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菲 李艷萍
21 世紀以來,文化產業(cultural industries)快速增長,成為世界經濟最具活力的產業之一。1912 年,經濟學家熊彼特認為,經濟發展的動力不是均衡理論所宣稱的消費者需求變動,而是生產者以新的方式重新組合現在的生產要素,即創新[1]。而創新的關鍵就是知識和信息的生產、傳播、使用。隨著經濟內驅力的切換,文化產業逐漸成為各國關注的新經濟引擎。文化產業在世界范圍內的興起,是知識經濟在當代發展的結果,許多國家將文化產業看作是一種創意產業(creative industries),以強調文化產業是一種知識經濟的創造活動。概言之,創意是對已經存在的事物進行重新設定、顛覆及改善[2]35,是文化產業的核心。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中國已進入創新型國家行列[3]。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發布的《2022年全球創新指數》顯示,中國在創新領域的全球排名位列第11位,連續10年穩步提升,位居36 個中高收入經濟體之首,其中,創意產品出口這一細分指標排名全球第1 位[4]。我國的文化產業規模化、集約化、專業化水平日益提升,成為滿足人民對美好生活的需要的“幸福產業”,也成為引領消費升級、帶動我國經濟結構轉型的驅動產業。可見,創意不僅是文化產業的核心,對于催化其他經濟部門、促進建設現代化經濟體系、激發全社會創造活力、推動構建新發展格局也至關重要。然而,對于一個創意產品出口位列全球首位的國家而言,國內學界對于創意的關注卻明顯落后于國外。在中外文化產業的學術研究中,以創意為主題的研究呈現怎樣的演變特征,當前的研究是否有助于廓清與整合創意及其產業化的諸多概念,是否有助于指導我國文化產業發展實踐,這些都是值得考察和評估的,有必要通過比較的方法去厘清。
本文采用文獻計量學的方法,基于CiteSpace 軟件比較分析中外文化產業研究中的創意主題呈現出怎樣的演進與特征。以文獻材料作為討論基礎的批評分析將有助于向學界、政策制定方或文化企業家反饋文化產業研究的主題演進和熱門趨勢,理解中外研究的差異并分析其原因,為理論研究、政策制定和指導實踐提供參考。
對于文化產業的內涵與外延,國際上沒有一個統一的定論。由于英國政府的大力推廣,約翰·霍金斯定義的創意產業是“產品都在知識產權法保護范圍之內的經濟部門”[5]和英國創意產業特別工作組定義的“源于個體創意、技巧和才華,通過知識產權的開發和利用,具有創造財富和增加就業潛力的產業”[6]被多國所采納。但在世界范圍內,文化產業、創意產業、文化創意產業、版權產業、內容產業、傳媒產業等術語均有使用。我國則是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框架,采用了上位概念“文化產業”以統攝多種產業門類,而在各地政策中一般采用將文化產業、創意產業、文化創意產業混用的方式。因此,本文在表述中主要使用“文化產業”這一概念涵蓋上述術語,在樣本獲取中則注意了文化產業研究領域中術語混用的問題,將各國采用的術語盡可能納入其中。
根據比較分析中外文化產業研究中的創意主題的研究目的,文獻數據由國內和國外兩部分組成。為了避免大量龐雜的數據影響知識圖譜中重點的呈現,國內數據來源于中國知網數據庫(CNKI),選擇中文社會科學引文索引(CSSCI)為檢索范圍,為保證數據的全面性,以檢索式“SU=‘創意’AND(‘文化產業’+‘文化創意產業’+‘文創產業’+‘創意產業’)”進行檢索,剔除非學術研究性文章和無關內容后,最終獲得相關文獻815 篇。國外數據來源于Web of Science 數據庫中被科學引文索引(SCI)和社會科學引文索引(SSCI)收錄的文獻,鑒于世界各國所采用的術語并不統一,為保證數據的全面性,以檢索式“TS=(creativity)AND TS=(cultural OR culture OR media OR content OR creative OR creativity OR copyright OR intellectual property)AND TS=(industry OR industries)”進行檢索,篩選后最終獲得相關文獻1182 篇。國內外文獻的時間范圍均為2000 年1 月1 日至2022 年1 月1 日。
獲得樣本后,本文借助信息可視化軟件CiteSpace 繪制了研究主題的科學知識圖譜并進行比較分析。科學知識圖譜具有“圖”和“譜”的雙重性質與特征,既是可視化的知識圖形,又是序列化的知識譜系,顯示了知識單元或知識群之間網絡、結構、互動、交叉、演化或衍生等諸多隱含的復雜關系,而這些復雜的知識關系正孕育著新的知識的產生[7]。基于此,可以形象地展示出中外文化產業研究中創意主題的知識關聯、研究趨勢和主題熱點等,為進一步進行比較分析奠定了基礎。
本研究首先進行了中外研究的文獻量比較分析,由圖1 兩條曲線的走勢可以得出,整體上,2001 年至2021 年以創意為主題的中外文化產業研究呈現出截然不同的走勢特征。國外研究起步先于國內研究,文章總體數量大于國內,早期國內研究和國外研究均穩步增長。在2012 年前后,國內研究與國外研究的文獻量持平并短暫超過國外研究,但在2015年之后國內研究的文獻量開始逐年下滑。而國外研究從2018 年至今迎來新一輪快速增長,增長趨勢甚至猛于研究初期,可以預見,創意仍是國外文化產業研究的熱門主題之一,相關文獻量可能將繼續上升。

