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車的女人（外二首）

張映姝

她在人行道上歇了很久

北風冷冷地吹。吹著她花白的頭發

吹向她的深皺紋、呆眼神

和不成樣子的生活

她的雙臂撐在推車的把上

車把架住了她的疲憊和蒼老

她站在新民西街的人行道上

像一座雕塑，守著半車財富：

兩捆舊紙箱，一尼龍袋塑料瓶

三只空油壺，一沓雞蛋盒

它的重量，大約等于她的命運

她終于邁開步子，一步，一步

那么長的一段上坡路

長不過幾十年的人生

她肯定能熬過去

或者，是路、日子

把她熬過去

我如此羞愧，為自己的無能為力

為她的隱忍、平靜——

這個貧窮而高貴的女人，她所有的付出

從我這里，開始獲得薄薄的收成

東道海子，或自然之書

當一場萬年之風的塵煙

被越野車追逐

當一株紅柳梭梭的綠意

被沙礫深埋的水暈染

當一棵胡楊蘑菇頭般的華蓋

奉上陰涼的庇佑

該歇歇了，或者說，你需要停下

用分針的十圈轉動，安妥心神

你得做好準備，如果從未來過

沙漠的波紋，有湖水蕩漾的紋理

駱駝的形象，被草地和奶牛改寫

蘆葦邊白鷺的靜止，與空中金雕的滑行

我的沿湖而行，追尋鳥兒的戀愛

與你的反向而行——

沙漠是大自然的巫女

你得接受變化，如果曾經來過

魚的灰白骨殖，水鳥被油黏住的羽翅

黑色水面伸出的枯樹，死亡的枯筆

此時，你必須忘卻

為了不負眼前美到虛幻的景象

古爾班通古特的魔方，東道海子

荒漠中的濕地——這矛盾的統一體

我樂于接受，像接受遙遠星空的光

古老的生死，不息的恨愛

樓蘭酒莊的傍晚

她走在樓蘭酒莊的夕光里

仿佛走在那個清晨

扶郎花仍在開放

狗尾巴花的芒還需要逆光欣賞

葡萄架上空空，那些垂掛的紫色星辰

走在黑暗的長路上。從一粒果實

到一滴酒，一種粉身碎骨的疼

一種銷骨蝕心的醉

她甚至渴望那樣的時刻

那個把壁畫畫在酒窖、酒桶、酒瓶上的人

坐在三輪車上，望著她，微笑

她看著他，微微一笑

看他畫的壁畫時，她也是這樣微笑

這個壁畫藝術的傳承者，端坐

在畫中的供養人像中

他把微笑，奉為自己的宗教

她走在夕光里

她走回那個新鮮、透明的清晨

即便走不回，她想

還有另一個黎明可以走到

那也是新鮮的、透明的

屬于樓蘭和樓蘭酒莊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