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年河? 原名孫光新,1973年生于魯北平原腹地一條未名河流——青年河畔,現蝸居在她近旁。習散文,有文刊于《散文》《山花》《青年文學》《作品》《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
樹果
果子,是樹最后的追求。綴滿的果子讓樹蒼老、充實。萬物都有最后成為果子的夢想。黃里透紅的大石榴把石榴樹柔韌的枝條墜得飄飄搖搖。長祖父喜歡秋天里熟透的石榴。石榴熟得毫不收斂地裂開來,露出鮮艷、飽滿的籽,像長祖父透明而長久的夢。一粒粒有棱角的石榴籽晶瑩剔透,就像鄉村里乖巧的孩兒,抑或可愛的小動物,讓人不由得心生喜歡。每一粒石榴籽極盡誘惑之姿,把他內心將熄的子孫夢一次次點燃。許多年后我在他望向我的無盡愛惜的眼神里深刻地體會到了這一點。
長祖父把石榴視若自己生命的延續。他守護著石榴樹,誰也不能動它半分毫。他一直以為滿樹的石榴、裂開的石榴露出的飽滿的籽是家族興盛的昭示,是美好的預言。
在樹下,望著鮮紅、多汁的籽,一粒粒密密麻麻地、整齊地擠在一起,極像一個團結、幸福的大家庭。這多像一種理想。很多人看到,從他開始,大家庭已經矛盾重重。稍后不久,矛盾爆發,看似和諧的大家庭一觸即散,且人丁凋敝,出走、非正常死亡、怪病頻發。他如一只斗敗的公雞,黯然神傷地說:“興旺與衰敗有著一樣長的距離。只是衰敗隱藏得更深,就隱藏在光鮮的興旺之中,當人們發覺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他長久地關注石榴樹,也有了哲學家的深度。石榴樹最好的那些年,正好是家族四分五裂的時候,猶如熟透裂開的石榴,籽粒猛地四散開去,是對物極必反的詮釋。而引發點正是這個多嘴的老頭一句無心的話,這是他一生的痛。
長祖父歿后,父親一點點地否定了石榴樹,最后終于將它伐掉。他喜歡寬敞的院子,視野開闊,采光好,他以為這是風水中的上風水。長祖父則穿透飽滿多籽的石榴看到家族未來的昌盛綿延,這個一輩子沒有生養的老頭子經常振振有辭:“人丁興旺才是最好的風水。”他把多籽的石榴看成了他的子孫。
父親時代,他在院子南邊種了葡萄。長祖父、二祖父、祖父以及其他幾位老頭都已經去世,父親長成了老頭。我與弟弟也離開了這個院子。父親與母親在院子南邊欣賞葡萄的樣子也有了當年長祖父望向裂開的、飽滿多籽的石榴的風神。
有的葡萄有斑點,看起來有病態的樣子;有的被鳥兒啄破后開始腐爛,像是惡心的疥瘡。母親把最好的幾掛葡萄留給我們:“挑來挑去,也就這么幾掛,早年的石榴,又多又大,看著都喜人,別看是酸石榴,吃起來也有甜甜的滋味。”站在葡萄架下,憶及當年石榴的風光。抬頭,看到幾掛稀疏的葡萄好像各不相干,孤零零地靜默在斑駁的陰影里,猶如寂寞的代名詞。
想起葡萄酒。民間用發酵法自釀葡萄酒。發酵就是事物的變化、轉化。圓圓的葡萄被儲存進密閉的壇子里,與世隔絕。再次出現的時候已經脫胎換骨。它以液體的形式出現。刪去并不復雜的過程,時間找到了藏在葡萄里的酒。然后它再次被密閉,又一次地與世隔絕。好看的、散發著香味的葡萄之液繼續變化,這是時間的秘密,也是神奇的物的秘密。
與父親說喝葡萄酒軟化血管,他小口抿了一下杯中的葡萄酒,砸吧砸吧嘴說:“可惜了甜甜的葡萄。”父親還不適應這樣的事物。
因為種了桑樹,大隊園被稱為桑行子。春天,孩子們在桑行子低矮的桑樹間穿行。枝葉間已經有了青綠的小桑葚。青綠的小桑葚并不好吃,有一股青澀的怪味,但我們還是爭先恐后地摘著吃,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我們幾乎見不到成熟的桑葚。以致好些年里以為青澀就是桑葚的味道。桑葚的青澀就是我們身體的青澀、質樸、未熟與成長。只是,桑葚的成長被我們臟而好奇的小手阻斷。
