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冕

我是在戰亂的炮聲中長大的。1937年盧溝橋炮響時,我才四五歲,生存非常艱難,童年沒有歡樂。到了上小學的時候,有點懂事了,一邊不斷躲避敵機的轟炸,一邊尋找學費很低的地方上學,來回折騰。2020年我寫了一篇文章,我說要是桌上有幾顆馬鈴薯的話,我一定挑最小的來吃,因為家里子女多,想給母親、家里減輕負擔。
詩大概最能夠表達人的情感。我開始讀的是冰心的《春水》《繁星》,這些東西小孩都能讀得懂,小詩也比較容易記住,很簡單的一些想法,一個小場景、小體會。它能夠給人安慰,讓我在物質生活很貧乏的時候,覺得居然還有一個天地這么美妙。一朵野花也好,幾片樹葉也好,對于一個很小的人來說,能喚起他的美感,給人一種很溫暖的感覺,因為周圍很嚴酷,生存都很困難。
那時候老師帶著同學去郊區遠足,我很樂意參加,但又不能參加,為什么?因為遠足需要好一些的衣服和鞋子,特別重要的是要帶一頓午餐,還要帶路費。其實錢很少,但我拿不出。遇到這個時候,我就找各種借口回避,自己關在家里讀詩。那時候讀的是唐詩。白居易的《長恨歌》,“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那時候我還不懂詩句背后的東西,但覺得他們之間是愛情,生生死死的相戀。還有《琵琶行》,“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同情弱者。在大家歡樂地郊游時,是這些詩歌陪伴我,所以我對它們心存感激、感恩的心情。
能讓人內心感動的就是美好的東西,不寫美好的東西,我覺得不是詩人的使命。有的詩雖然寫得很漂亮,但是非常不美好,甚至很殘忍,我不喜歡,會遠遠離開。有的詩評家給好詩定了很多條標準,我說千言萬語要讓人感動,用美好的情感去感動人,感動自己。在這一點上,我是很淺薄,我一點都不深刻。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2023年第15期,四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