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在北京參加書展時,我和作家張煒先生閑聊,說到一些外國作家在寫動物、植物和大自然中的物候景象時,都非常講究準確性和科學性,尤其是細節的精確與嚴謹。有的寫飛鳥、寫昆蟲的散文作家,往往就是鳥類學家、昆蟲學家;寫山林和草原動物小說的作家,往往也是野生動物研究專家。比如法布爾是昆蟲學家;利奧波德是林業專家;《寂靜的春天》的作者蕾切爾·卡遜是生態學家;《醒來的森林》的作者約翰·巴勒斯是飛鳥學家;《野鴨一家》的作者黎達是動物學家;畢生與黑猩猩為伴的珍妮·古道爾,是出色的野生動物故事講述家,也是杰出的動物科學家。這樣的例子太多了。他們既是自然科學家,同時又是最好的文學作家。
談到這種現象時,張煒有些憤憤地說:“我們的很多作家卻往往都是‘差不多先生,憑著自己空泛的想象力和‘臆造能力,想當然地去描寫,從來不在乎細節的精確性和科學性。”他說,“生動”的前提,首先要做到“精確”,越是準確的描寫,越是生動傳神的。這番話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也非常認同這個觀點。
由此我想到一位我相交多年的摯友——德國科學作家雷納·科特先生。他為一套大型少年百科知識類叢書《什么是什么》撰寫了近二十本不同學科的科普和人文讀物。這套書是由德國一百多位科學家、博物館長、動物學家、火山專家、科學記者、野外考察專家、考古學家、航海家、人類史前研究專家等各方面的專家、學者和兒童文學作家、科普作家參與創作的,內容包羅萬象。科特說,為了給少年們寫一本講火山知識的書,他親自勘探了世界上幾十座火山,最后變成了一位“火山專家”。為了能更好、更精準地觀察植物和昆蟲,更嚴謹地創作科普書,科特還用自己的版稅收入,慢慢建起了一個小小的個人科學實驗室和一個小植物園。
科特先生很愛中國,是一位中國文化的熱愛者。他受邀到過中國不少城市,在一些中小學里為孩子們做科普講座。每次講座,他都會帶著一個大號的行李箱,里面裝滿了他事先準備好的各種用來做小實驗的器材。
有一年,科特專程來到湖北,要去一趟當陽市境內的玉泉山區。我說:“我已經在湖北生活了30年,也不曾去過那里,您要去那里干什么呢?”他笑瞇瞇地說:“去那里探寶,尋找一座古老的鐵塔。”
他告訴我說,那是一座修建于十一世紀(北宋年間)的棱金鐵塔,也是中國現存最高、最重和保存最完好的鐵塔,比埃菲爾鐵塔還要古老。原來,他正在寫一本世界鋼鐵史方面的科普書,這座鐵塔是世界鋼鐵史上的一個“有趣的故事”。由此可見,他對自己所喜歡的工作是多么投入和癡迷。作為作家同行,他這種認真、嚴謹的專業精神,深深感動了我。他告訴我說,德國科普作家為青少年們寫書,一般都會親臨現場,獲得第一手資料,包括圖片。
對照科特先生為少年們寫書的這種一絲不茍的嚴謹態度,再想到張煒先生的那種憤憤不平,我感觸良深。我們是在什么時候,把五四新文化先驅們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大力倡導的科學精神給丟失了呢?
也許有人會反駁:有的人長大想當科學家,當然需要從小就用科學精神來“武裝”自己啦!而我的夢想是當作家、當藝術家,作家、藝術家都是浪漫的,是天馬行空的,思維過于嚴謹、求實,也許是對想象力的一種束縛……
那么,我舉一兩個作家、藝術家創作的小例子,來看看當作家、藝術家,是否也需要嚴謹的科學精神。
我們都知道,齊白石從小生活在農村,是鄉村木匠出身。他從青年時開始畫蝦,一直畫到九十多歲。他畫的蝦無論大小,看上去都栩栩如生,像活蹦亂跳地游動在水里的真蝦一樣生動。蝦成了齊白石最具代表性的一個藝術符號。
一天,徐悲鴻在家中設宴款待齊白石、張大千兩位大師。徐悲鴻故意讓齊白石和張大千互換一下各自的“強項”,讓白石老人畫芭蕉,張大千畫蝦。白石老人剛提起筆,突然又停住了,虛心地說:“老朽不敢下筆哪!因為我沒弄清楚,芭蕉花的卷心是怎么長的咯,應該是左旋還是右旋呢?”
