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眼神

沙子

要想生活得很藝術，你就必須去掉很多，不要過分追究細節。

鼻子總是畫不好。不是這里歪，就是那里斜。鼻子變化，畫里整個人就會變。我終于相信畫畫需要很多專業的訓練，并不是我這種業余選手輕易就能掌握的。

妹妹是專業的畫家，但她卻不指點我畫錯了什么。她寬慰我：“所有地方都畫得特別精致的話，這幅畫肯定不是一幅好畫。尤其畫水彩，講究的是意境。有霧的時候，景色會看起來非常漂亮，是因為霧遮擋住了很多地方。要想生活得很藝術，你就必須去掉很多，不要過分追究細節。”

這話讓我豁然開朗。

看到意大利畫家亞美迪歐·莫迪里阿尼的《寶麗特·茹丹肖像》中的女子，獨特而美好。是被簡化了的形象：脖子、鼻子和臉、四肢等修長潔凈，眉眼細長，眼眶空空，頭發扎起來從右側逸出，整個人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盯著她看，空無一物的眼睛讓人的觀察遍及全身，感覺到她的溫和、優雅、從容、順從。

1916年亞美迪歐·莫迪里阿尼遇到珍妮·埃布特尼，1918年他們相伴離開巴黎，遷往蔚藍海岸，在那里度過一段美好歲月。這段日子畫家畫了更多肖像畫，這些人包括園丁、學徒、年輕農民、女仆、女藥劑師，偶爾還有孩童。他畫他們，不是為了表現這些人天生麗質或者丑陋無聊，不是為了炫耀或者貶斥什么。他用自己獨特的風格畫下這么多人，他們有了共同的特點，好似專注于自己的小宇宙，從容淡定，神秘憂郁，優雅溫和，傳達著畫家對他們由衷的同情和理解。

詹姆斯·思羅爾·索比在《莫迪里安尼：繪畫、素描、雕塑》中專門指出莫迪里阿尼肖像畫的奇特之處：“莫迪里阿尼憑著深刻中肯的人物塑造，奠定他在同代中無可匹敵的地位。他的精湛畫法能去繁存真。的確，他筆下的人物逼真可信，完全表現出角色性格，但若沒有他的生動構圖，畫中人會變得了無生氣，不堪想象。”

莫迪里阿尼畫人物，并不是采用纖毫畢現的畫法。他總是在造型上做減法，省略了許多細節的東西，并且進行了夸張變形。比如很多肖像作品里，他用拉長的脖頸、無眼珠的杏眼、嬌小的嘴巴、微微傾斜的腦袋和向下滑落的肩膀，使得這些人物有辨識度。他同時采用平涂的手法，直接堆砌單純的色塊，很多作品看著色彩純粹而豐富明快。

這位特立獨行的天才畫家，正是用率性純真、寫意傳神的肖像畫，把自己內心的傷感、憤懣、喜歡、熾愛表達出來。和他一樣特立獨行的中國畫家，我喜歡清代八大山人朱耷的畫。他的畫也簡單，常常只有一條魚、一段樹、一塊石頭，或者兩只鴨、兩只小雞、角落一個蛛網。但是，這只鳥兒在翻白眼，那兩只小雞在傾心對談，而那樹，好似作者獨自在凄風冷雨中的等待和堅守。

1920年，年僅36歲的莫迪里阿尼在法國巴黎與世長辭。他畫中出現最多的模特，懷孕9個月的愛侶珍妮，隔天從陽臺上一躍而下，香消玉殞。

天才畫家平生給珍妮留下的肖像畫最多，她微笑，她憂傷，她欣喜，她哭泣，她在畫中永生。但唯獨沒有凝視的眼神，莫迪里阿尼所有畫作里眼光中總是淡漠的空虛。這樣的留白，對于一位藝術大師而言，絕不是手誤。我寧愿認為，那是他唯一不愿意與世人分享的——從她雙眸里看到的——他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