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號學矩陣下的《小二黑結婚》

【摘要】1943年，趙樹理的成名之作《小二黑結婚》出版。小說以婚姻自主為題材，采用多重二元對立的模式書寫了鄉土社會在此熱點問題上的種種矛盾。本文擬通過A·J·格雷馬斯及弗·杰姆遜闡釋的符號學矩陣，重新梳理文本情節與人物矛盾，在厘定文本背后作者真實隱喻的同時，辨析《小二黑結婚》的方向性意義。

【關鍵詞】符號矩陣；婚姻自主；階級矛盾；父母形象；時勢權力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42-002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2.009

一、關于符號學矩陣

A·J·格雷馬斯，立陶宛后裔結構主義學家，是符號學法國學派的創始人之一，代表作有《結構語義學》《論意義》等。他在索緒爾語言學、普羅普民間故事研究基礎上，繼續深入語言的符號研究。在格雷馬斯的語義學理論中，“把感知作為獲取意義的非語言性地域” ①，由所指和能指兩個互相預設存在的概念組成共同體，形成“符號集”。在索緒爾“語言是由對立構成的” ②基礎上，格雷馬斯提出感知差異，即憑借差異，感知世界。感知差異中至少兩個作為對象的詞同時在場，且對象詞匯之間存在著某種關系來聯系彼此，“每一組對立項都擁有一根共同軸” ③。尋求意義不再是單獨地追尋某個詞項的意義，而是通過結構去認識它。在這些概念的基礎上，格雷馬斯提出了意義的基本結構，其中包含了各對立項之間的反義關系、矛盾關系、蘊涵關系。如下圖④：

弗·杰姆遜在《后現代主義與文化理論》中運用符號矩陣對《聊齋志異》中“鴝鵒”故事的解讀，真正將格雷馬斯的符號研究成果引入了文學文本分析。杰姆遜指出，在結構主義語言學中，意義只有通過兩項對立才能存在。這延續了格雷馬斯提出的“對立項”“共同軸”概念，前者是指有著某種共同維度觀察點且互相對立的兩項，而這個共同的觀察點或者維度就被稱為“語義軸”。在對立的確定中，X和反X呈現出強烈對立關系，X與非X之間的對立要弱一些。⑤作為兩項對立的必要項，非反X也必然在符號矩陣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于是構成了如下的符號矩陣：

當然，文本的意義終究不會按照單一的走向展開，杰姆遜申明了符號與符號之間的不同復合，例如X與反X同時存在的“烏托邦項”、非反X與非X結合起來的“中立項”，使得文本可能產生更為復雜意蘊。⑥雖然在敘事結構中，二元對立的關系維系著符號矩陣結構的基本穩定，但是在“對立項”關系的確定與分析中，能夠找到推動所有關系向前運動的符號，成為文本最終的意義指向。

二、《小二黑結婚》中符號矩陣的線性生成

1943年，太行新華書店出版了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小說講述了農村青年小二黑與小芹自由戀愛，沖破村霸勢力興旺、金旺的阻攔，反抗二諸葛（小二黑之父的綽號）、三仙姑（小芹之母的綽號）的包辦婚姻，最終在以村長、區長為代表的政權政策支持下締結婚姻。反對封建、婚姻自主，成為小說的主旨。出版之際即打破慣例，第一版就印了兩萬冊，不到一個月就再版了。⑦1946年，時在上海的郭沫若讀到包含《小二黑結婚》在內的趙樹理小說集《李有才板話》和《解放區短篇創作選》大發感慨，“這兒有新的天地，新的人物，新的感情，新的作風，新的文化，誰讀了，我相信都會感興趣的。” ⑧雖然評價沒有特別指向《小二黑結婚》，但是“五個新”的評價無疑是包含了《小二黑結婚》在內的根據地文學新動向。究竟“新”在哪里？在小說文本錯綜復雜的各方勢力糾纏中，采用格雷馬斯及弗·杰姆遜闡釋的符號矩陣加以梳理，可以更清晰地把握住“新”動向的源泉。

