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穎星
事件回放
一些高學歷的年輕人,正在投身各種各樣的“藍領”工作。他們當起了咖啡師、保潔員,還有人在養豬場工作,每天面對的是成千頭豬。在此之前,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遵循傳統路徑,畢業后成為白領中的一員。在轉換職業軌道的過程中,困惑、不滿以及不甘心依然存在,但他們也在更加深入地理解、發掘著自我。至于這份工作會做多久,未來會怎樣,也沒有確定的答案。只是在當下,他們試圖從學歷和職業的偏見中跳脫出來,從內心和稟賦出發,做出屬于自己的選擇。

2 0 2 1 年,我從北京的一所9 8 5 院校畢業, 開始進入“ 養豬”行業。更確切地說,我是一家大型養豬民企的獸醫,每天都要穿著藍色的工裝,在各個豬場里巡場,面對成千上萬頭小豬。
剛做這份工作的時候,我看到粉粉嫩嫩的小豬排成一排吃奶、睡覺,覺得特別可愛、治愈。但這種“蜜月期”并沒有過多久,我就成了一個“殺豬女魔頭”。處理動物疫病的措施,第一是要去控制傳染源,第二是切斷傳播途徑,保護易感動物。我工作的一部分,就是要經常殺豬,對那些不明原因死亡的豬,需要解剖才能做進一步診斷。在我們行業里有句俗語,“要想成為一名合格的獸醫,你的手上至少得有10萬頭以上豬的性命”,我現在已經快達到這個數了。
在現場完成這些工作是很苦的。有時候是體力上的,跟母豬“搏斗”,我被撞飛到地上,站起來還要笑著跟人說“沒事”。有時候又是精神上的,有段時間我要處理3000頭小豬,連著幾天做夢都在殺豬,夢見身后一堆小豬在追我,導致我那段時間經常失眠,可能到凌晨三四點才會睡著。
回想當初做出這個職業選擇的時候,只是因為被一句話感召——“科技興農改變農村現狀”。我覺得這句話并不是一句口號,每一個字都是重點。我想既然已經學了7年這個專業,就應該為這個行業的發展創造價值。現在想來,當時的一腔熱血是有些理想主義的。
我們這個行業其實比較新,很多事情沒有形成完備的機制,需要摸著石頭過河,這種狀態也在無形中加劇了個人損耗。我們團隊90%以上是男性,我很少看到一個女性能夠過去,沒有形成一種正向的引導范本,我看到光亮的希望特別渺茫。我總想再堅持一下,但如果一直處于這種過于內耗的狀態,今年我可能也就離開了。

成為月薪4000元的咖啡師之前,我在北京的一家知名咨詢公司做咨詢顧問,月薪是現在的5倍,但遠沒有現在這樣快樂。
做咨詢顧問工作時,我覺得自己只是一個龐大機器里的微小零件。日復一日地去完成目標,沒日沒夜地加班,忙完一天躺下時已經是凌晨2點。在這種狀態下,個人生活被壓縮為零,睡眠也很難安穩。
那段時間里,我開始反思自己。一路走來,所有的選擇都帶了太多周圍不自覺的裹挾,好像從來沒有聆聽過自己的需求。我想起在美國讀書的時候,我總去光顧一家開在社區里的咖啡店,店員每次給我介紹咖啡時,都是笑盈盈的,非常快樂。我想,為什么不能像他們那樣?或者說我也想好好去生活。
一周后,我報名了精品咖啡協會的課程。課程一結束,我回到家鄉沈陽,選擇了一家開在社區里的精品咖啡店,開始打工。同樣的咖啡豆,在不同的咖啡師手里,制作出來的結果也是千人千味。我太愛這種能夠給自己的產品增加個人風味與標簽的工作了,蓬勃的分享欲終于可以通過一杯咖啡釋放出來。
雖然我在咖啡店打工,日復一日地做著一些需要付出體力的活兒,但我從來沒有只把自己當作一個打工妹。我以一間精品咖啡主理人的身份來要求自己,想在這個行業持續鉆研、深耕,同時也慢慢積累自己在這個行業的人脈、資源,去接觸生豆貿易,甚至親力親為,去做店里的宣傳與美工。
我重拾了畫畫的愛好,咖啡師這種有參與感的勞動,為我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土壤和養料。我把學到的咖啡知識畫成漫畫,貼在店里,也發在社交媒體上,這些小事都給了我非常具體的反饋。當然,我知道我的選擇有一些任性成分在里邊。如果再過幾年,我的咖啡事業依然沒有起色,還是這樣一份收入的話,我可能就不太能夠忍受了。

我今年24歲,2020年從一所武漢的211大學畢業,如今在一個家政公司做保潔。在此之前,我在一家世界500強保險公司的培訓部做內勤。有一次我被領導安排去做培訓,需要站在臺面上講話,我特別抗拒,站在臺上非常難受。去年年底,在又一次被委以活動主持的“重任”之后,我提了離職。
有一天,我在B站上刷到一些團隊在整理臟亂差的房間的視頻,我覺得這個工作蠻舒服。我開始在招聘網站檢索,找到了我現在的這家公司。后來,我順利辦了入職,擁有了屬于我的工具箱,編號為0的新箱子。
接下來進行培訓,要認識不同的打掃工具和清潔劑,去老板的家里現場學習,還要學習服務禮儀——精確到站立時雙腳之間的寬度。培訓結束,一位新同事跟我說:“你將是這里的第一位女管家。”我得意極了。
后來去客戶家上單,我每天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技能在被一點點填滿。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地板原來有那么多種類型,不同的材質和形態都代表了不同的清理難度。磨砂地板和有縫隙的木質地板是最討厭的,這些材質有許多溝壑和縫隙,非常容易藏灰,只能拿無紡布在那里一點一點蹭,蹲得久了,整個腿都麻了。但清理完一個房間,起身的那一刻,就會覺得“哇,好神奇,我竟然能擦得這么干凈”。
有一位客戶得知我的學校和專業后,靈魂發問:“你爸媽知道你現在在做這個嗎?”我爸媽確實不知道我在做這個。我來自吉林的農村,不僅是村里第一個大學生,還是第一個考上211院校的人,村里人都覺得我很厲害,所以我不敢讓家里人知道。
但我一點都不覺得這份工作丟人,做了這份工作后,我終于開始獲得那種與自己和解的自洽感。我開始在社交平臺記錄自己,還記得評論區有人說:“并不是說你是211、985院校的學生就應該做更高級的工作。而是當你有這么多的知識儲備,有自己的思考之后,就能從社會固有的(偏見)中跳出來選擇自己的生活。”我很認同這句話。我終于可以選擇我的人生了。
張張包//摘自人物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