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寅初

西南聯大新校舍的大門
抗戰烽火之下成立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是中國教育史上的奇跡。這所由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南開大學聯合組建的大學,雖然只存在了短短的9 年,卻因為大師云集、英才輩出而不斷地被后人追慕叩問,影響至今,綿延不絕。鮮為人知的是,曾有一大批來自江蘇的身影活躍其中,他們或擔任教職,或負笈求學,或操持校務,或投身革命,為“剛毅堅卓”的西南聯大注入了江蘇人的風采。
西南聯大里有多少江蘇人?筆者依據現存的西南聯大教職員名錄、畢業生名錄進行了初步查考發現:西南聯大辦學9 年,期間來自江蘇的教授約有60 位,學子約1000 人,此外還有20 余位校工。三者累計,總數在1200 人左右。據《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史》記載,先后在西南聯大執教的教授有290 余人,副教授48 人,前后在校生約8000 人,畢業生有3800 人。以此估算,每7 個西南聯大師生中,就有1 個來自江蘇,人數之多,令人驚嘆。
“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這是1931年梅貽琦就任清華大學校長演講時所言,以此形容西南聯大,正恰如其分。北大、清華、南開三校文科本來就大師云集,實力雄厚,聯合辦學之后,更是群星璀璨,光彩奪目。其中,既有出生于世家大族、家學淵源深厚的傳統人文學者,又有畢業于歐美名校、文采飛揚的青年才俊,兼而有之者也不乏其人。
那些璀璨的明星中就有不少來自江蘇。據筆者查考,當時在西南聯大的20 多個院系里,幾乎都有來自江蘇的教授,尤以文學院最為集中,前后在文學院中文系、外語系、歷史系任教過的江蘇教授至少有15 人。如果要算上講師、助教,那數倍于此。僅以文科學者而論,當時在西南聯大任教的就有:
無錫人錢鐘書,他在西南聯大外語系任教,后來被譽為文化昆侖,其著《管錐編》博大精深、《圍城》膾炙人口。
揚州人朱自清則是中文系的名教授,代表作《背影》家喻戶曉,至今還在感動著讀者。

1944 年秋,西南聯大中文系教授歡送羅常培赴美講學(左起朱自清、羅庸、羅常培、聞一多、王力)
無錫人錢穆,歷史系教授,新儒家的開山宗師,其著作《國史大綱》里對本民族的溫情與敬意,在國破山河碎的年代里格外觸動人心。
吳江人費孝通,是中國社會學和人類學的奠基人,其著《江村經濟》在人類學實地調查和理論發展的歷程中具有里程碑的意義。
武進人陶云逵是費孝通的好友,是研究中國西南邊疆社會的先行者之一,可惜的是命運崎嶇,剛過不惑之年,就因病長眠彩云之南。
文科先賢之外,來自江蘇的理工科先賢也毫不遜色。他們也許沒有多少如錢鐘書、朱自清那樣廣為流傳的趣聞軼事,但實際上,在各自的專業領域里,他們都是出類拔萃之輩,與他們的名字如影隨形的都是資深院士、奠基者、創始人、宗師泰斗。比如:
在物理系任教的宜興人周培源,他是中國近代力學奠基人和理論物理奠基人之一,后來擔任過北京大學校長,“兩彈一星”元勛大多是他的弟子。
金壇人華羅庚,在西南聯大期間完成了他的第一部數學專著《堆壘素數論》,一舉奠定他世界級的數學家地位。
武進人趙訪熊也是個數學家,他在課堂上,提倡“啟發式,少而精”,反對“注入式,滿堂灌”教學,深受學生歡迎。更引人矚目的是,他與哥哥趙詔熊、妹妹趙婉和不僅本科都畢業于清華大學,而且都在西南聯大任教。西南聯大里的老師雖多,像趙氏三兄妹一樣同校畢業、同校任教的可說絕無僅有。
此外還有吳學藺、吳征鎰、陶葆楷、朱物華等等,他們大多任教于土木工程、機械工程、物理、生物等專業,俱是成就卓著之士。
