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慧
每個在萬圣節前夜拜訪東京澀谷的人大概都會大吃一驚。幾乎每年都會有多個同樣扮作“超級馬力歐兄弟”的人驚喜地認出彼此,然后他們會立刻結成一個臨時組合,反復橫穿澀谷站前那個人流量巨大的十字路口,在緊湊的行人通行時間內,迅速跑到馬路中間擺pose合影,直到被警察吹著警哨趕走。
從萬圣節前夜(10月31日)往前兩三天起,屬于澀谷的狂歡就已陸續拉開序幕。澀谷從站前廣場開始往北,一直到宮下公園往西的幾個街區,都擠滿了參加萬圣節游行的人。興奮的不僅是換好萬圣節裝扮的人,越來越多觀光客也得知了這個活動,趕在萬圣節期間到澀谷一睹究竟。
但是今年,澀谷區有點“生氣”了。澀谷區區長長谷部健針對日本媒體與海外媒體分別召開新聞發布會,反復重申“澀谷區不是萬圣節會場”,幾條主干道也早早掛上了印有這句話的宣傳海報旗;10月27日到11月1日之間一些指定時段,澀谷區還重點設置了“馬路上禁酒禁煙”的區域。
這與之前幾年澀谷區對萬圣節的態度真是大相徑庭。2015年,澀谷區第一次正式對萬圣節游行有所回應,當時,澀谷區針對“街區出現大量垃圾”“車站與商場的公共廁所被變裝用的血弄得很臟”這類投訴,在澀谷車站附近的公園設置了供人們化裝與換衣服的帳篷,還會派發以萬圣節南瓜為靈感設計的垃圾袋,呼吁人們“有節制地享受萬圣節”。
萬圣節最早可能是源于西歐凱爾特人驅邪祈福的傳統,后來被世俗化與娛樂化,變成西方一些國家的孩子們“不給糖就搗蛋”的文化習俗,并加入了變裝的元素。日本迅速接納了這個西方節日??駳g游行這種形態最初始于1970年代位于原宿區域的玩具店KIDDYLAND引入萬圣節商品時的游行促銷,后來,主題公園里也漸漸有了各種萬圣節游行,人們開始建立萬圣節與變裝游行的關聯性。隨著《新世紀福音戰士》在文化上出圈,二次元領域的cosplay開始逐漸流行,二次元主題的裝扮也成為萬圣節游行的主題之一。
社交網絡的發達將人群聚集效應進一步放大。2010年,日本的電視臺播出了足球世界杯日本隊比賽結束后人們在澀谷站前十字路口擊掌慶祝的景象,這一行為立刻成為人們在萬圣節變裝游行時模仿的pose。在“インスタ映え”(意為“發Instagram分享”,類似我們發朋友圈/小紅書/微博)成為日本的文化潮流之后,年輕人的各種行為都可能得到認同、模仿,澀谷的萬圣節游行就成了很多人變裝聚會與社交的舞臺,在2010年代后期日益流行。
等到2018年,萬圣節前的那個周末,有人玩得太high,甚至掀翻了輕型卡車,這件事上了新聞,加上不斷有喝酒鬧事的消息傳出來,引發了公眾對萬圣節期間澀谷治安問題的持續討論。澀谷區就此轉變了態度,萬圣節期間不再提供帳篷。2019年更是進一步加強管理,開始圈出萬圣節期間禁酒的區域。
很多政府可能沒有意識到,成為觀光地的起點,就是“負債經營”。
但是這一年,公共輿論并沒有給澀谷區什么好臉色。因為澀谷區給萬圣節安保與勸導工作撥了1億日元(當時約合648萬元人民幣)的預算——除了派出龐大的警力維護現場秩序、疏散人群,警察、保安還要不斷勸誡行人“往前移動、不要停步、不要占用車道”,區里的公務員們被派去引導和管理那些喝了酒的人。但參加過萬圣節游行的人都看得出,年輕人并不怕警察,還有人變裝成了警察,整個游行區域散發著一股解構權威和魔幻的味道。
但整體上,在那一年,澀谷區對萬圣節還是抱著歡迎的態度。1億日元的預算里有一部分用于“啟發教育”,其中一個策略就是找一些名人簽署“讓萬圣節成為澀谷的驕傲”(SHIBUYA PRIDE SHIBUYA HALLOWEEN,ハロウィーンを渋谷の誇りに)的海報旗條幅,在萬圣節期間掛在街區宣傳。
但人們很快發現,治安仍然很糟糕,垃圾仍然到處都是。入夜后,一些商店苦于大批人借用更衣室與廁所換裝,寧愿早早關門。居酒屋的商家則看到了商機,有不少店派人跑到樓下賣酒拉客。但開著的飲食店客容量也有限,此時,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就成了狂歡者們最喜歡購買吃食與飲料的地方,哪怕買完只能在路邊聚餐。因為日本很少在外部空間設置垃圾桶,所以那幾晚的澀谷街頭會留下不少飲料瓶、酒瓶、煙頭,還有被人們丟棄的各種變裝服飾。哪怕有志愿者拎著袋子撿垃圾,也不能保證所有垃圾都能被及時清除。2019年萬圣節期間警方逮捕了4個犯罪嫌疑人,兩個人是性騷擾,另兩人則是因為打架——人數上倒是比上一年逮捕了11個人稍微降低了一點。也有澀谷區居民對此很不滿意,認為沒有必要把稅金花在解決一部分人想鬧事的問題上。

