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初

2023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挪威劇作家約恩·福瑟
2023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再次花落歐洲,有一些懸念,但不多。
瑞典斯德哥爾摩當地時間2023年10月5日13:00(北京時間19:00),瑞典學院將2023年度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挪威劇作家約恩·福瑟(Jon Fosse),授獎理由是:“他創新的戲劇和散文表達了不可言說的心聲?!?/p>
盡管國內讀者對此感到陌生,但請不要感到意外。實際上,在挪威當地,福瑟早已是國寶級的作家,享譽歐美,截至2018年,他已出版了28部劇本、14部小說、9部詩集,在挪威和國際上先后獲得了40多項大獎。
他曾獲得過易卜生獎,評委會給予他這樣的授獎詞:“福瑟創造了一個自成一格的戲劇世界,他是一個宇宙、一片大陸,自他居住的西挪威延伸至亞洲、南美、東歐和世界其他區域?!?p>
約恩·福瑟的兩部中文譯本《有人將至》《秋之夢》
不過,在中國,截至目前,約恩·福瑟的中文譯本只有兩部,《有人將至》(2014)、《秋之夢》(2016),豆瓣讀書條目上讀過的人寥寥無幾。
對國內讀者來說,這次福瑟的確冷門,加之劇作家的身份,更顯得遙遠了。而開獎前的熱度完全是另一回事。號稱幾乎年年被提名的中國作家殘雪(其實提名名單50年后才公布),這次沖上了今年賠率榜單的第一名。一如既往地,大獎開鍋前幾天,微信讀書軟件上開始推送殘雪的作品,微博也出現了一次以殘雪為詞條的熱搜。
殘雪被熱議,也符合外界對諾獎的期待。這幾年諾獎的改革,有意突破男性視角和歐洲中心主義,亞非作家,尤其是亞非女性這個巨大的空白,被公眾和賠率游戲寄予了厚望。
不過具體到文學獎,現實問題遠比喊喊改革口號來得復雜。
今年夏天,奧斯陸的挪威劇院(Det Norske Teater)舉辦了第三屆國際“福瑟藝術節”。該活動以約恩·福瑟為主題,一年兩次,今夏這次整整持續了12天。
作為挪威的國寶級作家,福瑟早已聞名已久,他常被與另一位著名挪威戲劇家、“現代戲劇之父”易卜生相提并論。2011年,挪威王室還授予他“藝術家之家”的國家榮譽。
1959年出生的約恩·福瑟,來自海于格松(Haugesund),一座位于挪威西南部的港口城市,截至2017年,總人口不到4萬。
福瑟曾在七歲那年因一場事故經歷過瀕死體驗—他看見自己沐浴在一片光中,走向死亡,心中卻感到平靜和快樂。
這一體驗對他來說無比重要,甚至重塑了他的理想:青少年時期,福瑟立志成為一名搖滾吉他手,后來,他漸漸確信,自己一定會成為一名作家。
當然,這大概也是給讀者講個樂子,謙虛地掩蓋自己的天賦異稟。
約莫在十二三歲時,福瑟就寫下了一首歌詞,逐漸地,他開始寫詩歌和小說。1983年,福瑟出版了處女作小說《紅,黑》。
1987年,從卑爾根大學畢業后,福瑟先后在《居倫時報》《拒服兵役者》《山毛櫸》擔任編輯。進入九十年代后,他開始為劇院寫劇本,1994年,福瑟的劇本在卑爾根的國家劇院首演。
五年后的1999年,福瑟花四五天寫完的劇本《有人將至》(Nokon kjem til ? komme)在巴黎首演。在這部成名作里,福瑟設計的男女主人公經歷著一種糾結又復雜的親密關系,他們剛買下房子,準備定居,卻迷茫于與彼此的相處方式。他們希望“兩個人單獨在一起”。與此同時,外部誘惑又在不斷考驗著二人的關系。
截至目前,約恩·福瑟的中文譯本只有兩部。