據《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史》記載,西南聯大辦學9 年,前后有在校生約8000 人,畢業生3800人。筆者依據現存的西南聯大的新生、畢業生名錄初步查考,其中在西南聯大求過學的江蘇學子大約有1000 人,等到西南聯大解散時拿到畢業證的約有530 人,另有三四百人因為彼時還是在校生,或者因參軍、輟學、轉學等原因暫時未能拿到畢業證。
當時因為戰亂、招考方式屢有變動等,西南聯大每年招錄的新生一般維持在550 人左右的規模,此外還會招收一些轉學生、借讀生。據筆者統計,每一次招考錄取的新生里約有一半來自江蘇、廣東、浙江、湖南四省,江蘇新生數量多次位列第一。1938 年,西南聯大在校新、老生有1950 人,其中江蘇籍的有258 人,位列各省第一,排在其后的是廣東、浙江、湖南等。1940 年,西南聯大招錄新生533 人,來自江蘇的有64 人,數量位列全國第二。1941 年,招錄的710 名新生中,來自江蘇的則有97 人,位列全國第一。江蘇籍學子中又以蘇州、無錫、常州、南京等地為多。
值得一提的是,西南聯大開辦之后,面向全國招生,凡有志者均能報考。每到招考季,教育部會在重慶、昆明、桂林、廣州、長沙等地設立考點。當時江蘇全境幾乎全被日軍侵占,考上西南聯大的江蘇學子,大多是流浪在大后方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青年。那些身在淪陷區的學子,要想參加考試,往往還需要冒著生命危險,穿越封鎖線,輾轉到大后方才能參加考試。在戰火紛飛、顛沛流離的年代里,還能有如此多江蘇學子考上西南聯大,令人驚嘆。
為何考上西南聯大的江蘇學子如此之多?至少與兩個因素有關。
第一個因素是江蘇人崇文重教、儒風蔚然。唐宋之后,中國的經濟、文化重心轉移到長江中下游地區,尤以江浙一帶為重,“蘇湖熟,天下足”名聞遐邇。上海開埠之后,江浙滬發展之速,唯有以廣東為代表的珠三角可以媲美了。在這一歷史大變遷之中,江浙滬形成了崇文重教之風,其最直觀的結果在古代表現為頻繁的科舉中第。在新式學堂興起之后,江浙滬一帶的高等教育入學率、教授、院士數量也是冠絕全國。即使是在戰火紛飛之下,顛沛流離的江蘇青年,仍能不忘讀書求學。
第二個因素是民國時期江蘇中小學教育快速發展。民國之后,隨著南京成為全國“首善之區”,江蘇的基礎教育發展興盛。據《第一次中國教育年鑒》統計,到1930年,江蘇已有初等教育學校8300余所,學生數超過69 萬人。到了1936 年,《第二次中國教育年鑒》的統計顯示,江蘇各類小學已增至1.1 萬余所,入學人數超過116萬人。與此同時,普通中學的數量也有大幅增加,1930 年江蘇縣立初中已達50 所,已備案的私立高中為33 所。而此時,全國的縣級初中計有652 所,私立高中117所。從數量上看,江蘇的中學數量已占全國十分之一,此時江蘇中學教育之發達、數量之多,已居全國前列。
崇文重教之風的熏陶、中小學基礎教育的深厚為江蘇學子報考高等學府奠定了堅實的生源基礎。
西南聯大的學子成材率,令人驚嘆。
當時,在昆明艱苦辦學的西南聯大物質生活匱乏到了極點。但正所謂艱難困苦,玉汝于成,艱苦的環境反而激發了學子的向學之心,1942 年,西南聯大呈遞教育部的一份報告里寫到:“本校學生大多數來自戰區,生活至為艱苦。全校學生二千八百余人,持貸金及補助金生活者,達十分之七八……唯在艱難困苦中,反易養成好學勤讀之習。每值課后,群趨圖書館,宏大之閱覽室,幾難盡容。”
師生們弦歌不輟,在相處無間中切磋學問,人才源源不斷涌現。曾有學者統計,西南聯大辦學9 年,誕生了170 余位院士,8 位“兩彈一星”元勛,2 位諾貝爾獎得主,書寫了中國近代高等教育史上的奇跡。后人感慨,西南聯大雖然是中國“最窮的大學”,但卻培養出了一大批杰出的人才,成為“中國教育史上的珠穆朗瑪峰”。
