密,誰也不知道。
“這次執行重要的政治任務,‘一個名單,兩個報告。你們要千方百計護理好總理,決不能發生意外。”葉帥和護送總理的醫療人員一一握手,每個人都能感受到他手掌傳送來的力量,好像傳送接力棒:下一段路程全看你們的了!
12月23日上午,周恩來一行人到了西郊機場,準備乘專機,可是王洪文遲遲不到。原來周恩來考慮此行是商討四屆人大的事情,不給江青他們留下“私人會談”的話把子,再說王洪文也是黨的副主席,許多工作是由他臨時主持的,和他一同去主席那里匯報工作比較合適。臨行前已經和王洪文說好了,讓他同乘一架專機去長沙。
等了許久,還不見王洪文的影子,隨行的負責人就提議總理先走,因為總理到機場前還在尿血,這種身體情況進行空中飛行是十分危險的。醫護人員幾乎是提著一顆心才同意總理冒這個風險的,如果不是此次行動關系重大,說什么也不會讓總理離開醫院病床的,所以大家都不希望節外生枝。
周恩來卻很有耐心,又一次叫工作人員和王洪文聯系:“想辦法叫他一同走,能少飛一次專機就少飛一次,為國家節省開支。”王洪文回答說:“讓總理先去,我隨后就到。”周恩來微微一笑,不再說什么,便登機先飛長沙。
王洪文不愿和總理同乘一架飛機去長沙,一是為了爭取時間和江青、張春橋、姚文元商量對策,因為他知道總理一旦出馬,他無論如何是壓不住陣腳的,自知分量不夠。二是兩個月前他才飛往長沙向毛澤東告周恩來、鄧小平的狀,被毛澤東好一頓批評,不僅自討了個沒趣,還給主席留下了“上海幫”的壞印象。這次和總理同機,他多少有些難堪。
下午,王洪文和江青等人商量之后也飛往長沙。
周恩來中午抵達長沙,住進了毛澤東住的賓館大院里的榕園一號樓,這棟樓過去毛澤東來長沙時住過,后來又蓋了個“九所”。毛澤東這次就住在“九所”。周總理叫衛士向主席處報告,說他已到長沙,待王洪文到后,再請主席確定約見時間。下午5點30分,接主席處通知,請總理晚上7點去開會。原來王洪文已到了長沙,住在榕園三號樓。
晚上7點,周恩來、王洪文先后到達主席住處,在湖南省委九所賓館六號樓會議室內與毛澤東會面。一見面,毛澤東便請周恩來坐到自己身邊,關切地詢問他的病情。周恩來一一進行了回答。
對周恩來的到來,毛澤東表面上好像平平淡淡,和在中南海見面一樣隨意,但是,他心里有數,周恩來將自己的安危置于度外,抱病登門,此行意義絕非一般。
兩位老人談了很多,也談得很投機,他們或許意識到,有生之年這種會面已經不多了,毛澤東對周恩來的人事安排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和支持。大約兩個小時,周恩來結束了這次匯報,從毛澤東的書房里出來,他不由得輕輕舒了口氣。
衛士迎上去接過他手中的皮包,輕聲問:“累嗎?”周恩來一臉輕松,回答:“不累。”上車后,張佐良大夫數了數周恩來的脈搏,稍快一點。周恩來一語雙關回答:“當然會快一點。”回到住地后,護士為總理測血壓,又數了脈搏,都已正常,大家這才放下心來。
大家在一邊觀察,發現總理這次見了主席后,情緒很好,估計是在主席那里談得很順利。后來才知道,主席同意了政治局的意見,對幾個懸而未決的人事安排一一拍了板:朱德同志仍然被提名為唯一的委員長候選人,周總理還是我們的總理,鄧小平被排在副總理的第一名。
從23日至27日,毛澤東同周恩來、王洪文連續進行了四次談話。毛澤東再次嚴厲批評王洪文:“不要搞‘四人幫!不要搞宗派,搞宗派是要摔跤的!”這是毛澤東第一次使用“四人幫”這個提法。
在嚴詞批評“四人幫”的同時,毛澤東高度評價了鄧小平。他說:“他(指鄧)政治思想強。”毛澤東邊說邊用手指指腦袋。“Politics(英語‘政治)比他強。”毛澤東的手又指向王洪文,“他(指王)沒有鄧小平強”。