約恩·福瑟的故鄉海于格松
福瑟在1990年代就預見了當代年輕人的內耗:既難以忍受孤獨,又不愿與人緊密聯結。虛浮的內心無處安放,這反過來推動我們不斷挖掘心靈深處的回音。
在語言上,福瑟的劇作以簡練明要著稱,劇中人物常被他簡單冠以“男人”“女人”“他”“她”“朋友”等等,而不給他們具體的名字。
福瑟曾在采訪里說:“我認為名字會產生一定的限制性,一旦提到一個名字,無論是姓還是名,你也就透露了很多有關這個角色的信息,而這個角色也會就此淪為他或她的姓名的指代。”
這幾乎承認了自己與現實主義作家的距離。在福瑟自己看來,他更像是一個“存在主義”或“極簡主義”的寫作者?!拔业膶懽鞫际顷P于生活的本質,最基本的情感、最本質的處境?!?/p>
19世紀,易卜生在《玩偶之家》里探討第一代覺醒的女性對傳統資產家庭的沖擊,而經歷20世紀中后期世界巨變的福瑟,則更多在作品中探討新時代親密關系的本質。
這契合著外界對北歐兩性平等指數的觀感。福瑟探討的是,傳統家庭模式被多樣化的生活方式取代,原子化的男人和女人在親密關系里面臨著怎樣的困境?那些于現實中也不可忽視的背叛、猜忌、冷漠,又對人的生存狀態帶來了哪些考驗?
2018年,福瑟在接受《金融時報》采訪時表示:“我試圖寫出生命的奧秘……我不是在用簡單的方式尋找答案,我想贊美謎題。”
諾貝爾獎委員會主席安德斯·奧爾森如此評價福瑟:“他的特別之處在于他寫作中的親近感。他的作品觸及你內心深處的感受—焦慮、不安全感、生死—這些是每個人都會面對的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說,我認為他的觸角很遠,他所寫的一切,都有一種普遍的影響。無論是戲劇、詩歌還是散文,對基本的人性都有著同樣的吸引力。”
值得一提的是,福瑟寫作用的不是挪威的主導語言挪威語(Bokmal),而是主要在西海岸和內陸山區等某些地區使用的第二語言新挪威語(Nynorsk)。因此,福瑟常常感覺自己和為弱勢文學寫作的卡夫卡一樣。他喜歡在北歐較為溫暖的夏天創作,喜歡收藏鋼筆、墨水,并經常采取手寫形式,于微時攫獲靈感。
但從另一層面看,不少杰出的作家其實都過著一份邊緣、多敏甚至是弱勢的生活,正如評論家Merve Emre去年在《紐約客》所評論的:“由于他(福瑟)的矜持和退縮,人們會更加強烈地感受到他的存在?!?/p>
當然,作為印歐語系的寫作者,福瑟的自感邊緣化,在諾獎宇宙中,又是另一回事了。
對大部分亞洲讀者而言,華語文學哪一天能再次獲獎,依然是每年圍繞諾貝爾文學獎的最熱門關注點。
對文學創作來說,不同國家和地區,首先區分開來的就是語言。除了電影與音樂,語言文字,仍是人們獲取精神養分的重要載體。
而諾貝爾獎自成立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亞非地區都是洼地,不僅僅是文學獎項。在所有獲獎者的國籍地圖中,美英德常年牢牢占據獲獎榜前三,緊跟著的分別是法國、瑞典、俄羅斯/蘇聯。
福瑟在1990年代就預見了當代年輕人的內耗。

印度詩人泰戈爾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教授朱振武曾做過統計,迄今為止,諾貝爾文學獎英語作家最多,占1/3,其中又維持著1/3英國作家、1/3美國作家與1/3其他作家的分配。這里看重的是寫作的語言,而非寫作者自身的國籍,比如2017年獲得諾獎的作家石黑一雄,雖是日裔,但采用英語寫作。
諾貝爾在設立此獎的遺囑原文里這么說:“我的迫切愿望是,對于獲獎候選人的國籍不予任何考慮,也就是說,誰最符合條件誰就應該獲得獎勵,不管他是不是斯堪的納維亞人?!?/p>
當然,這是美好的愿景,但具體實施起來,總難免遇到諸多困囿,其中之首就是語言。
1913年,印度詩人泰戈爾拿下諾貝爾文學獎,成為史上第一位拿下諾獎的亞洲作家,給整個亞洲地區帶來了文學的信心。
不過,讓泰戈爾得以獲獎的那些作品,是他自己翻譯成英文的,如果沒有作者本人透徹及精準的翻譯,今天的我們,或許沒機會讀到那么多泰戈爾名句。
百余年后,2021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坦桑尼亞作家阿卜杜勒阿扎克·古爾納,以難民身份來到英國,母語是斯瓦里西語,寫作卻用英語,同樣用的是殖民者的語言。
古爾納對殖民、種族沖突、身份危機等議題的反思,也是通過英語走向全世界的。
語言是將一個作家推向世界的推手,也可以是阻礙他們走向世界的玻璃門。沒有好的翻譯,文學就不能真正跨過海域,抵達彼岸。這正如馬爾克斯所說:“好的翻譯總不外乎是用另一種語言的再創作?!?/p>
中國作家殘雪之所以蜚聲海外,與其譯作豐富、翻譯者實力不凡也有很大關系。當年莫言能獲獎,與他的優秀翻譯者葛浩文關系密不可分,德國漢學家顧彬曾評價葛浩文的翻譯:“他不是逐字、逐句、逐段翻譯,他翻的是一個整體。也就是說,葛浩文對作者的弱點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把一切都整理好,然后翻成英文,語言比原來的中文更好?!?/p>
另一層關系在于,當年的評委中,有一位精通中文的評委—漢學家馬悅然。遺憾的是,他已于2019年離世。如今,瑞典學院的18位終身制院士中,幾乎找不到精通中文的評委了。
每一年,這18名院士會挑選5人進行名單初選,他們講13種語言,但全世界進行文學創作的語言,何止13種。更何況,文學語言不僅僅包含語義,更重要的恐怕是蘊涵在語言里的文化、情感、語法,以及其發生和孕育的整個文明背景等無形價值。也可以說,文學終究有不可能被翻譯的部分。
瑞典學院的18位終身制院士中,幾乎找不到精通中文的評委了。