在符號矩陣中，小說核心符號是以小二黑、小芹為形象代表的“婚姻自主”，設為符號矩陣中的X。那么，處在語義軸的另一端“反婚姻自主”為反X，即以金旺、興旺為形象代表。二諸葛、三仙姑作為對立關系稍弱、卻較為普遍的矛盾方“非婚姻自主”為非X。給予“婚姻自主”最后支撐，且處于反X對立面的“非反婚姻自主”為非反X，即村長、區長為形象代表。具體如下圖：

三、《小二黑結婚》中的矛盾對立關系

（一）X與反X：小二黑、小芹與興旺、金旺

《小二黑結婚》源于趙樹理在遼縣（今山西省晉中市左權縣）農村調查時期得知的一個野蠻故事，故事中岳冬至（男）與智英祥（女）自由戀愛，遭到了反動勢力的阻撓。村長因為喜歡智英祥卻遭到拒絕后心生不滿，青救會秘書的妻子因為丈夫喜歡智英祥而吃醋，于是兩人聯合其他干部，一起反對這對戀人，直至岳冬至在斗爭會上被集體毆打至死，釀成悲劇。⑨故事中岳冬至、智英祥與其他干部的矛盾在小說《小二黑結婚》中保留為小二黑、小芹與興旺、金旺之間的對立，同樣因為“爭風吃醋”，沖突形式表現激烈，“斗爭會”上的斗爭、“拿雙”中的“被捆”都是鮮明的矛盾體現。

在人物設定中，語義軸的兩端分別加以階級限定以示對立。以出身論，二諸葛雖每日神神叨叨，一旦失算，還是要自己帶著兩個孩子去地里“補空子”干活；三仙姑雖不事農活，但是丈夫于?！笆莻€老實后生，不多說一句，只會在地里死受” ⑩。金旺的出身就迥然不同了，父親是“劉家峧一只虎”“老社首，捆人打人是他的拿手好戲”，金旺是“好幫手”，興旺“幫虎吃食”，兩人控制村政權橫行鄉里，助匪綁票、霸占產業、奸淫婦女，“浮收糧、私派款、強迫民兵捆人”，等等無惡不作?。金旺、興旺帶人捆了小二黑，二諸葛是會給他們下跪哀求“請你們諸位高高手” ?的。根據20世紀30年代至40年代中期農村階級劃分政策，“以土地租佃關系、剝削與被剝削關系作為劃分農村階級的標準” ?。金旺、興旺富農以上帶惡霸性質的社會階層與小二黑、小芹一家中農以下并包含二流子性質（三仙姑）的社會階層之間的對立性是明確的。

小二黑、小芹與金旺、興旺的矛盾根源在于一方主張婚姻自主，一方主張強權有理?；厮?919年，胡適戲訪易卜生《娜拉》而作《終身大事》，劇中田亞梅與同學陳先生戀愛，為反對父母干預，與男友離家出走?！督K身大事》乘五四運動之東風，在各地學生社團中爭相上演。?娜拉出走成一時之風氣。此時，中國版出走的“娜拉” ——田亞梅，反抗的是家庭里的父母強權，呼應反對禮教的思想啟蒙運動，以爭得做人的基本權利。而在20多年后的根據地，小說敘事文本的書寫中，婚姻自主主要反對的是來自階級的壓迫、村霸的威脅，家庭的父權被大寫為社會的父權，要爭取的卻是生存的基本權利。