為強調言中之意,毛澤東抓起一支鉛筆,在紙上寫下一個很大的“強”字。周恩來見狀,十分贊同地重重地點了點頭。在場的王洪文此時不僅尷尬,且十分緊張,在一旁不知所措。
談話中,當周恩來向毛澤東報告,根據商定的人事安排,由鄧小平任國務院第一副總理兼軍委總參謀長時,毛澤東再次明確表示:“就這樣。讓小平同志做軍委副主席、第一副總理兼總參謀長。”說著,他又在紙上寫下“人才難”三個字。周恩來深解其意,脫口說道:“人才難得。”毛澤東含笑擱筆。
毛澤東關照周恩來:“你身體不好,四屆人大會后,你安心養病吧!國務院的工作可以讓小平同志來頂。”周恩來再次鄭重地點頭。
王洪文為了保住自己的前途,不得不違心地在主席面前檢討自己水平低,能力差,年輕幼稚……
25日上午,周恩來在樓道里散步,他突然問身邊人員:“你們讀不讀毛主席的詩詞?”大家回答說,能熟練背誦,但不全理解。于是周恩來興致勃勃地給大家一句一句背誦毛主席1956年6月作的詞:
水調歌頭?? 游泳
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今日得寬余。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風檣動,龜蛇靜,起宏圖。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云雨,高峽出平湖。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
他一邊走,一邊背誦。當背到“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今日得寬余”和“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云雨,高峽出平湖”的時候,周恩來特別加重了語氣。看得出,周恩來是在借毛主席的詞句,抒發自己的心情。
這天下午,大家和總理一起打牌。總理平時也沒有什么娛樂嗜好,大家就動員總理打牌,休息休息大腦。不知是誰隨手拿了一張報紙鋪在桌上,總理戴上老花鏡,專心致志看桌上的牌時,無意中目光掃到報紙上一行小字。他放下牌,抽出報紙讀了起來:外電消息,中共副主席王洪文出現在橘子洲頭,可能中共主席毛澤東也在長沙。
“怎么搞的,沒事到處亂跑,讓外國記者發現了,亂彈琴!”總理生氣了,牌也不打了。大家一聽總理這口氣,才明白主席在長沙對外是保密的。總理也在為王洪文著急,大禍臨頭,還不好自為之!
12月26日,是毛澤東八十一歲生日。這天,他與周恩來作了一次單獨長談。就在這次談話中,毛澤東提出學習無產階級專政理論、安定團結、把國民經濟搞上去等指示,并和周恩來共同審定了四屆人大會議上的各項人事安排方案,作出具有深遠影響的“長沙決策”。
毛澤東生日這天傍晚,周恩來到自己的住所,特意叫廚師準備一桌生日宴席,將醫護人員和身邊的工作人員叫到一起吃飯,為毛澤東祝壽。周總理從不為自己過生日,也不提倡過生日。只有像宋慶齡、何香凝等一些知名人士過生日,他才會去祝賀,為黨內領導人過生日就更少了。衛士問,都要請哪些人?周恩來說:“就是這棟樓內工作的同志,再請幾位省里、軍隊里的負責人。”晚上周總理和省里的幾位領導同志同坐一桌,北京來的隨員和省里的幾位工作人員坐在另一桌。二十幾個人開始了慶祝毛主席生日的晚宴。
毛澤東主席雖不在場,但在座的諸位都為主席的健康頻頻舉杯。大家也都一一地到總理面前,祝愿總理早日康復。周總理高興地與同志們談笑風生。總理因病不能喝酒,為表示心意,叫衛士高振普代表他向同志們敬酒。高振普高興地斟滿酒杯,代表總理感謝湖南的各位同志對總理的接待,以及他們對周總理的美好祝愿。
晚飯后不久,27日凌晨2點,毛澤東單獨約見周恩來,兩人又長談了兩個多小時。周恩來走出會客室后,毛澤東站在門口揮手送行。當晚7時30分,周恩來完成了重大使命,飛回北京,重新住進醫院。
