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活辦公是無數打工人的夢想,如果員工具備足夠的自驅力,公司可以縮減大筆辦公成本、提升員工幸福感,倒也樂見其成。但當靈活辦公的種子落在東亞的土壤里,似乎格外難以生長。
能夠更靈活地規劃辦公時間、減少通勤、自主掌握工作節奏,是無數打工人的夢想。如果員工具備足夠的自驅力,保證效率,公司可以縮減大筆辦公成本、提升員工幸福感,倒也樂見其成。
10月10日,去哪兒網繼母公司攜程之后,宣布將推行靈活辦公制度,很快該新聞便登上了熱搜。

當日,去哪兒網COO劉連春向全體員工發出全員信,表示公司將與員工一起探索一種“更酷的工作方式”。去哪兒網將員工分為ABCD四組,每周靈活0、1、2、3天。“只要不在去哪兒呆著,想去哪兒去哪兒。”
10月20日,耐克也公布了一封內部郵件,表示公司將出臺新的混合工作模式:每周在公司工作四天,時間為每周一至周四,周五可居家辦公。
現在借助各種網絡協作工具,遠程辦公在技術層面已不成阻礙。特別是過去三年,居家辦公“被迫”在全球范圍內完成了一次社會性的“效率實驗”。許多公司為此精簡了協作流程、人員配置、差旅計劃。
在硅谷,其影響更延續至今,有可能升級為永久性地制度變化。
不過當靈活辦公的種子落在東亞的土壤里,似乎格外難以生長。
對于耐克的舉動,國內友商是否會選擇跟進?一位安踏員工說,內部根本沒有討論:“我們不比那些,只看銷售。”
而一位去哪兒員工也表示,公司計劃剛上線了一周,他會觀望一下,但未必會選擇。“在家上班,可能睜開眼睛就要響應工作。見不到同事,還有更多溝通成本。”
一位蘋果中華區員工也對“市界”表達了相似觀點。雖然周一、五不需要到崗,但實際工作時間被拉長了。“以前都是10點半開會,這兩天可能9點半就得開,還是視頻會議。”這也意味著在9點多前,就要切換到工作狀態。
而從今年初開始,以Meta、亞馬遜為代表的硅谷大廠們,在大幅裁員的同時,也紛紛發起了“RTO”(重返辦公室)運動,召喚員工們重返辦公室。
看起來很美的“混合辦公”,為何在落地中如此撕裂?
在國內談起彈性辦公,幾乎都繞不開“第一個吃螃蟹”的攜程。
2022年2月,攜程宣布全公司近3萬名員工正式開始實行“3+2”混合辦公制。攜程允許員工每周三、周五遠程辦公,不做值崗、亦不做薪資調整約束。
對于混合辦公的探索,攜程開始于更早的十幾年前。

從2010年起,攜程便曾啟動過為期9個月、由客服人員參與的“在家辦公”實驗。研究結果顯示,在家辦公的員工業績有顯著上升,在9個月里業績增加了13%,離職率減少了50%。
此后,攜程管理層決定將此模式向全體呼叫中心員工推廣,允許員工自行選擇“在家”或者“在辦公室”工作。結果發現,主動選擇在家辦公的員工,其業績的增加比隨機實驗中的13%更高,達到了22%。
這些經驗積累,讓攜程在面對過去三年的工作模式變化時,更為游刃有余。
2020年,攜程整體居家辦公人員比例達到了85%。2021年8月9日,攜程宣布啟動了最新一輪共計6個月的混合辦公實驗, 包括以產品研發為主,業務和職能部門在內的1612名員工,其中包括約400位主管。
不過,一家公司會選擇怎樣的戰略決策、工作風格與價值觀,歸根到底與其核心管理者密不可分。
作為著名的、始終在為改變低生育率問題四處奔走的人口學家,攜程的靈活辦公計劃,也可以被視為攜程創始人梁建章“從我做起”的一次帶有使命感的管理實驗。
2013年,梁建章與美國斯坦福大學商學院三名學者合作發表了研究成果——《在家辦公的可行性:基于中國的試驗證據》。
他也曾多次表示:混合辦工不僅能在不影響效率的情況下,提升員工的滿意度,還有利于減少交通堵塞、環境保護,能夠緩解高房價和地區間差異。

