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嘍，NPC

唐糖

作為縣城中學的佼佼者，李曉非和好友艾琳中考時雙雙考入市重點高中——仁和高中。不過，李曉非向來好勝心強，逢考必緊張，這也讓她的中考分數比艾琳低了十幾分，因此進入了C班，艾琳則進入了A班。

仁和高中的C班里，大半是其初中部的“直升生”。這里的同學大多家庭條件不錯，身上穿的衣服也都顯得高級、洋氣……再看看自己和媽媽在縣城最好的小店買的衣服，又土又廉價，李曉非恨不能找個地洞鉆進去。因此，自由選座時，她選擇了以前從未坐過的最后一排。

李曉非的同桌是在開學第一周快結束時才來的。那天早上，李曉非剛走到門口，就看到旁邊空位上趴著一個全身黑色衣服、扣著黑帽子的男生，像個幽靈一樣抱著個筆記本電腦敲敲打打。這可正值渝城的“秋老虎”天，溫度都在35攝氏度以上，早上出門走兩步都得流汗，不知這怪咖怎么想的。

李曉非心里輕哼一聲，默默地拉開凳子。

男生這才抬起頭來：“徐如林，其疾如風，其徐如林。”

“李曉非。”李曉非淡淡地答道，“沒啥典故。”

徐如林點點頭，注意力就回到筆記本電腦上了。

李曉非愣了幾秒，沒好氣地坐下來，真是越發討厭這個學校了，自己努力三年才來到這里，這些人直接就能來，還不好好學習。李曉非越想越難受，既責怪自己中考不多考十幾分，又嫉妒上A班的艾琳，也嫉妒班里的同學那么輕松、自在。

縣城遠，李曉非和父母說好兩個月回去一次，周末就去市里的大姑家。大姑家在一處洋房小區里，按著樓棟指引牌，李曉非踏在好看的磚石路上。走著走著，李曉非看見前面的小路上有一個熟悉的黑影——徐如林。果然，人的起點就是不一樣啊。徐如林應該也看到李曉非了，還沖她點點頭，拎著書包跑開了，像是有很急的事情。

晚飯后，大姑給李曉非收拾了一間臥室，帶電腦，讓她做完作業也可以放松一下。在網上閑逛了一陣，李曉非逛進了仁和高中的貼吧。

帖子里的學校比現實中的可愛多了，不少回復惹得她咯咯笑。看著看著，李曉非自己也想發個帖子玩玩，捎帶著還能說說心里話，宣泄一下情緒。

高二生。又是新學期了，想起剛來的時候，興奮得就像孫悟空剛上天庭。嘿，哪承想自己也只是弼馬溫，一進來就直接被分到了普通班……當時真是很嫉妒那些A班的，可咱這又沒有真老孫的一身本領，敢大鬧天宮，不知道大家有沒有同感……

李曉非順手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樟樹老孫”。發完帖子后，她就睡覺了。

沒想到第二天收到了5頁跟帖，大多數跟帖來自“同病相憐”的高一新生。翻著這些帖子，李曉非心情舒暢了許多。開學一周，班里同學都沒和她說過這么多話。

教室后排歷來是江湖是非之地。尤其是以張鑫為頭的那群“暴亂分子”，教室里的烏煙瘴氣如果有一半是他們親手放的，那另一半就是他們煽風點火的。這些玩鬧的同學大抵是舊相識，李曉非很難融進去。她每天早出晚歸，獨來獨往，在宿舍也不和舍友交流，在班上只與徐如林交流，而且也只限于給他復述老師布置的作業。

唯一讓她欣慰的是，這幾周她趁周五上計算機課，登錄學校的貼吧發帖，每次都能成為熱門。借著“樟樹老孫”的人設，她儼然成為仁和高中的小網紅了。甚至有好幾次，她都聽到同學在議論“樟樹老孫”，可就是沒人同她本人多說兩句。

現實中當“小透明”的時間久了，李曉非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趁上計算機課，發了一個《加油，短發女孩》的新帖——最近，我在學校的樟樹林看到一個女孩，齊肩短發，眼神倔強，但總是悶悶不樂。見過她幾次，都是一個人，應該是高一新生。老孫我就想啊，她估計跟我一樣，不太適應這個學校……老孫決定，從今天開始，每周送她一段話，鼓勵鼓勵……

隨即，李曉非又想了一些自我安慰的話附上。

這個帖子一發，很快就又沖上了熱門。青春期的孩子哪兒能放過這樣的蛛絲馬跡。不多時，就有一條熱心的回帖：“高矮胖瘦說清楚啊，我們幫你找。”

