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菊
路一泓穿著白大褂按響ICU的門鈴,正在擦拭的清潔工為她打開大門。路一泓換上鞋,戴好無菌口罩和帽子,穿上無菌衣,通過緩沖間即來到寬大而開闊的重癥監護室。但見淡藍色的地板潔凈得一塵不染,明亮的空間下一派安靜肅穆的景象,十張病床都躺著各種各樣的患者,沒有一張是空的。
為了病人舒適和方便護理,這里的患者一般都是赤身裸體地“直面”醫護人員,雖然也蓋著被套。他們身上插著各種管子,如中心靜脈置管、胃管、尿管、腹腔引流管、胸腔引流管、腦室引流管、吸氧管等。有幾個昏迷的病人還插著氣管插管,上著呼吸機。除輸液以外,泵入各種藥物的大注射器整齊地排列在一個架子上,有七八管之多。
路一泓感覺怪怪的,好像遠離了人間煙火,到了陰曹地府一般。
路一泓再往里走,見護士們各行其是地忙碌于病床邊。有的給患者吸痰、呼喚觀察神志、用手電照射瞳孔、檢查神經反射;有的給患者清理大小便、擦洗身體、更換床單;有的進行胃管沖洗,注入流質食物;有的給患者輸注著殷紅的鮮血、調試各種儀器……
路一泓看著這些花樣年華的女子,穿著藍色無菌衣、頭戴無菌花布帽、面部遮口罩,無微不至地守護著一絲不掛、毫無意識的重癥患者,想著她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披星戴月地在這片慘白且忙碌的空間里奉獻著青春年華。
路一泓隨之想起,北京某大醫院胸外科護士長王立秋在課堂上舉例說,一名專科護士調去ICU,跟進護理一位患了晚期癌癥的首長,歷經半年待首長離世后,走出ICU的她,簡直瘦成了人干兒,一點都不夸張!王立秋還說,一位銀行行長,從ICU出去后,寫了一部書,書名叫做《人間地獄》。此時路一泓相信,那位行長不需要瞎編亂造,因為他在ICU的體驗遠遠超過了那本書!
患者一進入ICU,醫生交代病情,家屬就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做了最壞的打算。加上醫生給一些煩躁的患者用鎮靜劑,待到家屬探視時,躺在床上的病人難以叫醒,不是“死馬”也像“死馬”了!
路一泓向左走幾步到達護士站。
護士長羅芳菲在電腦前處理著醫囑,發現路一泓,急忙站起來笑著說:“路老師好,有什么指示?”路一泓說沒有指示,了解一下是否有特殊患者。
羅芳菲說:“特殊患者嘛,住了三年的李連芳已經逝世了。從紅帆附院轉回來一位,也是腦出血術后依然昏迷的病人,倒也不是特殊病例。”路一泓來到全身布滿管子、氣管切開、插管、上著呼吸機的雷田雨床邊,輕拍其肩同時呼喚:“雷田雨,雷田雨。”見他沒有反應,又用拇指按壓其眶上神經,用電筒檢查瞳孔,查看膝腱反射等,均無反應,評估為深度昏迷。
路一泓回護士站查看病史記錄,知道雷田雨在紅帆附院做手術后,以昏迷的形式住了三個多月,要想把他從陰陽界拖回人間絕無可能。那么他是否也會像剛剛走掉的那個植物人李連芳,一住又是三年呢?
無法上交的離婚起訴
路一泓在整理書柜時,翻到了一份替人保管了三十年的起訴狀。看著發黃的信箋和娟秀的筆跡,心很糾結,不堪回首的往事,洪水般沖擊著她記憶的神經。
“路一泓,路一泓……”
三十年前夜深人靜的夜晚,老式四合院中央,一位中年男子仰頭呼喊。他是礫寬市醫院的門衛老晉,被他呼喊的路一泓是本院外科護士。
路一泓推開門,老晉說:“我來告訴你,汪玥護士慘遭車禍,情況十分危急……”
聽到閨蜜不幸的消息,路一泓來不及穿外套就沖下樓,騎上自行車跟著老晉火速趕到了醫院。
路一泓爬上二樓,看到醫生辦公室坐滿了人,門口蹲著賣血者小天神和大板牙。路一泓疾步右轉到了搶救室,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些急救藥品和急救器材。
汪玥面色青灰,雙眼緊閉,吸著氧氣,雙足踝掛著吊針瓶,頭部纏繞著繃帶,頗似戰場上下來的傷兵。一醫兩護正緊張地為她檢查治療,賣血者小天神和大板牙爭著要義務給汪玥獻血……
路一泓握住汪玥冰冷的右手呼叫:“玥玥,玥玥……”她沒有任何反應。多年外科經驗和剛剛測的血壓告訴她,汪玥兇多吉少。路一泓眼眶頓時噙滿了淚水。
院長組織各科室主任討論搶救方案,其結論是請州級醫院派人來做開顱手術。
汪玥沒有等到開顱醫生,就一聲不吭地走了。走完她三十歲人生路,離開了四歲的女兒、年邁的雙親、知心的護士姐妹,也離開了讓她糾結、傷心的老公……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無論任何人揉捏都堅決不閉!
同學加閨蜜突然離世的打擊,讓路一泓徹底病倒了。失眠煩躁、不思飲食、頭暈頭痛,體重直降。
路一泓揮散不去汪玥的音容笑貌,更忘不掉出事前一天汪玥曾經告訴她不為人知的秘密。
那天是周一,下班時汪玥說不回家了,讓路一泓陪她吃飯。兩人到公園旁吃過米線后,汪玥又說有要事相告,就信步走進公園。
“我給你看一樣東西。”兩人在隱秘處坐下,汪玥從包里取出一張紙:“我已經想好了,要起訴離婚。”
路一泓看完之后說:“孩子撫養費還是應該要,你都回娘家多長時間了?”
“十多天吧。你看,這就是那天他用火鉗打的傷。”汪玥解開褲腰,露出了一個條索狀的青紫傷痕,像被拍扁的泥鰍一樣趴在她白嫩的臀部。
“星期四我休息你中班,早上陪我到法院送起訴狀行嗎?”
“沒問題,開庭時我也會陪你。”
“那這個你替我保管,否則被我媽發現,又要橫加阻攔。”
汪玥展示給病人的永遠是耐心、溫暖和體貼。患者和同事都特別喜歡她,科室里稱她為“熊貓寶寶”。可就是這樣一個無法挑出毛病的天使,卻嫁了一個油腔滑調、偷懶好色、家暴的司機。
汪玥因接生而延遲下班,回娘家時慘遭車禍,想離婚沒實現,就以這種方式離開了人間。這篇無法上交的離婚起訴狀成了她的絕命書!
面對這塵封了三十年的起訴狀,路一泓不知所措,只有兩股濁淚悄無聲息地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