見到成熟的桑葚已經很晚了。在南北地的地頭長出一棵桑樹小苗,經過父親的精心看護,長成一棵大樹。麥秋時節,地上落滿了黑黑的桑葚,有成熟后自然落下的,有風吹落的,有鳥兒啄食落下的。父親招呼地周邊的鄰居過來吃桑葚。大人站在樹下摘著吃,孩子們蹲在地上撿落下的。地上的比樹上的味道還要好。都吃得滿嘴的黑。這時候,我才知道被桑行子青澀的桑葚騙了多年。純正的甜才是成熟的味道。成熟是令人愉悅的味道。
成熟的黑黑的桑葚,外形類腎。以物補物,因其形,也是造物的智慧。桑葚補腎,腎葚同音。有人戲謔,男人得天天吃桑葚才行。男人最怕腎虛,得補。自己的身體,沒來由的糟蹋,補也沒用。物理即天道,不循物理何為。想起核桃。自以為深諳中醫道理的父親知道我寫作費腦,就告訴我吃核桃;母親腦膜瘤手術后,他就給母親買核桃吃。剝去皮,完整的核桃仁,人腦形狀。讓人想起植物的智慧。造物主的偉大,她讓萬物勾連,就像每一物都是另一物的影子,都是另一個自己。
院子里的槐樹枝葉間掛著晶瑩、飽滿、涼涼的碧綠槐角,如玉,如小孩兒。孩子們站在樹蔭里,踮著腳、伸出手,扯著樹枝去摘槐角。摘下來的槐角被孩子們把玩一會兒就拿去門枕石上,用磚頭砸出里面的槐蓮豆,也有的被孩子直接用手指甲剝出槐蓮豆。手上綠綠的,空氣里也是苦苦的氣息。
槐角干了,像蝎子的樣子。蝎子也是一味良藥,就如槐角。專家說槐角具有涼血止血以及清熱、潤腸通便的功效,臨床常用于便血、痔血,也可用于吐血、衄血、尿血和崩漏等出血的疾病,還可用于清肝瀉火,適用于肝熱所致的頭暈、頭痛以及目赤等癥。
它的苦汁就像糖不均勻地溢出,長成一個個的疙瘩,讓人想起壁虎,看起來卻是蝎子的形狀。苦是甜的根。想起甜果,開始都是苦的。也就是苦是最初的味道。甜,是變化,是成長的結果。苦,草字頭,古字底。苦是古老的草的味道。先人對植物何其了解,他們與植物朝夕相處,植物是他們的生活,也是身體的部分,不似我們逐漸遠離植物,陌生了植物。
對于棗,我的身體里有著深刻記憶。也許我的血液里的紅就來自棗。父親說,吃棗補血。
棗是我童年時期能夠經常吃到的水果。長夏深深,樹上掛著的青棗開始泛白,甜開始在棗子里醒來。孩子們開始摘棗吃。諺語說七月十五半紅棗,此后棗子就像想到田里即將豐收的金黃飽滿玉米的人們越來越無法掩飾的喜悅內心。直至八月十五前后,通紅成為青年河畔小村子的主色調。打下棗,有的晾在天井里,有的晾在房頂上。站在房頂上,四下里望去,一抹一抹的紅讓秋天的青年河流動著喜慶、歡悅。
長祖父有用酒泡棗的喜好,我們叫醉棗。其實,這是他用以吸引我的伎倆。過年時節,他喊我吃醉棗。我站在他的邊上,看他除去壇子口的封泥,開蓋,摻雜著酒味的甜一下子從壇子里被釋放出來,隨即溢滿屋子。醉棗涼涼的,鮮紅、飽滿,吃起來軟軟的,略帶著酒味的甜傳遍全身,感嘆過年這樣美好。
孩子們吃鮮棗,上了年歲的吃干棗,掉牙的老頭老太太喜歡吃膿包棗。每年打棗的時候撿到膿包棗就會給長祖母。這個小腳老太太早就沒了牙,也就是吃個膿包棗。鮮棗脆甜。干棗多肉、綿甜,便于儲存。冬天,把棗丟在將熄的火堆烤一會,然后收起來泡茶喝。那種糊味的香里散發著古樸、悠深,火烤里有了遠古的意味。只是愛上火之人喝久了這茶更容易上火,猶如火上澆油。人物一理,物理也是天道之一種。循物理是青年河的智慧。
樹花
石榴花是村子里無良青年的意淫對象。熱烈、奔放、妖艷好像是她與生俱來的本性,令無良青年想入非非,焦躁不安。這個心比天高的姑娘一心向往配得上她妖艷外表的高貴生活。那是一個神秘莫測的相面師給她的詭異指引。散發著青春氣息的石榴花也相信青年河只是她暫時的棲身之地,想象中的遙遠都市才是她的歸宿。周邊的無良青年只能遠遠地垂涎著飽滿的石榴花。
看著漂亮、可愛的小女兒,又抬頭看到院子里石榴樹枝頭怒放的紅艷花朵,孩子的父親就開始叫她石榴花,村子里的人們也叫她石榴花。小石榴花也喜歡這名字。久而久之,姑娘的本名逐漸被大家忘記。石榴花的命運一波三折,足夠寫一本驚心動魄的傳奇故事。那顆石榴樹還在,她家的人早已不知所蹤,成為青年河越來越模糊的意象。