更為重要和深遠的影響是:混合辦公有利于家庭和諧,提升女性的職業發展與生育率:“爸爸或者媽媽能有更多的時間陪伴孩子或者做家務,男性可以分擔更多的家庭責任,實現家庭和事業的雙贏”,梁建章說。
不過,據接近攜程的人士表示,能夠順利推行混合辦公,也與攜程的業務發展、組織板塊已相對穩固有關。作為創業早期的互聯網公司,攜程算是“第二梯度”大廠。
“攜程內部有許多服務了十幾年的老員工,文化比較溫和。除了過去三年的旅游蕭條期遇到了特殊困難,攜程的整體利潤和商旅供應鏈條比較穩定,市場競爭不太激烈,員工面臨的工作變化也不多。另外攜程的薪酬福利水平不上不下,頂尖人才不容易流向攜程,彈性辦公也可被看作是一項公司福利。”
實際上,即便員工所在的公司實行了靈活辦公,人們是否便能擁有“Work-Life Balance”,也有待商榷。這項聽起來會令多方共贏的政策,在落地中的阻力也無處不在。
據攜程的一份內部報告顯示:混合辦公的反對者們,大多是部門主管甚至更高層級的管理者——這對他們的挑戰更為嚴峻:需要倒逼管理者能力提升。
在網絡上關于混合辦公的討論帖子中,一位網友直言不諱的表態,得到過數千條贊:“遠程辦公會暴露一個事實:多數公司中層沒有存在的必要。”
一位頭部科技企業中層管理者對“市界”表示,混合辦公實則對員工與管理者的個人素質、技術能力、目標管理,都提出了更高要求。

過去三年里,他在遠程辦公過程中便發現,團隊中有的人可以言簡意賅表達問題、明確任務,有的人則需要反復溝通、開會對齊。“硅谷能夠支持更多遠程辦公,因為他們本身個人素質、組織能力就很高。”
今年4月,攜程披露了混合辦公實施一年的調研數據。該數據顯示:遠程辦公中溝通效率下降、溝通不暢是團隊需要重點關注的問題。為解決這一問題,一些管理者會通過日會、周會等方式加強對員工工作進度的管理,這也間接導致會議時長每天增加約50分鐘。
對此,攜程更多主管表示,將會更加積極地在每周一、周二、周四公司辦公時間內安排員工溝通、活動機會和對話通道。
而在國內外科技公司皆有過工作經驗的軟件工程師阿斌告訴“市界”,他的感受是:國內公司更傾向于“看住”員工,對員工信賴感不足,“比如會把老板和下屬的座位安排在一起,方便交流,也方便監督。”
不過阿斌也認為,這跟管理者自身風格強關聯,“雖然我們這種崗位大部分不需要當面監督,但有的管理者就需要用這樣的方式找到安全感。”
此外,能否選擇混合辦公,也與各家公司所處的競爭環境和企業文化強相關。
對于更高級別的管理者來說,如果正處在業務“賽馬”的激烈競爭期,無法隨時把控團隊進度的焦慮,很容易步步放大。
“技術實現上并不難,實際上是理念問題。”阿斌評價道。

“我任職的國內科技公司,感覺就沒有做好遠程辦公的基礎建設,也沒有這個意愿。”阿斌遠程辦公時,經常會遇到諸如網路不穩定、會議容納人數不夠等種種問題。尤其是對于需要使用內網的研發人群,“系統就沒有設定成便于外網訪問的狀態。”
此外,在行業的高速發展期,比起彈性辦公和工作平衡,許多中國員工們更多考慮的是公司的發展前景、上升空間、升職加薪“爬梯子”的可能性。
多位互聯網公司員工都向“市界”表達了相似的觀點:與其糾結到底在哪兒辦公,不如追究加班能不能給足加班費。
2021年6月,字節跳動內部曾針對是否該“取消大小周”(單周工作5天,雙周工作6天)展開了調查。新任CEO梁汝波公布的結果顯示:三分之一的人不支持取消大小周,三分之一的人支持。
在字節的薪酬體系中,“大小周”的加班費約占基本工資的20%。以年薪50萬元為例,取消大小周,意味著年薪將直接減少10萬元。
雖然各方爭論不休,字節還是選擇終止了大小周制度。當年8月底,在政策施行后的第一個發薪日,就有字節員工發文稱,“全體員工薪資普降17%,瞬間覺得雙休不香了。”
在工作價值觀更為內卷的東亞環境里,彈性辦公還是頗為糾結的選擇。但在大洋彼岸,遠程辦公已逐漸成為一項社會共識。
根據IDC的一份預測顯示:截至2024年,美國將有60%勞動力選擇遠程辦公。而根據Slack公布的數據來看,只有12%的腦力工作者希望回到辦公室,72%的人選擇希望延續混合遠程辦公的模式。
據報道,2023年6月,美國紐約曼哈頓已有大量辦公樓空置。只有9%的曼哈頓員工還在每周上班5天,這使得紐約的辦公室價值縮水了一半。