珠峰之上,也有江蘇人的足跡。據筆者初步查考,從西南聯大走出的江蘇學子,佼佼者有:中國植物學奠基人、中國科學院資深院士吳征鎰,化學家、中國科學院資深院士鄒承魯,地質學家董申保院士、無線電專家呂保維院士、煤炭資源與勘探專家韓德馨院士、固體力學專家李敏華院士、作家汪曾祺、翻譯家巫寧坤等等。

1938 年華羅庚和家人在昆明的合影

1939 年建成的西南聯大教室
西南聯大辦學期間,北大、清華、南開三校還分別招收了學籍不屬于西南聯大的研究生。三校各自招的研究生非常少,每年不過十余人,但生源質量十分高。其中,來自江蘇的就有34 人,絕大部分也都成長為知名學者。比如1939 年,考上北京大學史學部研究生的江都人汪篯、語言部的東臺人周法高。一個是史學大師陳寅恪的得意弟子,治學嚴謹,后來在北京大學歷史系任教;另一個成長為著名的漢語言學家,入選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
西南聯大的教授、著名政治學家張奚若曾對當時的學生說過:四年培養不出一個專家,四年只能讓同學學到一些知識與一定的治學方法。從后來的人生經歷看,千名在西南聯大求學的江蘇籍學子在離開校園之后,依然勤學不輟,刻苦磨礪,大部分都成長為了教育、科技、文化、經濟、政治等領域的中堅力量。考慮到他們求學的年代,正值戰火紛飛、顛沛流離,此后又迭遭時代的變故,能有如此高的成材率實屬奇跡。
追尋西南聯大里江蘇學子的身影,還有4 位先烈的名字永不可忘。
抗戰烽火中誕生的西南聯大,因值國難當頭,不僅誕生了許多大師名家,同時也有大批學子戎馬沙場。據筆者初步查考,在1943 年、1944 年西南聯大的兩次從軍熱潮中,就有76 名江蘇學子投筆從戎。當時這些參軍的青年學子大多是在中國遠征軍、“飛虎隊”里擔任翻譯,有不少人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其中就有無錫青年繆弘。
繆弘1943 年考進西南聯大外語系,1944 年冬從軍,1945 年7月,在一次反攻日軍的戰斗中,不幸被敵軍狙擊手擊中要害犧牲。在從軍之前繆弘已經是西南聯大里嶄露頭角的青年詩人。他犧牲的消息傳到學校,師生無不為之悲慟,特別為其舉辦了追悼會,還籌劃出版了他的遺詩,其中一首《血的灌溉》仿佛不幸而言中的讖言:
沒有足夠的食糧/ 且使我們的鮮血去/ 沒有熱情的安慰/ 且拿我們的熱血去/ 熱血/ 是我們唯一的剩余/ 你們的血已經澆遍了大地/ 也該讓我們的血/ 來注入你們的身體/ 自由的大地是該用血來灌溉的/ 你/ 我/ 誰都不曾忘記。
抗戰勝利后,西南聯大曾在校園里樹立一塊“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鐫刻了抗戰以來從軍學生名錄。因入列者有832 人,因而人們稱之為“八百壯士”。繆弘、翻譯家巫寧坤、中國生物醫學工程的創始人之一蔣大宗、被譽為“世界光導纖維之父”黃宏嘉等奔赴沙場的約百名江蘇學子姓名位列其上。
在抗日戰場上犧牲的還有江蘇學子何懋勛。何懋勛是揚州人,1935 年考入南開大學經濟系,抗戰全面爆發后隨學校南遷。1938年,他響應黨的號召,投筆從戎,由八路軍武漢辦事處派往山東聊城參加抗日救亡工作,任青年抗日挺進大隊參謀長。1938 年8 月,他率挺進大隊進駐齊河縣坡趙莊,遭到日偽軍突然襲擊。他身負重傷仍率隊血戰,最后英勇犧牲,時年21 歲。
何懋勛等人犧牲后,靈柩運到當地廟宇停靈3 天,當地群眾絡繹不絕地前往吊唁。1995 年12月,云南師范大學在西南聯大舊址樹立烈士紀念碑,紀念碑基座上鐫刻著27 位英烈名錄,列在第一位的即是何懋勛。
1945 年抗戰勝利后,國民黨政府為獨吞抗戰勝利果實,撕毀“雙十協定”,內戰全面爆發。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西南聯大的師生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青年愛國民主運動,或罷課游行,或時事講演。愛國行動引起了國民黨當局的恐慌,12 月1 日,大批國民黨軍警、特務到西南聯大抓捕愛國師生,致使當日有4 位愛國師生犧牲,是為“一二·一”慘案。