石榴花有實花,有謊花。實花細長,謊花略圓。顧名思義,謊花就是撒謊的花,不結石榴。實花,結果。謊花為公,實花為母。有一天,長祖父突然說:“小石榴花就是一朵謊花。”我感到不解,這個老頭為什么突然說這樣一句令人費解的話。這時候,石榴花已經被人們淡忘二十年有余。關于石榴花,我也僅僅是聽到她的傳聞,真假莫辨。
長祖父說我家的石榴樹就是小石榴花家石榴樹的分枝。弟弟在石榴花中找到了詩意,若干年后,他成為小城里有名的詩人。我則迷戀略圓的謊花。它只開花,不結果,是缺憾,不完美才是這個世界的本質與普遍形式,完美只是一種假象,一種虛幻的形式。
開花時節,我每每靠近石榴樹,長祖母就會防賊一樣盯緊我,并大聲喊我:“只能摘謊花!”這個老太太一輩子沒有生養,她痛恨謊花,把希望都給了滿樹的石榴實花。
沒有謊花,實花也不會結果,這是有了人事經歷后才悟到的。小蜜蜂在花間嗡嗡著,由一朵飛向另一朵,它針尖一樣細小的腿上沾著厚厚的花粉完成了石榴花的授粉。陰陽,這基本的自然秩序因為簡單而常常為人忘記或者忽略。
五月槐花的甜,也或者說是香,令小村子一陣陣眩暈。小村子家家在院子里植槐。由一家家的一點的槐花的甜連成一片,匯成的濃、膩,令人避之不及。
白、粉紅成為一個個逼仄、昏暗、陳舊小院子里最為明朗、光鮮的色彩。
想起明亮的槐花,就想起青年河最漂亮的女兒槐花。槐花是東林的女兒。東林在村子里有著良好的聲譽,他與媳婦釀的槐花蜜遠近聞名。東林對自己的手藝頗為自負,且珍惜。小女兒出生了,東林干脆給孩子取名槐花。槐花乖巧、懂事、聰穎,人見人愛。這個小丫頭簡直就是個槐花精,喜食槐花,吃生槐花,讓母親做槐花餅、槐花咸食,其他時節吃槐花蜜。
有人說槐花淡雅、清香,河畔的人們只覺得槐花的甜過于膩,香過于濃。小村子里槐樹太多,槐花的綻放過于盛大,甜與香一起涌來,連續多日不散。日久樸素的小村子寬厚地接納了這平添的濃釅。樸素是萬物的基礎,也消解所有。萬物最終歸于樸素。所謂美味,乃是稀缺之物,久食者乃生膩。唯有鄉下飯桌上的一碟清新小菜才是久食不厭之物,是素樸之謂,猶如干凈、淡雅的小槐花。有人說,小槐花走過,身后會留下淡淡的槐花香。她的素樸、淡雅贏得了青年河畔的尊敬,老人說到她就像說到自己的女兒,青年人說到她就想起自己的姐妹。成為女人的槐花也是青年河里淡淡的而又富有生命力的流水。青年河教會了她平淡。平淡才是常態,里面蘊藏著恒久的生命力量。平淡的生活讓槐花多了從容。平淡的美德讓她成為青年河最漂亮的女子。由這個女人再到開滿五月的槐花,才是淡雅的清香。
我叫她槐花奶奶。在這個年近八十的老太太身上,我看到了大家閨秀的風神,村子里五月盛開的槐花只是她的陪襯。
槐米,是尚未開放的槐花,米黃或者更淺一些的顏色,散發著濃濃的特有的槐的苦味。父親趕在米黃色的小骨朵尚未開放之際用鉤子勾下來,晾干之后送到桑落墅收購站。他說:“槐米可以入藥。”那時候他尚年輕,還不懂中醫藥,只是人云亦云。口袋里裝著用槐米換來的些許補貼生活的零用錢,他身上散發著濃濃的槐的苦味道。這是槐米晾干之際散發出的獨有的槐苦味,令我想到它是清熱、解毒、消炎的良藥,生活經常于無意間給予我們常識,我們并不知道其中內在的機理。鄉下的生活一直如此運行,簡單之中蘊藏著最真理。
所有的花朵都是造物主給女人的獻辭。把花朵獻給女子就是讓花朵回到花朵本身。比如桃花。首先是它的紅。桃紅,這是少女之紅。那張臉,粉面含春。還有它的白,是少女的肌膚之白。粉紅,是少女的心事。每一個女孩子心里都有一株桃花,猶如一場桃花雨。桃花夢,是春夢,是一個女孩子的成長。