（二）X與非X：小二黑、小芹與三仙姑、二諸葛

小二黑與二諸葛的矛盾在于，二諸葛擅自做主給小二黑定下的童養媳，小二黑不認賬，直言“你愿意養你就養著，反正我不要” ?。小芹與三仙姑的矛盾在于，三仙姑愛慕虛榮給小芹定下了退職軍官的續弦之親，小芹反對道：“誰收了人家的東西誰跟人家去” ?。兩重矛盾都沒有成為干涉小二黑與小芹婚姻自主的直接因素，趙樹理在此毫不吝嗇地賦予了青年人反抗的堅決意識。小說出版后，小二黑的形象飛出了劉家峧，飛向了太行山脈其他根據地，僅一個涉縣，就有河南店、南莊、桃城、索堡等好幾個農村版本，農民們按照自己村里的“小二黑”給趙樹理的“小二黑”添枝加葉?。然而，趙樹理重彩著墨的形象是三仙姑與二諸葛，這一對以夸張、漫畫、搞笑式地手法描寫出來的封建式“老父母”，正是在廣大的讀者與觀眾的“凝視”面前，收斂了遇事占卜、老來賣俏的神通。超脫于現實主義之上的藝術化形象塑造，其虛構性在帶來婉約的諷刺之余，自然在矛盾處理中就有了弱化的跡象，弱化了在這個內憂外患的時代作為社會單元——家庭的內部矛盾。

溫和處理父母與子女之間的矛盾，在趙樹理同一題材的小說書寫中幾乎已成傳統。小說《邪不壓正》中，女兒軟英不得已要與地主兒子劉忠訂婚，在訂婚那天父親聚財借口“身上有點不得勁” ?，將自己封閉在房間里唉聲嘆氣。由于局勢改變，軟英再次不得已要與政權“新貴”小昌的兒子小貴定親，聚財拼著老命與媒人翻臉?！八且粋€抖起我的火來我跟他那一個拼！人一輩總要死一回，怕什么？” ?幾次三番不敢毀約的聚財，肯放棄有可能通過定親運作回來的幾畝良田，甘冒被栽贓拿了地主金銀為聘禮的罪名，為了兒女婚事奮起反抗。被逼至退無可退境地中暴怒的聚財，再次呼應了為小二黑求情下跪的“二諸葛”，他們是愚鈍的、膽小的、自作聰明的，卻又始終是溫情的。小說《登記》處理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婚姻自主問題，小飛娥與女兒艾艾都有著婚前自由戀愛的時光，不同的是小飛娥遭受了婆婆慫恿下丈夫的毒打與看管，度過了痛苦的婚后生活，而感同身受的小飛娥不忍再次把女兒放置在自己曾有的兩難境地中，最終同意并說服張木匠一起支持女兒的婚姻自主。與《小二黑結婚》相比，這是兩個時代的故事，反映了時代的變遷，不變的是在婚姻自主題材上父母溫情形象的一致書寫。

（三）非反X的“判決”：干部、政策與政權

以村長、區長為代表的干部形象，在趙樹理小說中屢見不鮮，干部出面主持正義的情節常常被趙樹理設置在問題被順利解決的大團圓結局之處。在小說最后三個章節中，區長站在小二黑、小芹立場上，就“婚姻自主”政策進行了反復強調?；氐椒柧仃囍校欠碭站在了X的位置上，分別處理了與反X、非X的矛盾對立關系。首先，被金旺、興旺捆起來的小二黑、小芹到了區上安然無恙，被扣押人卻被置換為金旺、興旺。正是區長這一政權代表，派助理員調查情況，并在斗爭會上發動群眾揭發兩人罪行，最終扳倒了盤剝在劉家峧的“鐵桶江山”。無論是出于階級立場的不同，還是出于倫理秩序的維護，政權與“舊渣滓”劃清了界限，革命完成了自我革命。其次，同樣是區長將三仙姑放置在眾人的圍觀“凝視”之下，使其處于身份窘地落荒而逃。正是周圍人一句句的點評，“四十五了”“看那褲腿”“看那鞋” ?，讓三仙姑在鄉村倫理中無地自容。“看”與“被看”，這一魯迅筆下批判“冷漠”國民性的模式，變換了方向，發揮了積極作用。二諸葛更是來不及更多的辯駁，“一個交通員把他推出來了” ?。自此，封建式“老父母”不僅同意了兒女的婚事，也改頭換面、換了習性。

