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禾刀

黃 博 著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2023年7月定價:88.00元
有宋一代,那些被升遷的官員是要向撰寫詔書的翰林學士支付潤筆費的。誰能想到,潤筆費竟源于宋太宗趙光義——他不但“親自幫助翰林學士向獲得了升遷的官員討要潤筆費”“還規定了潤筆錢物的數量,從此成為宋朝的‘定制’”。支付潤筆費一視同仁,“為皇帝撰寫制詞、如遇到立皇后、立太子等關系到皇帝本人的重大事件,還有以皇帝的名義頒發的各種帶有文宣性的制誥詔赦等。遇到這些情況,翰林學士還是可以得到皇帝賞賜潤筆費的”。上行下效,潤筆費還滲進了民間,比如撰寫碑志支付潤筆費蔚成風氣,若是名人,價格不菲不說,往往還得等上一兩年。
長期以宋史為研究方向的黃博,在提到宋代士大夫的文藝圈時手到擒來。在《宋風成韻:宋代社會的文藝生活》一書中,黃博帶領讀者“游走”于宋代宮廷、官場、旅途、科場和文壇五個最具文藝氣息的生活場景。黃博的這本書很“高級”,雖然許多內容其他著作也有涉及,但黃博所選取的視角獨特且高深,比如蘇軾所擅長的分韻與王安石的保留項目集句詩,除了歷史的呈現外,黃博還帶讀者一一賞析,許多涉及鮮為人知的歷史典故。今天,每每提及宋代,總有一些人情不自禁地暢想宋人詩和遠方的浪漫與愜意。然而,深讀此書后我們也許會得到不同的結論,即如果沒有達到相當“段級”的文化水平,恐怕只剩下蒼白的“遠方”而難以言“詩”了。
有網友戲稱本書是“宋風三萬里”。確實,黃博在本書中對宋代文人生活圈有過許多細致的展現,特別是通過宋代士大夫所擅長的詩詞。本書所擷取的詩詞,不少鮮為人知,非深耕所不能。而宋人的玩法也超出一般人的吟和,更工于技巧,志于意境。前面提到蘇軾分韻詩無人能及,然而王安石的集句詩首屈一指,甚至連蘇軾也甘拜下風。分韻難在韻腳對仗,實際是一個再創作過程。集句詩則像是古詩中的大數據,將前人詩句重新組合成新詩,“既要詩意相連,又要平仄相合,還要對仗押韻”。

王安石的集句詩厲害,但他的字卻被時人評價為“皆如大忙中寫”。黃博對宋人書法水平評價不高,認為缺少唐人書法中的氣韻與意境。唐宋之所以在書法上有如此大的差異,全因夾雜于唐宋間的五代十國文化滑坡。此時,曾經如日中天的大唐被分裂成眾多小國,軍閥混戰,能征善戰的武人掌控著那個時代的絕對話語權。相比之下,文人地位江河日下。確實,在一個疲于奔命的年代,有幾個人能氣定神閑,優哉游哉地研習前人書法呢?另一方面,由于戰亂頻仍,“文物凋落,士大夫平時練字習書,很難從二王、顏柳這些大家入手”。
滑稽的是,盡管宋人書法水平總體一般,但水平并不能阻擋一些人的“手菜癮大”。推官鐘傳以戰功著稱,但他卻常常“仗著自己的權勢地位,非要用自己的字替換掉名勝古跡牌匾上的名人題字。而且他的字寫得又不怎么樣,‘然書實不工,人皆苦之’”。有人玩書法上癮,有人則有所寫而有所不寫。當宋仁宗下詔讓蔡襄為他最喜愛的張貴妃碑書丹時,“竟然遭到了蔡襄義正詞嚴的拒絕,蔡襄說出了那句名言:‘此待詔職也’”。
不過,對于宋人沉迷書法之風,朱熹卻不屑一顧。朱熹主張“寫字不要好”,而像“蘇軾、黃庭堅等文藝性大于學理性的文人士大夫卻在書法上要求好、求嘉,這種矛盾顯然不可調和”。朱熹說“寫字不要好時,卻好”“因為寫字對士大夫來說是理所當然,但寫字求嘉求好,便是多欲,而不要好,才是寡欲”,而“北宋理學的集大成者程頤和程顥,更是視書法為玩物喪志”。黃博對于朱熹等人的觀點顯然難以茍同,因此不忘幽他一默,“書法既然是玩物喪志的玩意兒,那棄之不顧不就行了嘛,朱熹他們又何必與蘇黃在這個問題上斤斤計較呢”?