澀谷萬圣節是變裝者的狂歡節,也讓警察與澀谷區政府頗感壓力。

01萬圣節游行留下的垃圾一直是讓澀谷區頭痛的大問題,澀谷區也曾發過萬圣節主題的垃圾袋給人們裝垃圾。

02萬圣節游行留下的垃圾一直是讓澀谷區頭痛的大問題,澀谷區也曾發過萬圣節主題的垃圾袋給人們裝垃圾。
日本公司X-Locations用位置信息分析技術測算過澀谷站前十字路口在萬圣節前夜3天的人流量。根據最近幾年的數據,2019年有超過50萬人,2021年受疫情影響,人數有所回落,但2022年又恢復至超過55萬人。
澀谷區自然看到了這些數字背后的含義,也在試圖維持澀谷區打出的“年輕人的街區”的宣傳名號。一些調研公司也認為這是個商機,有些公司還根據人們購買萬圣節主題商品、變裝商品等不同名目的消費,預測2019年“萬圣節”為日本帶來超過1000億日元的經濟效果。但萬圣節游行核心區域的商會負責人——澀谷中央街商店街振興組合理事長小野壽幸卻在2019年抱怨說,活動參加者從六七年前就開始年年增加,但因為萬圣節當天中央街有不少商戶都在傍晚6點就關門,所以銷售收入相比平時大幅降低。
“策反”澀谷區的最后一根稻草是2022年萬圣節期間發生的韓國首爾梨泰院踩踏事故,這場意外造成超過150人死亡——這就不難理解,在居民、選民、商會的壓力之下,澀谷區終于在今年作出了這個艱難的決策。長谷部健說,澀谷區雖然大聲呼吁人們不要來參加萬圣節游行,但因為發現觀光客數量已超過疫情之前的數字,所以仍然制定了禁酒禁煙規則,也為萬圣節配備了警力。
但這本質上是一次施政逃避,意味著放棄了之前辛苦建立的觀光策略。為了規避風險,政府選擇了避免承擔責任的施政方案。如此嚴肅地拒絕人們參與一項公共活動、直接否定曾經推行的政策,對澀谷區的聲譽與管理者的施政能力也多少會有不良影響。
關注夜間經濟、曾出版《夜游經濟學》的獨立研究者木曾崇就對觀光振興策略提出過異議。他認為,實施旅游刺激經濟的策略,首先建立在消耗旅行目的地資源的基礎上。實施該策略的地區需要整改基礎設施,修葺觀光公共道路、公共廁所、垃圾處理設施,并且要持續運營這些設施。所以僅僅吸引游客拜訪并不解決問題,只有當游客在這個地區產生實際的消費,讓地區獲得收入,并且超過地區為此付出的建設與運營成本,才算得上真正“有所助益”。
但澀谷區萬圣節的例子里,萬圣節游行是一個街區聚會,參與者大部分行為,變裝、分享、交流(甚至是為人詬病的搭訕),都發生在街道上。中央街的不少商家選擇提早關門、拒絕商機,并非是拒絕這么大的客流量,而是銷售經驗證明,活動帶來的負面影響與消耗超過了收益——確切說,來參加活動的大部分人都不是來購物的。連中央街商會都對游行持堅決否定態度,這更加證明了澀谷的萬圣節游行缺乏組織者;如果政府參與主辦,又會陷入針對稅金花銷的質疑,因此只承擔維持秩序的職 能。
但東京,乃至日本,并不缺乏組織活動的經驗。各地的商業街商會常常是各種活動的積極組織者與參與者。同樣在澀谷區,表參道一帶的商店振興組合原宿表參道櫸會,就會在每年冬天舉辦為期一個多月的街道樹亮燈慶典,吸引人們在夜間拜訪街區商家。每年秋天,與東京多個街區、商戶聯合舉辦的DESIGNARTTOKYO活動,也是一個持續約兩周,能讓人探索、發現城市,完成體驗并消費的藝術節慶。這些活動的知名度不如澀谷萬圣節游行知名度高,但因為獲得了商業收益,所以都在持續舉辦。
也許澀谷的萬圣節游行,缺乏的是一個商業收益與客流的連接點。目前,提早打烊的商家的需求與活動參與者的需求并不匹配,而發現、營造這些需求,需要更有創意的組織者,像那些頗有耐心的城市更新開發商一樣,聆聽各方的需求,然后提出各種解決方案。如今這種保守的氣氛在日本一點也不陌生,充滿怨氣的澀谷中央街商店街商會,和早年間拒絕Uber、Airbnb這些創新力量的業界團體與行會態度一致。也許選擇維持一個安全的、“平時氛圍的”澀谷的確風險更低,但也會失去曾經讓這個街區充滿活力的人——他們可沒有那么容易被叫回來。

03澀谷區曾經承認萬圣節活動是自己的驕傲,但今年區長長谷部健的態度變了。

04澀谷區曾經承認萬圣節活動是自己的驕傲,但今年區長長谷部健的態度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