透過最后的矛盾對立關系處理，鄉村中的話語權力結構發生著悄然的變化。費孝通指出，鄉土社會權力的性質分為四種：一是社會沖突中發生的橫暴權力；二是社會合作中發生的同意權力；三是社會接替中發生的長老權力；四是激烈的社會變遷中發生的時勢權力。?前三者多用來維系一個社會的穩定，而“時勢權力”則發生在新舊交替之際，是在人們為了應對讓舊辦法已經失去效應的新問題時，產生的新的“文化英雄”指向?！八岬某鲛k法，有能力組織新的試驗，能獲得別人的信任。” ?1943年，當趙樹理從岳冬至與智英祥的悲劇故事剝離出《小二黑結婚》的經典作品時，面對的正是鄉土權力變遷的過渡期?！盎橐鲎灾鳌弊鳛閿[脫禮教、走向獨立進而謀求社會變革、建立現代國家的時代良方，正是不期然間響應了書寫“時勢權力”的時代號召。

四、結語

在這些環環相扣的矛盾關系中，趙樹理首先改寫了青年男女爭取婚姻自主的五四傳統，將家庭父權強調為社會父權，呈現出階級矛盾的對立；其次憑借諷刺、對比等藝術手法塑造封建式“老父母”形象，最終溫情擱置家庭內部矛盾；最后指向了真正的敘事著力點，即主持正義的“時勢權力”成功介入由“橫暴權力”“同意權力”“長老權力”締結的堡壘，打破矛盾癥結，進而昭示歷史的正確走向。遠在上海的郭沫若界定根據地作家趙樹理新作的“五個新”，其中振奮之意大抵在此?！缎《诮Y婚》寫作、出版在《講話》前后，在明確歌頌什么、揭露什么、批判什么的基礎上，充分展示了文化戰線“團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消滅敵人” ?的作用，促成農村政權的主體形象建構。在此層面上，《小二黑結婚》開《講話》后“新文學”先例，此“傳統”在《李有才板話》《邪不壓正》《傳家寶》《登記》《三里灣》中延續，一部形象的農村政權“成長史”在趙樹理的創作中巍然成觀。

注釋：

①②③（法）A·J·格雷馬斯著，吳泓緲譯：《結構語義學》，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6頁，第20頁，第24頁。

④（法）A·J·格雷馬斯著，吳泓緲譯：《論意義——符號學論文集》，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141頁。

⑤⑥唐小兵譯：《后現代主義與文化理論——弗·杰姆遜教授講演錄》，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07頁，第108頁。

⑦⑧⑨?黃修己編：《趙樹理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196頁，第154頁，第187頁，第197頁，

⑩??????趙樹理：《小二黑結婚》，見董大中主編：《趙樹理全集》（第二卷），大眾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213頁，第217-234頁，第224頁，第222頁，第223頁，第232頁，第230頁。

?呂選仁：《民主革命時期毛澤東的農村階級理論與政策研究》，山東大學2015年博士學位論文，第65頁。

?任汝芬：《新倫理與舊角色：五四新女性身份認同的困境》，見任汝芬：《邊緣與前沿》，新星出版社2018年版，第239頁。

??趙樹理：《邪不壓正》，見董大中主編：《趙樹理全集》（第三卷），大眾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281頁，第308頁。

??費孝通：《鄉土中國》，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95頁，第97頁。

?毛澤東：《論文學與藝術》，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52頁。

參考文獻：

[1]（法）A·J·格雷馬斯.結構語義學[M].北京：三聯書店，1991.

[2]（法）A·J·格雷馬斯.論意義——符號學論文集[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

[3]（美）弗·杰姆遜.后現代主義與文化理論——弗·杰姆遜教授講演錄[M].唐小兵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

[4]黃修己編.趙樹理研究資料[M].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

[5]董大中主編.趙樹理全集[M].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06.

[6]任汝芬.邊緣與前沿[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8.

[7]費孝通.鄉土中國[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8]毛澤東.毛澤東論文學與藝術[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9]呂選仁.民主革命時期毛澤東的農村階級理論與政策研究[D].山東大學，2015.

作者簡介：

吝曉婷，女，漢族，河北邯鄲人，中央民族大學文學碩士（已畢業），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