那個折花的浪子辜負了青年河的女子。浪子是個長相帥氣的外鄉人。他來得突然,去得無征兆,就像一陣風,或者夢一樣,夢醒了,什么也沒發生過。青年河的女兒成了愛情的俘虜,失去了理智。她好像就是為了詮釋桃花的花語而陷入了愛情的深淵。理智不會產生愛情。陷入愛中的人們無視兩人之外的世界。浪子說:“愛是不存在的,是一場夢。夢醒了就回到現實。失愛的心疼就是告訴我們愛情在虛擬的一邊,現實在真實的一邊。”這個浪子有時候是個哲學家,有時候是個詩人。青年河的女兒叫秀米。秀米善良、單純。突如其來的愛情滋潤,讓秀米出落得如桃花燦爛。許多年后,秀米依然相信愛情,因為她最終還是收獲了桃花般美麗的愛情。桃花,就是《詩經》里的那一株。
青年河畔,很少有人注意桃花。畢竟,灼灼的桃花不如沉甸甸的桃子更接近生活。在青年河畔談論桃花是件奢侈的事情。不切實際的事情為青年河所不齒,也或者仰望。比如,人們至今還在懷念那位詩人,盡管他像一個浪子,但他給青年河留下了比桃花還要紛繁的事物,他讓青年河看起來豐富無比。
南去青年河百余里是黃河,黃河灘內外,桃樹成片,為桃鄉。粉紅點點,連綿之中也顯氣勢,花香蔚然。桃鄉人家見慣桃花紛繁,并不在意,上心的是花期以及桃花后的桃子。在現實面前,浪漫猶如遙遠而又不切實際的詩歌,是風雨后落滿大地的、不再鮮艷的桃花。
榆錢。我見過的,唯有榆樹的花朵是純綠的。一枚枚可愛的、簇擁在一起的小錢幣,像小孩子,我叫它們小崽子,有地方叫榆樹巧兒,簡直異曲同工。擁擠在一起的榆錢,就像被母親牢牢束縛的調皮頑童,不安分卻又無法掙脫。有人說,榆錢是果實,又叫榆實。我以為那一簇簇的更像花朵。這別致的花朵比其他事物更像春天的樣子。
花是女孩子。而榆錢更像調皮的男娃娃。國英是女娃娃里的例外。這個風風火火的女娃娃愛鉆到男娃娃中間去。她來了,男娃娃走驚慌地散去。背地里,男娃娃都叫她假小子。
這個天天跟在男孩子屁股后面的假小子令那些男孩子無處躲藏。無奈之下,男孩子們也就默認了她作為一個同性的存在。我們居然不喜歡她,她連榆錢都不是。
娃娃們只喜歡榆錢本身。春風吹得榆錢肥嘟嘟的。一簇簇的榆錢,擁擠不堪。娃娃們一雙雙臟兮兮的小手伸向淡綠、干凈的榆錢,然后捋下一把,直接按嘴里,一把接一把,吃相不雅,自然而放肆。滿口清香讓人想到春天的雛綠。
百度知道,小小的榆錢竟然也神奇:榆錢果實中含有大量水分、煙酸、抗壞血酸及無機鹽等,其中鈣、磷含量較為豐富,有清熱安神之效,可治療神經衰弱、失眠。榆錢果實中的煙酸、種子油有清熱解毒,殺蟲消腫的作用,可殺多種人體寄生蟲,同時,榆錢還可通過利小便而消腫。榆錢味辛入肺經,能清肺熱,降肺氣,榆錢種子油有潤肺止咳化痰之功,故可用于治療咳嗽痰稠之病癥。娃娃們一年年地吃著榆錢。榆錢成為身體的部分,讓他們保持著自然之子的樸素、健康。
樹葉
葉子,比果子更像樹的孩子,它幾乎長久地粘著樹媽媽。
桃葉兒吶尖上尖,柳葉兒就遮滿了天。柳葉的形狀與桃葉相類。人們常以柳葉形容人的眉毛,名曰柳葉眉。《紅樓夢》里說王熙鳳“兩彎柳葉吊梢眉”,“彎”字用的好,道盡了柳葉之形。柳葉的初芽也就是柳葉的尖,柳葉剛長出,是嫩葉,也是細芽。有朋友每年作嫩柳芽菜。做法極簡,采摘嫩芽,淡鹽水浸泡,然后淘洗,焯水,涼水漂洗,擠掉水,佐以鹽、醋、蒜末、香油等。朋友拍照過來,白瓷盤里盛滿春綠或者嫩鵝黃,春色就在唇齒間留香。初春隨柳的雛葉進入身體,一片生機盎然。
柳葉說話的時候,春意如流水隨風蕩漾。滿眼的柳葉綠泛濫開來,春就遮瞞了天。
想起桑葉。想起桑蠶。隊上養蠶,蠶房設在我家。種桑樹的大隊園被成為桑行子。蠶吃桑葉,是風卷殘云,聽的沙沙沙的,桑葉只剩下清晰的瘦骨架。
蠶熟時節,村子里的女人們幾乎就長在桑行子。她們如羅敷一樣,她們沒有羅敷的美,但是她們樸素。羅敷喜蠶桑,采桑城南隅。虛構的羅敷喜歡采桑。為啥是虛構,只說穿戴衣飾,未言容貌。有人說是文學筆法,若真見其人,一切溢美必集于羅敷本身,穿戴衣飾、行人怎能入筆者眼。