“不用，這樣的同學應該也不少。大家見一個幫一個吧。”

李曉非回復道。

李曉非不想這么快就被發現，她是想通過這個方式給自己加油。她每周都去圖書館看書，希望從書里尋找力量。接下來幾周，她都如法炮制，用上了《瓦爾登湖》的書摘，還加上了一點給大家探秘的“線索”。

這周遇見短發女孩兩次。有一天早上見她一個人坐在樟樹林的石凳上吃包子，還喜歡將包子泡著豆漿吃，吃完，還仰頭望著天空。或許，如同梭羅所講的：“讓我們像大自然那樣從容不迫地度過每一天，不讓任何一片落在鐵軌上的堅果或蚊子翅膀把我們拋出軌道。下決心好好度過每一天吧，不讓自己的人生有所遺憾。”短發女孩，加油！

這個帖子，依然是熱帖。

李曉非逐一查看并回復，整個人都慢慢溫暖起來，不過，一位叫“白色邊緣”的網友的回復，讓她心頭一緊。

我猜我知道短發女孩是誰了，應該是我同學，她也喜歡包子泡豆漿，首字母L……

只靠這么一點線索，想鎖定一個人是不可能的。可對方竟然說對了首字母。莫非“白色邊緣”是艾琳？李曉非決定去找艾琳。站在A班的門口望去，不少同學圍在一起討論習題。李曉非心里依然酸酸的。可見到艾琳時，她還是遞過去一杯以前她們倆常常一起喝的酸奶，問了一下“正事兒”：“你有沒有看最近學校貼吧很火的帖子？”

“什么帖子？”艾琳一臉茫然，“我都不知道，每天題都刷不完……”

這時，上課鈴響了，艾琳抱了抱李曉非：“曉非，別多想了！你可是要考北大的，我們一起加油，我們老師說了，高一結束后，還會重新分班的。”

其實李曉非明白，艾琳一直以來都在呵護自己的驕傲，也一直在鼓勵自己，這樣的朋友多難得啊！

如果“白色邊緣”不是艾琳，那還可能是誰呢？這讓李曉非百思不得其解。待她剛坐下，旁邊的徐如林就遞過來一張白紙，扣在桌上：“送你的。”

“啊？”李曉非滿臉驚訝，把白紙翻過來一看，竟然是一張側臉望著門外樟樹林的素描，畫得很像，唯一不同的是畫上的女孩笑得很開心。

“啊！謝謝你，畫……畫這么好。”李曉非結結巴巴的。

“一般啦，就玩玩。”徐如林說著又拉拉帽繩，將自己的臉更多地藏在帽子里。

“玩玩就這么好？”李曉非不敢相信，便問，“你是打算以后當藝術生？”

徐如林瞪瞪眼，打量一下自己全身：“我看起來確實很像是藝術生，哈哈哈，但不是。”

“那是什么？”

“游戲策劃架構師。”徐如林說得斬釘截鐵。

李曉非心想，這莫非是給玩游戲找的理由？但她還是說：“真是厲害啊。”

“沒什么啦。看你開學后一直悶悶不樂，是還沒適應嗎？”徐如林像是在問，但立馬又說，“誰到了陌生環境都一樣，不要那么在乎別人的眼光，做好自己的事兒就好。”

李曉非點點頭：“像你總穿一身黑一樣。”

“哈哈哈，對啊。”徐如林說。

和同桌打破僵局讓她心情好了不少。但她心里也在嘀咕，這人為啥忽然說這些話？

又到周五計算機課。上次的帖子下，不少人在猜誰是“短發女孩”，好多“嫌疑人”被列了出來，不過，都沒直接猜到李曉非頭上。這讓李曉非既有點失望，又舒了一口氣。

李曉非正敲著鍵盤寫帖子，計算機老師讓大家做一個簡單的編程作業作為課堂作業。她匆匆點了發帖，接著三下五除二做完作業，迅速提交。沒想到，可能她是第一個提交的人，老師看完，想用來舉例子，竟然直接將她的電腦頁面投屏到了掛在黑板左側的幕布上。

那一瞬間，李曉非覺得腦袋發脹，但凡老師稍微移動一下作業的頁面，就會被全班同學看到自己的貼吧主頁。她不想抬頭看黑板，可又不得不死死盯著投影幕布上的鼠標鍵。她的心，或者說整個人，都跟隨著那枚小三角跳動。