4 位犧牲的愛國師生是:于再、潘琰、李魯連、張華昌。其中潘琰是徐州人,她也是四人中唯一的女性。潘琰1939 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44 年考入西南聯大,在學校里,她積極投身愛國民主運動。當天,潘琰不幸被國民黨特務手榴彈炸傷,重傷之際的潘琰,在最后一次醒來時,還叮囑戰友們“團結”“戰斗!戰斗!”她犧牲時年30歲。“一二·一”慘案發生后,昆明3萬多名學生自發集會為他們送行,出殯時聞一多、吳晗等民主人士走在隊伍前列,面對著潘琰的遺體,聞一多泣不成聲,親自寫下“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的挽詞。
還有一位來自揚州的學子吳國珩倒在了新中國成立前夕。

《繆弘遺詩》封面
吳國珩1941 年考入西南聯大經濟學系,在西南聯大中共地下黨員的幫助下,他參加進步同學組織的讀書會,學習進步書刊,積極投身于學生的愛國進步活動。1946 年5 月加入中國共產黨,同年秋天到昆明求實中學任教,以教師身份從事地下工作。1949年春,云南錫業公司警衛隊起義,他擔任起義部隊中共特支支部書記。4 月5 日深夜,部隊受到國民黨軍隊襲擊,在分散突圍中,于6日凌晨不幸犧牲。
追尋在西南聯大的江蘇學子,也有讓人唏噓的一面:有不少很有才華的學子,宛若驚鴻一瞥,后來卻命運坎坷,甚至蹤跡難尋。比如1939 年考入西南聯大經濟系的顧壽觀,他出生于武進一個家道中落之家,父親早逝,家有老母幼弟。考上西南聯大后,他在親屬資助旅費下負笈千里去云南求學。顧壽觀有非常高的哲學、語言天賦,精通希臘文、拉丁文、法文、德文、英文等,但后來因為種種原因,患上了精神分裂,一生未能得到充分發揮才華的機緣。他根據希臘文譯注的柏拉圖《理想國》、拉梅特里的《人是機器》,至今仍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西南聯大里還有一個特殊的群體容易被忽略:操持校務的校工。今人追溯西南聯大,習慣將目光注視在璀璨奪目的大師,心心向學的莘莘學子身上,而往往忽略那些勤勤懇懇、默默付出的校工。西南聯大能夠堅持辦學九年,離不開這些幕后英雄。
筆者據西南聯大教職員的檔案統計,100 多個西南聯大校工里來自江蘇的大約有20 余位,或者負責教務,或者是校醫、打字員。比如校醫室主任徐行敏是吳縣人,從眾多西南聯大師生的回憶錄中可以看出,在缺醫少藥的非常時期,他為了保障西南聯大師生的身體健康可謂是殫精竭慮,貢獻不少。
校工的薪資微薄,大多數人只有教授薪水的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以此維持家庭生活,實屬不易。在查閱西南聯大職員檔案時,筆者注意到一個來自武進的打字員俞霞清。她1940 年8 月應聘到西南聯大工作,年方19歲,月薪145 元。像她這樣低微的職位、薪水,如何在戰火紛飛、通貨惡性膨脹的年代里生存下來,讓人掛念。
那些在西南聯大任教的前輩先賢們,毫無疑問是當時中國知識分子的佼佼者,那些求學彩云之南的莘莘學子,在戰火紛飛中弦歌不輟,其志可嘉。身處其中的江蘇先賢,為“剛毅堅卓”的西南聯大注入了江蘇人的風采。最后,需要稍作說明的是,上述教授、學生數據是初步的查考。當年戰火紛飛,師生流動性大,檔案名錄也多有缺失,再加上時過境遷行政區劃調整等因素,本文的查考仍有較多疏漏。今時今日,追尋這一段漸行漸遠的歷史中前輩身影,不僅是為了銘記先賢,也是企望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