羅敷在桑葉間過于顯眼,引來觀者,人們也沒見她采桑。她不屬于桑,與桑無關。羅敷并不喜桑蠶。青年河畔村子里的女人們喜歡桑蠶,她們穿梭于桑行子的桑葉間,就像水中一刻也停不下來的游魚。不養蠶了,桑樹也沒有了,養蠶人也失憶已久,只留下桑行子這一美麗的地名,詩人從中看到了綠中泛黃的桑葉一片蒼茫。沿著桑行子長而幽深的小徑往前走,一直走進《詩經》的郁蔥、遼遠。
槐葉細膩,綠中泛黃,干凈得如進入良好的睡眠,不再有任何圖景飄入夢鄉,踏實、深沉。
細小、密實的槐葉遮蔽的陰翳有些冷。孩子們伸出小手去摘槐葉。槐葉細膩的舒服讓孩子們忍住了它的味道。沿著中間的葉脈對折槐葉,放在嘴邊一下一下嘬著,發出長一聲短一聲的啾啾。幾個孩子在樹蔭里比賽誰嘬得好聽。此起彼伏的鳥鳴歡快,如清涼的流水里有魚兒在嬉戲,樹蔭一片凌亂。
一枚小樹葉讓孩子們玩得忘情、盡興。復又想起桑葉。小孩子偷了小小的蠶,把它放桑葉上,兩手小心地捧著桑葉。黑線頭一樣的小東西附在桑葉上,可憐得讓孩子不敢快步走路。樸素生活里的快樂也是樸素的,也是自然之一種;是模仿,也是向自然學習生活的開始。生活由模仿來,生活在不經意間開始了。
榆錢能食,榆葉也能食。記得母親去院子后面的樹林子里采榆葉,給大家弄成食物吃。時間久遠,已經模糊了母親用榆葉做何食物。與朋友言及此事,他說,新鮮的榆樹葉洗凈,水分控干,撒上面粉,稍加鹽,蒸20分鐘;加入蒜,大火炒兩分鐘,小火炒直到外焦里嫩。這吃法過于奢侈,那時候聽也沒聽說。1980年代前后,吃是最重要的事情,幸好大地上能吃的事物太多,青枝綠葉的,隨便采點什么就能填飽肚子。后來,能吃的愈來愈少。前幾天同事說去田里挖蛐蛐菜,去了沒敢挖,說是見田里的蛐蛐菜很多,疑心打了農藥。
父親在院子里種了銀杏。看到銀杏葉,想起小時候將樹葉夾在課本里做標本。學校院子里有一棵合歡樹,樹葉有點像一種叫小米的野草的葉子,一枚枚鐮形的小葉沿葉柄兩邊對稱排列。我們孩子們都喜歡在樹下玩耍,偷偷摘樹葉夾在課本里做標本。獨獨永軍的書本里,除了合歡樹葉,還有一枚好看的扇形葉。大家的驚呼,引得范老師過來,他看到樹葉標本說:
“銀杏葉!”
“銀杏?”
“對,銀杏,以后都會知道的。”
學校院子的西南角有一棵樹,一樹的針,我問范老師,這樹咋不長葉。老師笑著摸摸我的頭,然后指了指一樹細細的針說:
“這就是葉子。”
他看我還是不理解,笑瞇瞇地說:“以后會明白的。”
第二年,在自然課上,老師說到了針葉林與闊葉林,依舊混沌。直到在大學校園里偶然被松針扎疼的那一刻,才一下子明白針葉與闊葉的區別。
又想起老師說過的一句話:“從葉子上也能認識自然,每一枚葉子都是一個世界。”
香椿,顧名思義,葉香,也濃。
香椿初葉的香,濃郁、醇厚,可生食,可炒、可炸。
椿芽萌發似火。尖、細、嫩的葉又似芽。細小的芽紅而極香,過于張揚。多春寒,有火易折。生命是一場智慧的成長,是對自然之勢的探索。椿芽過激,引來有小智慧者折之。待其明理,葉有紅變綠,成為自然之色,是成熟。成熟之美讓長得黑綠的椿葉在接近寂寞中走向沉實。在沉實中保持、收斂生命,它悟透了自然之道。
祖父,這個生命慢下來的老頭,每年夏天都去店子集上買老香椿葉。回家后將葉子從柄上捋下來,用咸鹽殺一下,就可以食用,或者用以佐味。村子里賣老豆腐的老元就是用老香椿葉碎末佐味。我也吃過用老香椿葉沫和的豆腐醬,吃起來別有味道。
椿葉飄零了。它在風中翻卷著,或遠或近,或上或下,落得極慢。對生命有惋惜,也有回望。大地接納它的時候,它一片安靜、沉實。這是黃葉之美。
黃葉之美,是生命走向成熟。這是秋天里最熱烈的色彩。中午的陽光很好。秋風勁爽、明快。馬路兩邊綠化樹上的葉子在風里搖擺著、翻轉著。葉子在陽光下泛著光,亮亮的,燦燦的。馬路兩邊的樹上燦燦的葉子一真延伸下去,感覺沒有盡頭。遠處,樹都沒有了,只是一些斑斑點點,但望上去,盡是燦燦的顏色。深秋壯美、氣派。