第二天起,周恩來就忙于召集會議。這段時間他幾乎天天開會,有時在醫院,有時去人民大會堂,有時去京西賓館。開會回來,就在病房里修改報告,批閱文件。有時在燈下連續工作五六個小時。
七天后,即1975年1月5日,鄧小平被任命為中央軍委副主席、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長。又相隔五天,鄧小平被任命為中共中央副主席、政治局常委。躺在病床上的周恩來了卻了他最后的心愿,為中國革命完成了一項非凡的使命。
在決定黨和國家政治前途的關鍵時刻,毛澤東和周恩來再次心心相印,共同把握歷史航船之舵,沒能讓“四人幫”的陰謀得逞。
中國的政局出現了令人振奮的景象。接著在四屆人大一次會議上,周恩來仍被任命為國務院總理,鄧小平為國務院第一副總理。
1975年初,是周恩來在醫院里精神最愉快、病情較穩定的一段時光。
1975年1月16日和20日,周恩來分別會見日中經濟協會會長稻山嘉寬和日本自由民主黨議員、前國務大臣保利茂等。中日兩國已在1972年9月建立外交關系,所以,周恩來在談話中對田中角榮首相極表欣賞,他說:“田中先生一上任就立刻做出決斷,恢復邦交,這是很了不起的,值得稱贊。他比尼克松勇敢。”他還高興地回憶起自己在日本留學時的青春歲月,當日本友人表示希望他在櫻花時節重訪日本時,他極為感嘆:“愿望是有的,但是力不從心,恐怕很困難了。”
日本客人走后,周恩來還沉浸在回憶中。他對張大夫說:“我去過許多國家,大部分是第三世界。如果身體允許,想去一次日本,等和美國關系再好一些,去一次美國。”
張大夫笑笑,心里卻在流淚,心想:“總理啊,你還不知道,癌細胞已經擴散全身,再過幾天,我們又要為你切除結腸上的腫瘤。”原來,盡管為總理選用了國際上最有效的藥,但這種藥用在其他幾位患同樣病的病人身上很有效,用在周恩來身上卻收效甚微。病魔不停地向周圍的組織發起“進攻”……醫生們已經發現周恩來在長征時肝膿瘍穿孔到腸子的地方長著一個腫瘤。這時正是四屆人大召開前夕的關鍵時刻,他們怕周總理分心,還沒有告訴他實情,準備開完四屆人大后再開刀切除。
其實,每一次手術看似使周恩來的病情獲得了暫時緩解,但同時也標志著他與死神又近了一步。周恩來想去日本看看的心愿,直到櫻花又開的1979年4月,才由鄧穎超替他完成。
情同手足
1975年開年,周恩來得到了李富春去世的噩耗,這位曾經與他在法國并肩戰斗的“春弟”竟走在了他的前頭,令他萬分難過。
1975年1月9日凌晨,已經內定為新一屆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中國婦聯主席的蔡暢在中南海接到北京醫院的電話,說她的丈夫李富春病情惡化。她感到很意外,因為她這幾天患感冒,不敢去醫院,怕傳染給李富春,晚上她在家還和丈夫通了電話,說一切都很好,病情比較穩定。怎么才幾個小時,說不行就不行了呢?
這些天,他們的情緒是“文革”以來最為愉快的。他們一直在醫院談論四屆人大的人選事情,對鄧小平將挑起中國領導人的重任感到歡欣鼓舞。他們夫婦1923年在法國結婚時,十九歲的鄧小平還是他們的證婚人呢。
新的政治使命正向他們招手。沒想到在人大會議開始前幾日,李富春因為肺癌晚期醫治無效,病情突然惡化,沒有等到妻子趕到醫院便停止了呼吸。
蔡暢剛下車,主治大夫便迎上前,緊緊握著蔡暢的手,低下頭,沒有說話。從大門到電梯門前,短短十多步路,幾個負責治療的大夫都默默過來和她握手。她開始有點預感,著急地望著電梯的指示燈。
二樓電梯門開了,她看見鄧小平已經在電梯門前等候著她。鄧小平握住蔡暢的手,沉重地說:“大姐,節哀順變!”
“小平,富春他怎么啦?”