即便“鐵血”如馬斯克,在不停“折騰”Twitter、開除高管的過程里,也未能成功阻止遠程辦公的推行。
2022年11月,在剛剛收購Twitter時,馬斯克曾向全體員工發送郵件,要求停止遠程辦公,每周在崗時間至少40小時。很快,員工紛紛提出離職。馬斯克只好讓步,取消禁令,但要求員工必須為公司作出出色貢獻,并至少每月保證與同事進行一次面對面會議。
實際上從今年以來,隨著互聯網經濟放緩,硅谷大佬們除了收縮人力,都在想盡辦法讓員工們重返辦公室。但這些努力,頻頻遭遇員工的抵制。
今年8月,在年初已裁員數萬人的Meta向全體員工發布郵件,要求每周在辦公室工作的時間不能少于3天,否則可能會面臨丟失工作的風險。新政策雖不影響完全遠程工作的員工,但一位發言人表示,可完全遠程工作的崗位招聘已經暫停。
同期,據媒體報道,Google也把辦公室出勤率上升為員工績效考核的一部分。

而作為全球最大雇主、共擁有超140萬員工的亞馬遜,在“RTO(重返辦公室)”運動中表現得最為強硬,推行的過程也最為艱難。
今年4月,亞馬遜要求員工從5月開始,每周返回辦公室3天。
這一通知引起了員工們的強烈反對。他們在第一個RTO的午餐時間,集體舉著“不要重返辦公室”的標語,走進了西雅圖總部。員工們還援引了亞馬遜CEO Andy Jassy此前贊許遠程辦公的言論,來“打臉”公司的反復無常。
在西雅圖工作的Bill記憶猶新,在亞馬遜正式執行RTO政策的當天,西雅圖發生了久違的交通大堵塞。“大家都不明白為何非這么做不可。”
實際上連執行者本人也很難拿出數據證明政策制定的意義。在近期亞馬遜的一次內部爐邊談話中,當Andy Jassy被問到支持RTO的依據時,他表示:“在過去18個月與60位至80位CEO進行過交流,幾乎所有人都更支持現場辦公。”Jassy承認,這是出于“主觀判斷”,沒有廣泛的數據支持。
即便有多項數據顯示:遠程辦公有縮短通勤時間、提高工作效率、促進工作生活平衡、降低離職率和減少公司支出等好處——但對于老板們“看不見人”的焦慮,遠程辦公無法化解。

畢竟,亞馬遜此刻正面臨增長放緩的嚴峻局面,其股價在過去一年內下跌了超過30%。
不過亞馬遜遭遇的激烈反對,或與其態度強硬有關。“太aggressive(激進)就容易激起員工不滿”,Bill說——他所在的公司也于上周開始實行了RTO政策,并未遭到太多反對。
Bill公司的領導層通過“試點”一個季度,又通過大規模問卷調查后,得出結論:新入職、低職級員工更希望能夠返回線下,跟團隊溝通,得到支持。
不過與經常“內卷”到深夜的中國互聯網公司相比,Bill公司的RTO計劃看起來無比松散:公司只是調整為“一個月必須去6天”。每個小組固定一周去一次,剩下兩次可以自由安排。
去年,舊金山最大的雇主、云計算巨頭Salesforce,甚至關掉了市中心辦公室的數個樓層,并專門出臺規定:不允許周五返回辦公室。員工們猜測,這是為了節省水電、人力成本。
一位Salesforce員工告訴“市界”,現在公司建議每周團隊至少有一天去公司共同辦公即可。“我們盡量把需要溝通合作的會議放在那一天,減少線上的低效溝通。”
不過,硅谷仍在延續的遠程辦公運動,或許已側面印證了梁建章人口增長與混合辦公的相關性。
Bill談到:在其居家辦公時期,西雅圖的遠郊房租迎來了一波上漲。而且肉眼可見地,身邊不少同事懷上了孩子。
(來源:市界)
責任編輯/張元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