一分鐘……兩分半鐘……三分鐘……

最后，該來的還是來了，鼠標鍵緩緩地向右上方的“×”號移動，可能是沒定準位，一下子點到了旁邊的縮小框。

后面貼吧的網頁露了半截出來，完了！李曉非禁不住“啊”了一聲，大家都從電腦前冒出頭往她這邊看。就在這時，徐如林“騰”的一聲站起來說：“老師你看看我的吧，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

老師點點頭，投影幕布上迅速切換成了徐如林的電腦頁面。李曉非感覺自己剛從生死邊緣掙扎回來，腦子里嗡嗡直響。

她很想知道徐如林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是不是在故意給她“解圍”。

下課鈴響了，李曉非收拾好書包準備出門。忽然，舍友王穎叫住了她：“李曉非，你是不是貼吧里那個‘短發女孩’？我剛看你好像也在看‘樟樹老孫’的帖子，就問問……”

“ 不是我…… 我也只是看看……”李曉非聲音都在顫抖。

“暴亂分子”張鑫突然半開玩笑地說：“我也看到那個頁面了，那有沒有一種可能是李曉非自己發的帖子呢？包子泡豆漿，哪個人隔那么老遠會看到，你們說是不是？”

旁邊一伙男生都起哄了：“原來是自導自演的呀。”

“我沒有。”李曉非聲音小得跟蚊子似的。

“要知道是不是李同學，這還不簡單？”忽然有人說。

是徐如林。

他不慌不忙打開電腦，一頓操作，指給大家：“你們看，這位‘樟樹老孫’的發帖時間有規律，就是周五和周末。I P地址也固定，要么是學校，要么是松山路附近。開學以來，‘樟樹老孫’就沒有斷更過，這周我們高一年級考試，說是非必要不準出校門的。但是高二可以。如果‘樟樹老孫’本周末繼續拿松山路的I P地址發帖，就不能冤枉李同學了。”

“還是大神厲害，如果不是李曉非，我道歉。”張鑫拍拍胸脯，然后出了教室。

李曉非飛快地跑出去，完全不理會后面叫她的徐如林。這時，她也反應過來，“白色邊緣”應該就是徐如林。

只是，現在怎么辦？明天考試，已經跟大姑說了不回去了，而且現在也不好請假了。

李曉非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圖書館，眼前的書一個字都沒看進去。外面夜色濃重如漆，李曉非的心情比夜色更重。事情怎么就成了這樣？

“啊！曉非回來了。”李曉非剛進宿舍，就看見王穎走過來。她不太自然地咧咧嘴。

“你快過來看，大神在班級群里為你證明啦！”王穎用的最新款手機，能看到Q Q群里的消息，也能打開貼吧。

在徐如林的截圖里，晚上9點過后，“樟樹老孫”竟然繼續把那條帖子發完了——接著上面那個帖子，短發女孩不是說有點嫉妒A班的同學嗎？我就告訴她，我曾經也有過這個階段，后來想明白了，覺得完全沒必要嫉妒別人。在這個世界里生活學習，你要把自己想象成游戲玩家。你是這個世界唯一的主人公，而其他人都是N P C（非玩家角色）。無論那個N P C有多么出色、優秀、富裕，都是你的世界里的配角。你干嗎要嫉妒路人甲呢？人要專注自己的世界，努力實現自己的目標。看見其他人，只需帶著“哈嘍，NPC”的心態就行……

李曉非怔怔地站在電腦前，松山路附近的I P地址赫然入目。“證據”堅實，班級群里剎那間安靜下來，張鑫“圈”了一下李曉非，表示道歉了。

李曉非不知徐如林是怎么做到的。他不僅幫自己演圓了這出戲，還說了一段這么溫暖的話。對啊，自己一向太在乎別人的看法，這也是自己逢考易緊張的原因吧！

次日一早，李曉非買了兩袋包子和兩杯豆漿，早早就趕去了教室。過了一會兒，徐如林從門外進來，并不是跟舍友一起。顯然，他昨晚就想辦法回了趟家。

“哈嘍，N P C！”李曉非遞過去豆漿和包子。

“ 包子泡豆漿， 真的好吃嗎？”

“好吃啊，你試試。”

“你怎么不問我怎么登上去的？”

“嗯？怎么登上去的？”

“嗯……”徐如林指著桌面上的便箋，“這密碼天天在我面前晃，我能沒有點未來職業的敏感度？”

李曉非趕緊將便箋收起來，轉而笑著說：“謝謝你啊，NPC！”

左酒窩姑娘//摘自《少年文藝》2023年第4期，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