“大姐,醫生盡了最大的努力,富春在今天的凌晨離開了我們……”
蔡暢眼睛睜得大大的,吃驚地望著鄧小平,手里的黑色紗巾滑落在鮮艷的地毯上。她飛快地沖進病房,只見李富春直挺挺地睡在病床上,身上覆蓋著白色的床單。對面的書桌上還堆了一摞四屆人大的材料和文件,其中有一份文件還打開著……
蔡暢跑到李富春病床前,定定地立著,淚水嘩地涌出眼窩……“富春,富春,我來遲了,我來遲了。”
秘書這時告訴蔡暢,中央領導人很快要來醫院和李富春遺體告別,醫生還要布置一下病房。蔡暢走到病床前,彎腰在李富春臉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一顆淚珠滴落在他的臉上,蔡暢用手掌輕輕地拭去……
李富春去世的當天,周恩來在三〇五醫院知道了這個噩耗,他不顧醫生的勸阻,一定要親自到北京醫院向李富春的遺體告別。
周恩來與李富春、蔡暢夫婦1921年在法國就相識相知了。那時在法國信仰共產主義的中國學生逐步形成了兩個中心:一個是在法國南部,以蔡和森、向警予、李維漢、李富春、蔡暢等人為核心的團體,有一百四十多人;另一個在法國中部,以周恩來、趙世炎、鄧小平、李立三、劉伯堅等人為核心,也有一百多人。
兩個革命中心的負責人不久取得了聯系,周恩來認識了蔡和森的家人,同時也認識了李富春。他們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初次見面并沒有什么激動人心的場面,也沒有留下終生難忘的印象,如風雨旅人在自己行走的道路上不斷遇見同路者,有匆匆而過者,有中途退出者,也有目標一致并肩而行到最后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志同道合者。
李富春長期從事經濟計劃工作,他在東北卓有成效的經濟計劃工作,不僅有力地保障了三大戰役的后勤供應,而且還有力地支援了抗美援朝戰爭。為此,他被中央視為中國經濟計劃工作的奠基人之一。
1953年,李富春和陳云作為周恩來的助手前去蘇聯,制定了中國第一個國民經濟五年計劃書。從這以后,李富春和陳云擔任國務院副總理,主管財經工作,協助周恩來領導經濟工作,成為周恩來的左膀右臂。
蔡暢自從1942年擔任中央婦委書記以來,一直是中國婦女界最高領導人,鄧穎超在新中國成立后擔任全國婦聯副主席,她們也是多年的工作同伴,多年的親密姐妹。住進中南海后,她們還是和以前一樣,生活中相互關心,工作中相互配合,經常一道出席會議和各種活動,工作配合得非常默契。
在中央高層,像他們這樣各有正副職務、互為助手,又是終身伴侶的家庭并不多。加上他們都是有情趣的革命者,表達感情的方式也很獨特。周恩來和鄧穎超從談戀愛起就喜歡寫信,以信抒情,而李富春和蔡暢也保持了法國式擁抱接吻的習慣,落落大方地表達愛意,這是中南海里出了名的兩對模范夫妻。
周恩來從在法國結識李富春、蔡暢后,他們便同行了五十多年,直到生命的終點。李富春的去世對周恩來是一個打擊,他不僅失去了一個工作助手,也失去了一個情同手足的兄弟,從此少了一個能說心里話的“鐵桿”戰友。
當周恩來拖著瘦弱的病體走下汽車時,蔡暢沒有想到重病在身的周恩來突然來了,她既是感動又是心疼,連忙攙扶住總理,雙手緊握老戰友瘦骨嶙峋的手,有些埋怨地說:“你看,你怎么還是來了?”周恩來悲傷地說:“我不能不來啊,我和富春相識了半個多世紀……我們幾乎沒有分開過……大姐,你說我怎能不來!不來,我的心不安啊!”蔡暢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她怎能忘記他們夫婦和周恩來夫婦五十多年的交往?
休息了一會兒的周恩來對蔡暢說:“走,我去見見富春……”蔡暢見總理起身很困難,便上前去扶他。從不讓任何人攙扶的周恩來,卻將一只臂膀微微抬起讓蔡暢挽著,他們一同走到李富春遺體前。
周恩來在李富春遺體前緩緩鞠了三個躬。他凝視著安詳沉睡的富春……無比心痛,哽咽地說:“春弟啊,你比我小,得病也比我晚……可你怎么這么性急呢?要在我前頭到馬克思那里報到!黨和國家還有好多工作需要你做啊……富春同志,安息吧……”周恩來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感情。蔡暢在旁邊也強忍著眼淚,她不想讓重病的總理過于傷心。
“一寸丹心圖報國,兩行清淚為思親。”此時此刻,面對曾同在法蘭西海岸分享年輕時光和美好記憶的革命戰友,周恩來內心那份痛楚可想而知了。
周恩來坐進車里,他突然搖下車窗,探出頭,目光異常凝重,對蔡暢一字一頓說:“節哀順變,時間會說明一切的。好好保重,這很重要!”蔡暢含淚點頭:“恩來,你也要多保重啊,這也很重要!”
