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益(上海)
法國。羅納河。星空設立的禁區已經被河邊一排排瓦斯燈光的蒼白冷焰侵犯。并不寬闊的河面流淌著天堂與地獄的雙重液體,也許一半是凡高的淚腺,另一半是世界的綬帶。
時代的冷血以一條河的形式對沖著他的沉默。他沉默著。河喧囂著。不知誰是誰的源頭或過客?
那個曾被眾生視為瘋子的天才,在這條河里以畫的形式自殺過一次又一次。
那河就是自他生命傷口里洶涌而出的色彩漩渦與火山熔漿……也許更是大地放在永恒之河里的星空花圈。
岸邊一隊隊瓦斯燈柱排列成皇家儀仗隊接受現代藝術的初次檢閱。
麥地上的烏鴉群是無數微型的太陽黑子,失控地掠過畫面,渴望向畫外的黑洞世界沖擊。它們有什么惶惑與不安需要突破四條畫框的限制?
哦,本能!本能!太陽黑子與太陽黑洞的本能。光的引誘與黑洞的刺激。四條畫框里禁錮的痙攣火焰,化身成絲柏與橄欖樹占領了凡高的全部畫面。敏感的宇宙,敏感的畫筆,敏感的凡高!
神授的天賦與天賜的本能!
大地上驚惶的麥田卷過廣闊的地平線淹沒人類遲滯的認知。
我們感悟到了嗎?
而在這幅畫里美的爆發就是被遙遠的荷蘭風車與整個世界感知到的偉大藝術的沖擊力。
奧維爾教堂。它修長的尖頂宛如一支注射針筒的修長針尖,徐徐扎入頭頂的天空。
天空病了嗎?天空中的太陽病了嗎?天空中的黎明,黑暗與云朵病了嗎?
是的。病了。病了的世界,病了的宇宙與病了的凡高自己。
從他病中產生的幻覺里不斷涌出霧一般彌漫的神經質思維、燃燒的戰栗與燃燒的血液。他就用這些作色塊繪制扭曲的靈魂。
凡高向蒼穹不斷注射的液體繼續流瀉出顏料的激流,又自蒼穹垂落,里面洶涌著血液與硫磺混合的火山熔漿。
他一生的畫筆就是注射針筒。他的銳利的痛就是個丑陋針尖。而他自己就是現代藝術的教堂。
當滿天滾動著漩渦狀的巨型星云時,你簡直能聽見它們的呼吸,它們的吶喊與它們的海嘯。你只能想象它們來自另類的宇宙。
那個布滿壓迫感的宇宙?那個居高臨下俯視人類的宇宙?那個黑衣巫師般創造著世界又毀滅著世界的宇宙?
滾動的星團下只有渺小人類的居住區: 一座座匍匐在塵土里的低矮村落。它們也許叫阿爾,也許叫津德爾特,也許叫阿姆斯特丹,也許叫巴黎,也許就是……世界上任何一個普通的地名。
我們無知。
我們只能仰望。
仰望這永恒而冷漠的旋轉的星云與無生命的宇宙。
只有高大的絲柏樹似痙攣的火焰升起,舔著星云,觸摸著星空,愛撫著宇宙。
絲柏在沙沙飄響。
不知它們在與宇宙耳語什么?
我們全然不知。
我們只是大地上偶然的存在。只是宇宙的局外人。
那只被他自己割下的耳朵,像一只小貝殼靜靜躺在世界色彩的大洋邊。
它并沒有聾。
它繼續在色彩世界里聆聽著蝴蝶的戰栗,麥穗的燃燒,海底火山的噴發與頭頂星河的澎湃。
它聆聽線條的滑翔,色塊的扭曲,畫布的卷動與畫框的掙扎。它還聆聽……自己。
繃帶后的傷口已在畫板最深處的血液里結痂。
那血痂就是現代藝術的祭壇。
而他就是他自己的殉葬者與貢品。
《樹根》是你留給世界的最后一幅畫。但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在畫完《樹根》后次日就開槍自殺?
我斗膽猜測,一定是所有的樹根都深藏在大地深處。深處的黑暗,神秘與未知寓意著命定的死亡。
你把那顆子彈射進你心臟時,卻沒料到那子彈竟神奇地涅槃成一顆贖罪的種子,種進你血肉的土壤。
我堅信那一定是一粒向日葵種子。
一粒你畢生鐘愛,畢生神往,畢生為之殉命的向日葵種子。
天堂的播種與地獄的收獲或者地獄的播種與天堂的收獲就是這顆種子的意義。
你的身體緩緩倒下,攤開的四肢迅速攤開成四條筆直的田壟與泥途,向地平線伸去,向天空展開。
突然長出的向日葵苗葉與向日葵枝干,突然成熟的向日葵籽粒與向日葵圓盤,迅速形成向日葵莊園,向日葵農場,向日葵山谷,向日葵汪洋,淹沒畫廊,吞沒畫布,席卷世界,卷走一切平庸的畫家與傾頹的美術館。
我曾經的住處墻上也掛有七朵凡高《向日葵》的仿制品。
它的七蕊金黃依然在我心靈中煌煌生輝,依依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