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量夢（組詩）

胡了了

家務

操持家務，外面是風暴。

收走貓的玩具：紙殼和塑料

堆放在門外，或裝進垃圾桶

趁它深受風暴的吸引。

春末夏初，空氣變得消極

身心裹了一層濕膜

拿起什么都很容易放下

使不出力氣，包括幻想的。

摶掃的灰塵也不再飛揚

凝滯黏著，簡練的結構

被脂水充盈和暗中破壞

變成一種類似囊腫的病體。

外面是風暴，狂亂地展開著

從它身上，感受不到限制

它鋪蓋的樓宇分攤它的無限

渾濁和沉悶是室內的音樂。

那些久置的蔬菜和水果

不像人可以培育自身

在瓷磚或水泥上扎根——

毒芽和潰肉是趕不上的輪回。

我們能夠清理掉富余物質

救贖匱乏的內部秩序

忘我之憂，忘我之樂

但我們如何成為被我們所完成的？

凈慈寺

放下木桌上的《四經合刊》

繞過最大的如來、菩薩、怒目金剛

走經一排舊紅的祈福燈籠

天空的縫隙彌散青灰的暗光

烏云滾滾積聚，巨風的手掌撼動枝束

那些搖落的熟厚綠葉

在半空中沉重地翻閱自身，認幾個字

我們正猶猶豫豫登上高臺，

如那遲緩的綠葉，不知何時降下暴雨

把它擊穿墜地，爛入泥土

逼仄的懸示席卷而來——

有史以來，這就是江南的尖銳一面

十二月十日登尖峰山

小雨淅瀝，山霧彌漫，

晨起的老人已在下山。

第一千級臺階西面，

有座飛檐的亭子，

我想起少年時目睹的道姑，

她用扁擔挑著兩大桶泉水，

膝蓋抬得老高，鶴般上升

又低調沉實，踏在石階上。

仙人是不會坐下來歇腳的，

她每個動作只是一次心跳。

青春不再，我開始真的相信

時間對肉身的打擊和彎折，

才二十五歲，就毛病多多。

于是我也開始悵惘健康的神力，

感慨種過地的父輩耐磨的生命。

而我過早耽溺酒精和無利的歡樂

萬卷的書本，在神經紐結處鈍化。

我笨拙地向友誼和愛情獻出心臟。

上升的階梯在我腳下，

多么慢啊。自然也那樣混亂，

不可能合一的感應。

在最后的垃圾桶上

坐了半個小時。

山頂的土地被雨水泡成爛泥，

我撿到一根竹杖。

還有一條寫上“游人止步”的路，

那路卻修得比山路更平坦、開闊，

潔凈的大理石板中心鑲嵌鵝卵石，

我們忍不住沿著它探訪，

山群的秘境向我們展開。

姿態怪異的松樹懸示露水，

沒有支架的它們如何自己長成這樣？

迷霧間遙遠的仿生樹，實際很近，

它的樹干是單純的塔，不再生長，

環繞探出的枝節卻像繁復的疾病，

在蒼白的空氣中制造陣地。

下面郵筒般的綠色小屋，

有人在里面工作，

清幽，孤獨，但有信號，

也不止是他一個人走。

折返的路上還有游人

向那冷僻的深處邁進。

但沒人抵達這工作者的出發地，

即使那只是另一個平常的低處。

晚世逆旅

給貓熟悉竹蜻蜓的時間

不驚懼它突然的飛行

和疑心它漫長的假死

你可曾感受善意緩緩降臨

賬房畏神思，如畏下降頭

休息是遠比工作緊張的事

鴿子是遠比母雞美味的禽

筑巢必招來災難而非護佑

從屏風遲步中庭，梅樹下

枯井里，都有不認識的人

她們構成附近的歷史

從月亮掉入夜的袖椎

多么寂靜，沒有樂器

只有心臟消耗的節拍

如何再純然接受天籟

要挑戰的不總是敵手

當你初具游子的耐力

把衰竭擁為溫暖的爐灶

一兩片葉子的燃料能度過嚴冬

你就無需在逆旅虛擲錢財

你就是我們黑暗的貴客

為我們招徠沉醉的記憶

但誰說這是享樂不是苦修？

冰下的蟄鯉將刺殺新春的沙鷗

無量夢

使你悲傷的不是寥廓或深重

是那近處的物體

微弱的光緩慢

你探手卻更緩慢

它流溢得到處都是……

近于觸碰時，已不敢抓取

停止可是能確認之事？

悲傷使心不是心

是沉溺的覆舟，洞中的野果

損毀于忘返

缺的一切，得到

為了修補

小樹一如往常

報以孩子似的純良

在幽谷黑夜，微弱地

指引宇宙——

沒人看見

生長，直到荒廢的愛

而你的饑餓瑟縮成胃

凝積苦澀的本質

吐在我們的手心吧

你由此告知光的味道

它悠長的折磨和忍耐

它也有它的自我……

桃源

這次，我們住在一片湖上

岸邊的人們騎自行車，轉車鈴

他們沒有手機，也沒有電腦

汽車，鮮少駛過，黑玻璃無人。

綠樹紅墻，窮形盡相。

據說本地所有的蟬噪

都來源于一只蟬

只要有目光落在它身上

它就會閉口

不然是四季永夏

像許多螢火般的怪談

我和你，在水上樂園玩

江頭蕩秋千的游樂設施

蕩起來時白臉貼貼

老頭路過，訓斥道：

小年輕這樣不害臊噢！

可從秋千上荻花搖落

牽握的手就衰老

心跳晦澀，去小菜棚

買蕓豆、秋葵和菱角

從井里打干凈的井水

煮成清爽寡淡的樣子

鑰匙放在郵筒里，郵筒

有匯款和報紙

和信使遺落的白發

這次，我們不再讀一個字

鑰匙的鋸齒刻得與世隔絕

旱廁的墊腳石，總有一天會踏出

凹痕，你說它承受古老的壓力

卻也不對……我們在江上行散太久

步伐遲緩，就能走入野外嗎？

能遇見和我們相像的我們嗎？

避禍至此良有以：

我和你陷入甜甜的思念

模糊的往生，真實的心愿

人事，風物，我們養過的貓

悉心于每個親人和朋友，漫長的個人史……

面朝彼此——噢，我們晚禱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