鄧小平和蔡暢一同目送周恩來的汽車遠離視線。蔡暢的眼淚再也抑制不住了,轉身背著大家,用手絹擦淚。鄧小平從身后輕輕說:“大姐,總理剛才不是讓你多保重嗎,大哥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戰斗的一生,別人不了解他,我們還不了解他?俗話說,真金不怕烈火煉,富春大哥是真金,歷史老人是烈火。你說是不是?”蔡暢猛然轉過身定睛望著鄧小平,抿了抿嘴唇,又恢復了往日的沉著和堅定。“我沒有事,不要擔心!”因為她從革命戰友那里得到了信心和力量。
李富春追悼會定在1975年1月15日在人民大會堂召開,一代開國元勛、曾經擔任過中央政治局常委、去世前已內定為副委員長、長期擔任國務院副總理的李富春沒有等到參加四屆人大的這一天……蔡暢此時內心倍感壓抑,她堅持不讓其他親屬參加追悼會,由她獨自為生前蒙受不白之冤卻忍辱負重,直至臨終都沒有說過半句怨言的丈夫送行。
周恩來抱病從三〇五醫院來到李富春追悼會現場,自始至終站立著,堅持參加完整個吊唁儀式。鄧小平在追悼會上為攜手同行半個世紀的老戰友致悼詞。
當年為戰友證婚的鄧小平這時面對戰友的骨灰盒,依然是一口川音。他沉痛,他哀傷,他落淚,用喑啞的語調為李富春致了悼詞。半個世紀前是為生者賀喜,半個世紀后是為亡人蓋棺,這一生一死,濃縮了人生榮辱興衰,見證了革命者的忠誠歲月。
心愿已了
籌備四屆人大幾乎耗盡了周恩來所有的精力和心血。1月13日,他在四屆人大上作了最后一次政府工作報告,把完成“四個現代化”的接力棒交給了鄧小平。
周恩來住院的半年里,承受著病痛的折磨,同時還要承擔繁重的工作。特別是面對復雜且敏感的政治環境,高強度的操勞與極度的思慮,使得他的病情不斷惡化,兩次大手術后不久又發現了便潛血的不祥之兆。經過結腸鏡檢查,發現老病未除新病再起——結腸上又長了一個腫瘤。
這時四屆人大即將召開,為了讓周總理順利地把四屆人大會議開好,對于周恩來的治療,醫護人員根據實際情況,盡可能用保守治療的方法維持現狀。他們結合中外臨床經驗,全力以赴,不分白天黑夜地組織會診。有時參加會診的專家多達二三十人。只要是認為有效的藥和有用的器械都設法買到。駐外使館和駐外機構都參與周恩來的救治工作,及時地把藥和器械送到國內。大家就是一個心愿:盡量控制住病情,確保周恩來總理完成這個艱巨的政治任務。
1975年1月10日晚,北京京西賓館會議廳燈火通明,莊嚴肅穆。中國共產黨第十屆中央委員會第二次全體會議閉幕會正在這里舉行。
剛從醫院趕來會場的周恩來,身著略顯寬大的深灰色制服,面容清癯而雙目炯炯有神地端坐在主席臺上,親自主持這一具有歷史意義的會議。
在通過全會各項議程之后,周恩來用遲緩、沉穩的語調向到會的中央委員和中央候補委員發表講話:“這次中央全會結束前,我請示毛主席,有什么話要我向大家轉達。毛主席講了八個字:‘還是安定團結為好。現在,我要向大家講的就是毛主席的這句話,‘還是安定團結為好。希望中央政治局的工作,各省、自治區、直轄市黨委和革命委員會的工作,以及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工作,都遵照毛主席的指示去做,安定團結,把今年各方面的工作做得更好,不辜負黨和人民的重托……”
在到會的許多老同志中,有不少人很久沒有見到患病住院的周恩來了。此時此刻,他們眼見總理的病容,聆聽總理的囑托,無不為之動容;同時,也深深為總理的健康擔憂。
一周之后,新華社才遲遲播出中共十屆二中全會的消息。這是一則短得不能再短的全會《公報》,其中,按過去慣例應作報道的出席會議的人員情況、會議主持人及講話人等,統統不見了。報道中的最后一行字是:“會議選舉鄧小平同志為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央政治局常務委員會委員。”
對于生前最后一次參加并主持中共中央全會的周恩來來說,有這一句話,也就足夠了。
三天后,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終于開幕了。這時,距三屆人大的召開整整過去了十年,距1970年毛澤東第一次提出籌備這屆人大,也過去了近五年的時間。七十七歲的周恩來已經是重病纏身,面對兩千八百六十四名代表的期待,他流露出特殊的神情。對這位一同走過半個世紀革命歷程的戰友與兄長的身體情況,鄧小平心里十分清楚,總理今天宣讀的《政府工作報告》,就是由他根據毛澤東的意見主持起草的。
代表們痛心地發現,眼前的周恩來同十年前相比就像是變了一個人:因過度操勞和病痛折磨,他消瘦得幾乎變了形;臉上、手上都布滿了皺紋和老年斑;動作和聲音也顯得那樣疲憊、蒼老……但他仍然沒有忘記十年前提出的強國夢——“四個現代化”,盡管要圓這個夢是那么艱巨、那么曲折,幾乎耗盡了他的所有精力和心血!