這時候,風又大了,秋風美好而疾勁。地上厚厚的、燦燦的葉子被疾勁的秋風旋起來,在半空里飛舞著。沒有前奏,數不清的葉子一下子就被風旋起來,凌亂而又美妙。它們在一起飛舞、碰撞。沙沙的聲音連綿不絕,甚至有些凌亂。馬路上人來人往,自行車、三輪車、汽車,叫賣聲、說話聲、喇叭聲,這些聲音互相淹沒著,也淹沒著一切。糾結成一團的喧囂也染上了燦燦的色彩。
干或者枝
干或者枝,是樹的骨頭。
村子中間獨獨耿明在樹林子植一棵柏樹,高大勁直。耿明細長,性格耿直,如柏樹一樣。看到他家的樹與他的樣子,都會讓人想到硬硬的骨頭。獨獨女兒成了耿明的心事,女兒婚后,又與別的男人睡在一起被人發現而鬧得人人皆知。看到耿明走路低下頭的樣子,人們感慨,這個老頭也老了,骨頭也疏松了,到底比不過那棵柏樹。
院子里的石榴樹枝干蓬散,沒有主干。冬天里可見其枝枝向上四散舒展,瘦勁健挺。想起長祖父、二祖父、祖父,幾個老頭各有性格,互不服氣就如這石榴樹分不清的、散開的干枝。長祖父平和無主見,二祖父終日默默,祖父暴躁乖戾。冬天里三個老頭一起打葦箔,一頭一個、中間一個,都不說話,一說話就會炸了。父親嫌院子中間的石榴樹占據了大半的天井,祖父們歿后,他就把石榴樹除掉,院子瞬間寬敞起來。沒有了石榴樹,沒有了老頭們,大院子空而寂寥。手術后的父親站在院子中央,他干瘦的身子也有了石榴樹枯瘦枝干的樣子。過去歲月的寒冷冬天里,他的目光一定與枯干勁枝進行對視數遍,完成了精神的交流。
皴裂的樹干讓人憶及祖父。前院的槐樹,樹皮暗黑,裂紋如墨,粗糙如麻。我抬頭看了看祖父的臉,說:你真像老槐樹皮。他沒有理我。他一貫這樣,就如從沒有說過一句話的槐樹。它把想說的話與內心的秘密以時間的形式密密麻麻地刻寫在表皮。密密麻麻的皴裂如眼睛,它透視萬事萬物如歷盡滄桑。被漠視的存在里,歲月秘密交談,細數經過它的每一物事的命運,就像用蓍草為它們重新占卜可能而不曾出現過的命運走向。它深深癡迷于此而無法自拔。
皴裂的紋痕都是時間的證據。村子里的棗樹一片一片的,時間在每一樹干上綻放,也會有一雙手去摩挲它的紋理,讓時間也有了溫情意味。是迷糊爺爺。他孤獨地在棗樹林子里蹣跚。青筋凸起的手一遍遍地摩挲著皴裂的樹身,就像時間對時間的撫摸。一個懂得時間的人是不幸的,他度過了時間之劫。
時間,刻在樹干的內里。樹的時間又叫年輪。木匠樹香遲楞遲楞地鋸青年河岸上的大柳樹。遲楞遲楞的聲音就像是在分解時間,他用鐵鋸鋸開了時間。不小心樹倒了,把木匠壓在樹下。沉重的時間讓他失去了右臂,再也拿不起長長的鐵鋸。失去了右臂的木匠教孩子們識年輪。大樹一圈圈的圓紋細密、好看,孩子們一圈圈地數圓紋,數著數著就混亂了。木匠不用數年輪,看看樹干,就知道樹齡。
迷糊爺爺屋后滿是臭椿,樹干光滑、高大、筆直。想起梧桐,好像都是易折之木。表皮粗糙、皴裂的棗木、槐木質地堅硬。臭椿、梧桐質地脆。想起焦尾琴故事:“吳人有燒桐以爨者,邕聞火烈之聲,知其良木,因請而裁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擾焦,故時人名曰‘焦尾琴焉。”鄉下木匠熟諳木頭,他們依著木頭的質地打制家具,讓伐倒的樹木各歸其所。聽木匠說閑話,說到名木。老木匠寶元說,一輩子能夠用黃花梨或者紫檀打制一套家具,死了也值。小木匠樹香說,魏集鎮上大財主魏五子家的家具除了黃花梨就是紫檀,給他家打制家具的木匠們算是開了眼。寶元說,那是自然,店子街上春嶺他爺爺當年就在魏五子家打制家具,回來后老頭子說了好長時間,連走路都不一樣了,這是他木匠生涯里唯一可以說道的事情。
現在,那個地主家里曾經擺設使用的家具,成為藏品。家具失去家具的功用,就如樹失去樹的存在。
好的樹木成為建筑、家具的首選。中國木建筑蔚然大觀。名木多在名剎,去光岳樓,主人介紹中間立柱為金絲楠。想來如此名樓才擔得起這名木。父親蓋后面房子的時候,琢磨著買紅松。我們平原上,難見松木,為此跑遍了周邊的集市。有了好木頭,一身泥一身水的莊稼漢也不無法享用,或者說糟蹋了好木頭。也不是自賤,因為我們無暇識木。識木得有閑情、閑心,以及見識。那些文化人,一塊木頭能讓他們生出文化的色彩。也算是物物相配,各得其所吧。