宋代文人專攻于書法,覺得這是一種足以展現個人才華氣韻的風雅。在理學家看來,這種風雅本就是一種俗。不過,雖然宋代書法水平無法與唐代相提并論,但宋畫沒有像書法這樣遭到理學家群體的槍煙炮雨,連對書法不乏微詞的朱熹對此也“網開一面”,還不無風趣地調侃郭拱振給自己畫的兩幅畫像“宛然麋鹿之姿,林野之性。持以示人,計雖相聞而不相識者,亦有以知其為予也”。在以“學問、文章、詩詞、書法、參禪、為政”等方面服人的宋代,外在顏值自然不是審美主流,傳遍社會上下,流芳千古的往往是各種飽含文化韻味的所謂佳話。
本書中,黃博還寫到宋代一個極為有趣的現象,那就是算命迷信的風行。至后來,這一卜術又與西方星座相術結合,至而演變出更多的算法。盡管如此,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震撼后人的文天祥認為,“四柱八字的排列組合最多也不過五十一萬八千四百種,但全天下的人口數量,最多時可達一千多萬戶,按戶均三四人算,人口就達五千多萬了”。在黃博看來,宋代算命風氣日盛有時代土壤,“士人們需要從算命中獲得精神支持”。需要指出的是,科舉考試在宋代相當成熟,雖然科場競爭通道依然狹窄,但畢竟為底層向上攀爬提供了肉眼可見的通道,科場成功者成為社會中流砥柱者甚眾。所以說,算命就像是喝雞湯,打雞血,有的人活到老,考到老,圖的是為“命”一搏。
然而,古代帝王為證明自己的合法性,往往強調“承天運”。如果“天運”均可為凡人所算,那朝廷根基豈不是掌握在算命先生手中。于是干預便成了理所當然的選擇,“嚴禁民間私習天文,宋太宗甚至連一般的占算吉兇的活動,也嚴加禁止”。
在宋代文化興盛的背后,大都能找到一個共同源頭,那就是皇宮。自宋太祖杯酒釋兵權之后,宋代皇帝的軍事集權結果是去軍事化。宋太祖可能連自己都未曾料到,原本只是為了防范屬下功高蓋主、重蹈五代十國反叛后塵之舉,其后人卻漸漸沉迷于去軍事化的“文化鄉”。“從太祖喜歡打獵,到太宗、真宗對打獵沒什么興趣,再到仁宗厭惡打獵,宋代皇帝生活的去軍事化徹底實現了”。而“太宗與文臣的詩句唱和,促成了宋代詩壇一個新的詩歌類型(詞)的誕生”。真宗則在太宗的培養和熏陶之下,繼承了太宗喜歡讀書和寫詩的愛好,史稱“真宗聽政之暇,唯務觀書”,而且每看一本書,就要寫一首詩以為紀念。真宗的詩,最有名的就是那兩句:“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總之,沒有無緣無故的文化風韻。俗話講,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宮廷文化是時代的風向標,宋代皇帝親自下場參與各色文化活動,必然大大推動文化的發展。而這些文化往往又會通過群臣等各種通道外溢,向社會四處擴散。表面上宮廷是文化的集散地,但由于大臣不敢僭越皇帝的潛規則,使得宮廷文化特別是詩詞書法水平必有所抑。而民間則失去了這一潛規則的束縛,于是汪洋恣意,登峰造極。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好的詩句往往出于民間而非宮廷,畢竟文化也需要深植社會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