人民大會堂萬人大廳內,再次響起周恩來總理堅定、清晰的蘇北口音:“遵照毛主席的指示,三屆人大的《政府工作報告》曾經提出,從第三個五年計劃開始,我國國民經濟的發展,可以按兩步來設想:第一步,用十五年時間,即在1980年以前,建成一個獨立的比較完整的工業體系和國民經濟體系;第二步,在本世紀內,全面實現農業、工業、國防和科學技術的現代化,使我國國民經濟走在世界的前列……”
在這份報告中,最引人注目之處,就是向全國各族人民發出了實現“四個現代化”的偉大號召。而這一號召,周恩來十年前就在這個地方提出來了,今天,他不過是重申了這一目標。從1949年周恩來當選總理,到這次大會,已經整整二十六年了。這是他最后一次作政府工作報告。
在1月17日召開的全體會議上,宣布了根據中共中央提議,由本次會議任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總理、副總理、各部部長、各委員會主任名單。在總理周恩來后面的副總理當中,出現了鄧小平、李先念、王震、余秋里、谷牧等一批久經考驗的革命家的名字。這標志著以周恩來、鄧小平為核心的國務院新的領導班子的形成。
新的國務院任命公布后,一直為黨和國家前途命運擔憂的人們,才真正感到了安慰和希望。
會議期間,周恩來到天津代表團參加小組會討論。熱愛總理的代表們紛紛向他致以問候。面對一張張誠摯和熱情的面孔,周恩來顯得很平靜,他似乎感到已無必要再掩飾些什么。他坦然而又鄭重地向大家表示:“我已經得了癌癥,工作的時間不會太長了,這也是自然規律,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現在,我正在醫院里同疾病作斗爭,在可能的情況下,我還要繼續和大家一起奮斗,共同實現我們的宏偉目標。”
2月1日下午,周恩來再次抱病從醫院出來,到人民大會堂主持有十二位副總理出席,中央軍委副主席葉劍英、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列席的國務院常務會議。會議一開始,周恩來便開門見山地說:“我身體不行了,今后國務院的工作,由小平同志主持。醫院是不想放我出來,但我還是想爭取每星期來和大家見一次面……”接著,周恩來用鄭重的語氣開始宣布各副總理的分工:“鄧小平同志,主管外事,在周恩來總理治病療養期間,代總理主持會議和呈批主要文件……”
這時,在周恩來身邊的鄧小平正沉穩端坐,若有所思。會前,周恩來曾考慮是否由鄧小平來主持今天的會議,但最終還是決定由自己來主持。其緣由正如他對身邊人員所說的:“有些話小平同志本人不好講,還是由我講好。”
宣布完各副總理分工后,周恩來接著又主持召開了有國務院各部部長、各委員會主任參加的國務院全體會議。會上,周恩來繼續發表講話,提出:“根據毛主席的指示和黨中央決定,我們從今天開始來完成四屆人大以后的工作。今天是開始。對于我來說,恐怕也只能夠完成這個‘開始的任務了。以后的事情,主要是由各位副總理來做。”
他停頓一下,環顧會場,加重語氣說道:“毛主席講,小平同志‘人才難得,‘政治思想強。現國務院新班子以小平同志為首,一共十二位。將來這樣的會,請小平同志主持。我希望,新的國務院能出現新的氣象,領導全國人民努力完成和超額完成今年的國民經濟計劃和第四個五年計劃!”
周恩來的講話,博得全場熱烈的掌聲。從此,周恩來把完成“四個現代化”的接力棒交給了鄧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