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帖（組詩）

姜樺

雪中送信的人

先趕上一只鳥

再超過兩棵迎風喊叫的樹

雪中送信的人，騎著雪花

一匹青草扎成的快馬

側著身子，他也成了

漫天風雪的一部分

從一場大雪

去往一場更大的雪

雪中送信的人領著一個好消息

沿途經過的村莊、河流、無數條岔路

一場暴風雪使世間萬物消失

樹梢上吹下一片又一片葉子

雪中送信的人，清楚地看見

幾只翅膀，凍僵在天上

懷揣一封無字的信

送信的人，手持

一把帶著花紋的雪

雪天里，一只狼闖進羊圈

偏偏，那只母羊就要生了

手握一把雪花如握著一塊石頭

他站在雪中，最終

那只母狼轉過身體

搖著尾巴，緩緩離開

在大雪中逆風而行

他似乎看見那只母羊和一窩小羊

雪融化，送信人兩手空空

狼的折返并非因為滿圈羊群

那排山倒海般的喊叫，而是

來自遠處一只小狼的輕聲呼喚——

狼崽搖搖晃晃，剛剛學會走路

雪越下越大，漫過天際

雪中送信的人，他所

面對一片積雪的草場

將一個消息輕放在大路拐彎的地方

一場突然轉過方向的雪，正是

他急于尋找的收信人的地址

迎著凜冽的北風

送信的人連夜趕回

拍落一身紛紛揚揚的雪花

整個村子，所有的窗戶

此刻都亮著燈光——

信使歸來，百鳥歡鳴

羊群咩咩，劈柴過冬

鐵匠之死

哐當一聲，一塊鐵

從高處突然落下來

跟著一串冷卻的鐵屑

那個老鐵匠，跌坐在

一塊冰涼的水泥地上

老鐵匠是一個啞巴

一輩子都在用汗水

與灼燙的火焰對話

無數次將鐵投入爐膛

一顆顆汗珠飛濺

從臉上流到脖子

從肩膀流到胸前

最終鑄成一顆巨大的徽章

幾十年，面對一座

高過自己的打鐵爐

啞巴鐵匠，本身就是

一塊炙熱而有光芒的鐵

現在，一塊鐵

被投入到了水中

在一座高高的打鐵爐的旁邊

在無聲的時間之河的下游

用牙齒緊咬住舌頭

不說話的老鐵匠

他流過的汗水

配得上歲月的呼嘯

現在開始總結一生為時尚早

現在就開始總結一生

確實為時過早

才僅僅只有半生的愛與恨

還無法算出所有的善和惡

清點愛和恨，不能僅用加減法

探究黑暗不能只看頭頂有沒有星星

痛苦并非一塊隨意就能揭得去的瘡疤

最終要看傷口能否在淚水中自我愈合

還有留在心底的那份失落與恐懼

傷口下的骨頭，是否一直緊盯著我

生日帖

允許我用花朵搖動這滿枝輕雪

搖落海邊桑林那顫動的藍色光斑

子夜，一只猛禽尖叫著振翅飛過

閃耀的靈魂拒絕向任何一處黑暗躲藏

天涯即咫尺？已經是后半夜了

你還在燈下數著那些玫瑰花種子

而我最終看見的也將是必然的閃電

在緩慢的山腰，那一場猝然的相逢

總有一些想法是幼稚的

總有一些想法是幼稚的

比如用一場雪將無邊的灘涂填滿

用一條秘密的河流將大海抽空

冬季，北方的大海蓋著厚厚的冰

雪只落了一會兒，海面就抬高了許多

春天，大海將跟著潮水滿溢出去

而灘涂不會貿然接受這樣的饋贈

只由一陣風，將一群沉默的

鳥兒，趕到海邊的云端

安樂菜

——歲末的憂傷之歌

中午的鹽河碼頭，水泥船上

一支木槳正朝河面上滴水

河流搖擺不定。不拒堿旱濕漬

一場植物的生與死。一船救不回的浪花

一串水滴給一年封上最后一顆釘子

橢圓的籃子有故意壓成的闊大縫隙

一條河的夜晚藏著祖先和飛鳥的頭骨

水停住，魚的夢話被一支火把召回

河邊的安樂菜，我彎腰洗菜的母親

水面上的腳印，鎖定一條河的路徑

夏末，馬齒莧開花，隨即結出果實

被風聲和青草確認的搗藥人的身份

安樂菜，以一種苦辛按住另一種苦辛

從春天到秋天，我一直四處尋找草藥

年年歲末，小河束緊的袖口囤滿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