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心獼猴桃的夏天

鹿郴

高三那年的夏天，窗外蟄伏的蟬，熱烈地拉響了青春的心事。而我，只是將衣袖攏了攏，把心事埋藏于夏日的沉寂之中。

“你不熱嗎？這么熱的天還穿長袖？”他剛從操場打完籃球回來，滿臉通紅，就像川端康成筆下的夕陽——“通紅的夕陽，恍如從森林的樹梢掠過。森林在晚霞的映襯下，浮現出一片黢黑。”

“不熱，我的體溫比正常人的低一些。”我的語氣里帶了一絲倔強，其實背上的汗早就像沒有方向的河流，傾灌得到處都是。

一年級時，學校統一組織打疫苗。“同學們，請把外套脫下來，然后把左胳膊露出來！”瞬時，其他同學像是剛剝了殼的水煮蛋般白凈的胳膊裸露在我眼前。班主任順著隊伍清點這群“水煮蛋”，到我面前的時候，他的眼神變得犀利起來，盯著我說：“你怎么不脫外套？是沒有聽到我剛才的話嗎？”

我脫下外套，露出了左胳膊——汗毛像叢生的雜草，葳葳蕤蕤。蠟黃的胳膊就像烏鴉混進了天鵝群，與四周格格不入。終于打完了，我剛起身，就聽見身后的男生和其他同學竊竊私語：“那個女孩的胳膊上有好多毛啊！就像黃心獼猴桃一樣。”我沒來得及拿棉簽止血，趕忙穿上外套就跑。后來，我開始討厭夏天，再也沒有穿過短袖。

“真的比正常人的體溫低？”他側身歪著頭，手背不知何時放到了我的額頭上，“哎，這不是挺熱的嗎？”我的臉又悄悄漲紅了。

剛后知后覺地想拿起桌上的書打他，化學老師走進了教室。那節課我什么都沒有聽進去，只是看著第二排穿著籃球背心的他，心里一股莫名的委屈翻涌而來。

他裸露出來的胳膊似月色皎潔，似碧玉溫潤，我青春的悸動氤氳在這樣的白中。我真希望自己是他身旁的那個女孩，扎著高馬尾，膚若凝脂，穿著一件白色短袖，每一寸肌膚都像發圈上的梔子花一樣，盛開在夏天里，干凈、白嫩、香甜。

我趴在桌上，多么希望化學練習冊上的碳、氫、氧……能夠給我變出一瓶特效美白脫毛膏來。

伴隨盛夏的登場，窗外的榕樹枝葉更加茂密了，唱心事的蟬也從窗外飛到了操場上。我們跟著拍子，在操場上做課間操。突然身后傳來一陣哄笑，循著笑聲望去，我看見一個女孩的褲子上有一團紅色若隱若現，而她似乎還不知道。我趕緊脫下校服，圍在她的腰上，說：“笑什么笑，很好笑嗎？”哄笑聲被我突如其來的怒吼蓋住了，只余幾聲鼓點般的議論在風里飄蕩著。

剛坐到教室，我就開始后悔了。最近持續陰雨，我的長袖都洗了且沒有干，穿的是哥哥的一件白色短袖。我悄悄把書包抱在懷里，擋住胳膊上的汗毛。

“穿上！”他脫下校服塞進我懷里，“我覺得熱，剛好你的體溫比正常人的低，口袋里的東西是給你的。”

那是一封信，我讀完第一句的時候，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信的內容是：“你胳膊上的痣很好看，你不知道，剛才你拉走她的樣子太帥了。每個人都不完美，但在我眼里，那個咋咋呼呼拿書打我，洋洋灑灑地寫出優秀作文的你就是最完美的。畢業那天，我希望你可以穿著短袖揚起頭走出考場。”

后來，我還是沒有勇氣穿上短袖，但我很喜歡那個夏天。

進入大學以后我才發現，真的有脫毛膏這種東西，還有脫毛儀，原來曾經讓我那么自卑的心事，可以這樣毫不費力地解決。

多年后的夏天，我整理舊物時偶然發現，那封信的背面還有一行字：“念念縈心是君名。”讀完，淡淡的遺憾就像圍墻上的爬山虎，蜿蜒到了內心深處。后來，夏天的風吹過，我也喜歡將胳膊上的痣裸露在風里，短袖也隨風一翕一張。“黃心獼猴桃”再也不怕夏天了。

赫赫//摘自《讀者》（校園版）2023年第6期，本刊有刪節，遠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