父親把青年河北岸兩人合抱粗的大柳樹解成木板,做了兩口壽材,一口給了長祖父,一口給了祖父。我結婚的時候,父親又解了木頭為我打制婚床、家具。住土木房子、睡木頭床是祖先離開石頭洞后給我們的教導。還有好看花紋的家具、格子窗。都來自高大的樹木。這樣說,才突然意識到,那些木頭一直陪伴我們的生活左右。村子里有懶得出名的小伙子,自家的舊物塌掉,他找人把檁條給拖到新家,塞院子的灶膛里,用一根根的檁條做飯用了,人們都背后恨恨地叫他敗家子。對于木頭的感情,是基于它成為我們的房子、家具,還是它為我們提供果實、鮮花,還是無際的綠色。抑或,是我們的身體適應了木。我常年穿母親做的布鞋,布鞋踩在木地板上,軟綿綿的,有一種踩在棉布上的暖。迷信的姥姥生前常念叨,死了不要火化,要木頭棺材,睡在木頭里,就像沒死一樣。不說話的人與不說話的木頭一點隔閡也沒有,靜靜地等著最好的安排。
后面院子里的樹上,有許多樹干上都有凸起的丑陋的疙瘩,老人們說是樹瘤。樹長了瘤子,也就是樹病了,如人身的病。百科說,樹瘤是愈傷組織,在樹木受傷后,細胞無性繁殖形成的一種自我保護。前院母親種的桃樹生了樹膠。樹膠,應該也是樹瘤的一種吧。作為樹瘤的樹膠,是桃樹身體的病變,也是自身機能對病變的抵制。樹膠,也是一味良藥:桃樹膠能通津液。臨床上用以治療石淋作痛,多與雞內金,海金砂,琥珀等同用。用于產后下痢膿血腹痛可配沉香,蒲黃等藥。以自身的痛,醫他身的痛,是中醫。物物相克相成,這是物理。
墻角堆滿了由樹林子砍下的樹干。風吹雨淋,木頭朽了。在時間里,朽木頭上面長了一簇簇的小木耳。木耳,如小孩子,聽著聽著就聽出調皮的意思,黑黑的小東西一個接一個地在朽木頭上豎著耳朵,聽風吹,聽雨滴。樹生了耳朵,就有了靈性,它聽自然的聲音,狀貌生葳蕤,風神出颯落。
腐朽處見生意,老舊里發新芽。魏集鎮上地主莊園里的紫藤樹有百年之久,樹干下面又出新枝干,讓人心生喜歡。新疆戈壁灘里的胡楊,看似枯干的木頭,樹立多年不倒不死不朽,倘有豐沛雨水,也許會發新芽,或者生耳朵。
樹根
鄉下都叫榆樹根為榆木疙瘩。斧子剁也不好剁,一大個一大個的。人們刨樹以后,總是把榆木疙瘩丟一邊,放哪里也礙事。父親有時候說祖父與榆木疙瘩一樣,村子的老頭們晚上都會出去找人說話,獨獨祖父一個人悶在家里,一個說得上話的人也沒有。有時候父親攆他出去,他嘟嘟囔囔著:“出去?我找誰?”這個倔脾氣老頭把自己活成了一個榆木疙瘩。
一年村子里來了收樹根的,進村專門要樹疙瘩,還是要未刨出的,人家自己去看。人們都笑了,沒人要的東西,也會有了新際遇。父親領著收樹疙瘩的去了村后樹林子。噫,有的根上又出了新芽。收疙瘩的草草地看了看樹坑里的榆木疙瘩就都要了。父親問,做啥用。那人說,你不懂,做盆景,做根雕。祖父倒背著手弓著腰在邊上一言不語的樣子,極像根雕。
不言的根孕育生機而不語。根自有根的用途,如秘密。
院子里的石榴樹還繁茂的時候,春夏之交,小伙伴們都來我家,要我給他們壓石榴樹。石榴樹根生,把柔軟的枝條按倒在地,用泥土在枝條中間壓下,時間久了壓在下面的部分就在地下生根,然后有鐵鍬把枝條連接大樹的地方鏟斷,一棵新的石榴樹苗就成了。從此,它離開枝繁葉茂的大樹,開始了自我的成長。它從一株幼苗開始成長,開始在地上伸展自己的根系。舅舅青年時代離開老家,在六七百里遠的地方開枝散葉,生養了兩兒三女,又各自有了兒女,兒女也有了兒女。幾年前,表兄妹又把舅舅、舅母的骨灰送回老家。
讓根在地下生長運行,是秘密,藏著生命的密碼,猶如人體的基因。