漢學家馬悅然

日裔英國小說家石黑一雄
遇到異域語言,評委們還是只能依賴翻譯,而從翻譯到作者之間,又相隔了不可估量的文化價值溝壑。
馬悅然曾在復旦大學演講時列舉了一組數字:翻譯成瑞典語的英文作品超過了70%,而亞非文學作品的占比卻連1%都不到。
近年來,諾獎的評選似乎開始有意更加重視國際性,亞非族裔的獲獎作家占比也有所上升,像是一種地域策略上的有意傾斜。
2021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就是坦桑尼亞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在作品里描寫流亡和壓迫,困境中清澈的心靈與精神自由。瑞典學院的授獎理由是:“鑒于他對殖民主義的影響,以及對文化與大陸之間的鴻溝中難民的命運的毫不妥協且富有同情心的洞察?!?/p>
嚴格來說,不管是古爾納還是石黑一雄,他們的族裔是邊緣的,但寫作本質又是主流的,都是英語作家。無論從何種角度看,諾獎要走出歐洲中心主義,并沒有那么容易。
諾獎的創始人諾貝爾在遺囑里對授獎的標準作此描述:“給予在文學領域朝著理想的方向(in an idealistic direction)創作出最杰出作品的人?!逼鋵嵾@是一次誤寫,他將“idealisk(理想化的)”寫成了“idealirad”,英譯本再根據語境調整為in an idealistic direction,即朝著理想的方向。
于是,諾貝爾獎成為一個半命題作文—究竟何為“理想的方向”?
創始人遺愿的偶然含糊,加上一些翻譯上的必然失準,導致如今至少在中文世界里,對諾貝爾文學獎的討論總是處于一個曖昧地帶。
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成員謝爾·埃斯普馬克曾在著作《諾貝爾文學獎內幕》里坦言:“諾貝爾文學獎的頒布其實會帶有某種傾向性?!?/p>
前文提到的古爾納、石黑一雄,都分別在后殖民主義和人類社會面對的整體危機等方面,冶煉他們的文學造詣,從這個角度來說,諾貝爾文學獎的“理想的方向”,也可以理解為借文學之舟,帶引公眾了解與時俱變的社會主題。
百年來,獲獎者當中還出現過不少在形式上“非主流”的“文學創作者”,比如美國歌手鮑勃·迪倫,法國存在主義作家薩特。2015年,以紀實文學獲獎的白俄羅斯女作家、記者阿列克謝耶維奇,還曾遭受政治立場大于文學價值的質疑。
正因為文學價值同藝術價值一樣,唯一的評判標準只是受眾的所感所知,因此,文學審美之外,任何元素的爭議和質疑,某種程度都是可以理解的。

中國作家殘雪
不過,就像音樂一樣,即便不通過文字闡釋,毋庸置疑的是,偉大的文學總是關于人的心靈,在感染力層面應當擁有跨越國籍與語言的水平。不論形式,技法,風格,每一年的獲獎作家,都被全世界期待能反映出人的最深刻、最普遍的本質,也應在精神性方面具有超越時間的生命力。
值得一提的是,借諾獎賠率榜躋身大眾視野的中國作家殘雪。她的作品并不易讀,卻普遍被認為持續關照“人”的本質和心靈的救贖。
殘雪本名叫鄧小華,1953年出生于湖南,哥哥是著名哲學家鄧曉芒。童年時期,殘雪家庭遭遇的悲慘經歷,極大影響了她的整個人生,以及余生看待世界的方式。
從1985年首次發表小說至今為止,殘雪已有600萬字作品面世。先鋒性、現代性、實驗性,這些圍繞殘雪的概念和名詞,幾乎注定了她是一個邊緣的、居江湖之遠的作家。
不少同行與知名作家認為,殘雪通過文學傳達出來的意志,實則已經走到了哲學領域很深的地方去。
殘雪曾闡述自己的創作觀念,“我的文學是向人的本質突進的文學,而這類文學的最高境界是純粹的、具有高度哲理性的詩的境界”。在殘雪看來,“詩情”是文學的靈魂,但在將小說寫得像詩的同時,她更產生通過哲理性,糅入指向死亡與救贖、丑與惡的宗旨。
用她自己的話來說,中國文學真正應該追求的,恰恰也是歷代最缺乏的,即“人對自身本質的自覺的認識”。
通過殘雪“向內冷門,向外熱門”的現象,以及年復一年雷打不動的諾獎熱度,我們可一窺諾貝爾文學獎這一世界重磅獎項的內在邏輯與趨勢。
時代的確是文學評判的重要考量,作家與時代,文學與時代,也從來相輔相生,不可分割,但文學藝術無論如何是面向大眾的,對公眾來說,對一名讀者而言,文學的接受首先是感性而非理性的,首先是美學而非社會學。越是在精神匱乏,心緒繁浮的時代,直接的、不設限的音樂、畫面與文字,越是值得被認真估量的瑰寶。
這次獲獎的約恩·福瑟,何嘗不是再次印證了這一道理。
責任編輯何承波 hcb@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