張大千倒是提筆就畫,唰唰唰地畫了一些蝦,畫得還十分入神,手舞筆飛。可是,齊白石看了看,卻暗暗拉了拉他的衣袖,小聲說道:“大千吶,蝦的身子只有六節,不論大蝦小蝦,身子都只有六節,不能多畫,也不能少畫!”
張大千不清楚蝦的身子究竟有多少節,只好又畫了些水紋和水草,把節數不準的蝦身遮掩了過去了事。回到家,張大千買來活蝦,倒在盆中,仔細觀察,發現蝦子果然不論大小,蝦身都只有六節。
另有一次,張大千畫了幅《綠柳鳴蟬圖》:一只蟬伏在柳枝上,頭朝下,一副正要起飛的樣子,蟬的神態和柳枝的飄搖格外生動逼真。齊白石仔細看了畫后,說:“大千此畫謬矣!蟬在柳枝上,頭應該是朝上的,絕對不會朝下。”
張大千聽后很不服氣,暗將此事記在心中。有一年他觀察了整整一個夏天,果然發現樹上所有的蟬都是頭朝上的,沒有頭朝下的。張大千從此對齊白石佩服得五體投地。
在追求細節的真實上,顯然齊白石堪稱尊師。此后,張大千經常告誡他的學生,創作時務必牢記:求真精神比想象力更為重要。
齊白石畫每一種昆蟲或小動物,都會仔細觀察,胸有成竹之后才動筆。很多繪畫素材就來自他長期的生活觀察和積累。他畫《我最知魚》,一群小魚圍著追逐水中的釣餌,這是齊白石小時候經常做的事兒,所以他最熟悉魚蝦。他77歲時畫過《墨豬出欄》,因為他童年時就養過豬、放過豬。齊白石還喜歡畫蝌蚪、蟬、紡織娘、蜻蜓、螳螂和一些草蟲、甲蟲,因為這些小東西都是他童年時代里最快樂的玩伴。這些農村孩子眼里的小蟲,在他筆下總是那么富有靈性,帶著野趣和情趣,散發著濃郁的民間文化、鄉土文化的氣息。不是來自自己多年的觀察與發現,而且了然于心的東西,齊白石從來也不會率爾下筆。這不就是藝術家追求精確和嚴謹的精神嗎?
在這里,我還想舉一個相反的例子。很多讀者都讀過一首名詩《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作者舒婷),其中有這樣的句子:“祖國啊/我是你十億分之一/是你九百六十萬平方的總和……”問題就出在這“九百六十萬平方的總和”,這是什么意思?每個中國人都知道,我國國土面積約為960萬平方公里,是“960萬平方公里”,而不是“960萬平方”。960萬平方,那才有多大?所以,這就是文學創作中的不嚴謹、不準確,甚至是錯誤。這個時候,我們也不能用諸如“白發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飛流直下三千尺”等詩歌中的夸張手法,來為這樣的不嚴謹做辯解,錯的就是錯的。我想,平時喜歡讀一些科學、科普書的少年讀者,頭腦里稍具一點科學精神的小讀者,讀這首詩的時候,一定會發現到這個問題,并且提出自己的質疑的。這個時候,你還能說,當作家、藝術家,不需要嚴謹的科學精神嗎?
徐魯:1962年出生于山東膠東半島。中國作家協會兒童文學委員會委員,第五、第六屆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冰心獎評委會副主席。作品曾獲全國“五個一工程”圖書獎、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屈原文藝獎、冰心兒童圖書獎、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等。
編輯? ?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