是根秘密。樹的根系龐雜,猶如族譜,都是根的歷史。我沒有見過我們孫姓一脈的族譜(不知它是否還在。族譜里疊進了太多的光陰。有一天,我也會被以漢字的形式寫進族譜,與祖先們靜靜地躺在一起。緊挨著根,最終我也會有了根的樣子),所以我無法知曉這棵樹的根的源起、走向、分支。我更不知,在這株上,有多少根、多少分支。這是誰也無法知曉的秘密。秘密,也是事實。丹納說:自然界中最細小的部分也有生命,沒有一種分析能夠把這個無所不在的生命全部揭露。我所看到的根,也只是根的龐大家族中的一個特例。根的秘密,是無法知曉與窮盡的。
母親把田里長出的桃樹挖出來,包著厚厚的土,移植到院子的東北角。離開最初的土地的前幾天,幼小的樹苗不多的葉子耷拉著,蔫蔫的。問母親,說是在返苗,是小樹根的自我保護,是在對新土地的適應。幾年下來,春天滿園花秋天滿園果,也遮蔽了一片陰翳。愛軍小叔離開我們家族,去北鄉為人家做上門女婿,一開始也是與那家人家打打鬧鬧的,就是根上無法適應,時間久了,也安定下來,根上適應了新的家族。每年陰歷年初一,他都按照老家的風俗帶著兒子回來去墳上給墓地里的先人磕頭,在外多年,根還連著。樹有根,人有血脈。
樹冠是樹在天空的伸展,樹根是樹在地下的運行。樹根比樹冠更復雜,就像大海的深邃。老人們說,樹冠有多大,樹根就有多廣。仰頭看到樹冠,就俯視了根的秘密。
青年河北岸的兩棵大柳樹,冠蓋如云。孩子們時常爬到樹丫里玩耍。遠眺,可以望到河南很遠地方的隱隱樹影。也許年歲大了,幾乎看不出它的成長。父親打量著樹干,說是要伐掉它。祖父與父親兩人刨樹根就刨了幾天。在地下的根上,有伏著的、軟軟的幼蟬,想起我們孩提時坐在樹冠下寬大樹杈上的情景。我們就像它們在地上的投像,它們是我們在地下的潛影。
我站在邊上,看到粗根、細根無數。植物內心的秘密,比它的根系更豐富,它的一次細微流露也是一條大河的浩浩蕩蕩。
父親站在又深又大的樹坑里鏟主根邊上的支根。他邊鏟邊感慨:“一棵樹得有多少根,主根上有細根,細根上有更細的根,根上生根,更細的根上還有毛細的根。”一棵樹的根就像一個支系龐雜的家族,主根之下是繁多的子輩、孫輩。村子里,有的家族葉茂根深,有的家族瘦敝凋零。我的家族里,高祖父之下是曾祖父、二曾祖父、三曾祖父。曾祖父之下有長祖父、二祖父、三祖父、祖父與老姑,長祖父無生養,這一細根斷了;二祖父有栓亭大伯、玲姑,栓亭大伯因說不上女人而自戕,玲姑嫁走,也斷了;三祖父青年時期參軍再無信息,也斷了;祖父有父親與煥娥姑,父親有我與弟弟,我有一女,弟弟有一男。二曾祖父有迷糊祖父與玉官老姑,迷糊祖父無生養,也斷了。三祖父有曾順祖父、天增祖父、天元祖父,曾順祖父有愛軍小叔;天增祖父有煥玲、愛玲、愛榮、愛英姑姑與愛華小叔;天元祖父有栓祥、春祥小叔與愛萍姑。另外還有寶泉曾祖父一家十來口。家族里四五十口子人影晃動,熱鬧而昌盛。幾十年變故下來,嫁走的,正常死亡與非正常死亡的,老根朽爛,新根移走,四五十口人變成二十口人稍多,冷清之中的敗落如大河的息亡。
第一次懂得根,是在三老太太去世時。在靈棚邊的一棵樹上掛了一塊牌子,上面貼了一張不大的燒紙,燒紙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是我們這些為三老太太守靈的后輩子孫的名字。我還注意到,十幾歲就參軍離家一直未回來的三祖父,死去近二十年的祖父玉田、栓亭大伯……他們都在其中,與我們這些還在著的一起為三老太太守著,只是被圈了起來。
這條根上,父親的曾祖父才是我們這個家族的主干。我并沒有見過高祖父,也沒見過曾祖父。但我知道,高祖父也不是這一棵樹的主干,他只是眾多分支中的一株。我們的根深又密。聽父親講,我們這個村子中的孫姓一脈由別處遷來時,最初只有弟兄二人,現在已繁衍至百余口。最初的那兄弟二人,就是我們這個村子里孫姓一族的根。之上,我不知道了。我們的根去了哪里?四五十年里,我見過一些人的離去、一些孩子的降臨,少了的是熟悉的面孔、多了的是陌生幼稚的面孔。五十年之前的村中往事,我基本隔膜,與我沒有多大關系。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