圖1 中外研究文獻量對比
關鍵詞是對文獻核心內容的集中體現,通過對高頻關鍵詞進行共現分析可以捕捉國內外研究的熱點。圖譜中的文字大小代表關鍵詞出現的頻次,節點間的連線表示在不同時間內建立起的聯系,連線的粗細程度表示關鍵詞共現的強度。中介中心性數值(centrality)可以反映出關鍵詞的重要性及影響力,數值越大則意味著關鍵詞的中介作用越強。
如圖2 所示,在國外研究的文獻中,從關鍵詞的出現頻次來看,creativity(創意)是最大的節點,innovation(創新)和creative industry(創意產業)次之。從關鍵詞的中介中心性的數值來看,innovation(創新)的中介中心性數值最大(centrality=0.56),與其他關鍵詞的關系最為密切,advertising(廣告)、creativity(創意)、leadership(領導力)、cluster(集群)、creative industry(創意產業)等關鍵詞的中介中心性數值也較高(centrality≥0.1)。排除與研究主題同義的關鍵詞creativity(創意)、creative industry(創意產業),結合其他關鍵詞的出現頻次與中心性可以看出,國外文化產業研究中與創意有關的熱點主要集中在innovation(創新)、advertising(廣告)、leadership(領導力)、cluster(集群)等。

圖2 國外研究的關鍵詞共現圖譜
如圖3 所示,在國內文獻中,可以看出“文化創意產業”是最大的節點,“文化產業”和“創意產業”次之。從中介中心性數值來看,“文化產業政策”“文化創意產業”“產業集群”與其他熱點關鍵詞之間有較強的聯系。同時可以看到,“文化創意產品”“動漫產業”等關鍵詞的頻次雖然不高,但是其中介中心性數值比較高,說明其經常處于和其他關鍵詞通信的路徑中,對文獻之間的互引關系有積極作用。排除同義的關鍵詞“文化創意產業”“創意產業”等,結合關鍵詞的出現頻次與中心性可以看出,國內文化產業研究中與創意有關的熱點主要集中在產業經濟上的“文化產業政策”“產業集群”“動漫產業”“文化創意產品”等。

圖3 國內研究的關鍵詞共現圖譜
對國內和國外文獻的關鍵詞進行共現分析后,依據關鍵詞出現的頻次及其中介中心性數值進行進一步的整理和對照(見表1)。從對比中可以看出,國內外研究共同的關注點有“產業集群”(cluster)和“全球化”(globalization),其他熱點相差較大;國內研究的關鍵詞相對具體和集中,多與促進文化產業發展的術語有關,如“產業政策”“產品”等,國外研究的關鍵詞相對抽象,并不局限于文化產業的范疇,如“創新”(innovation)、“領導力”(leadership)、“藝術”(art)等;國內研究囿于產業經濟的框架,最受關注的與創意相關的文化產業部門是動漫產業,而國外研究把“創意”和“創新”等抽象概念結合起來加以關注,最受關注的文化產業部門是廣告業(advertising);國內研究最關注的城市是北京,國外研究最關注的國家是中國。

表1 中外研究的關鍵詞及其頻次和中介中心性
為了從時間維度觀照中外文化產業研究中的創意主題,本文對文獻的時區圖進行了繪制。時區圖能夠將文獻的更新及文獻間的相互關系清晰地呈現在以時間為橫軸的二維坐標中。利用CiteSpace 的時區功能,選擇時間跨度為2000—2022 年,時間分區為2 年,對文獻關鍵詞進行分析,可得出中外文化產業研究中創意主題變化的階段性趨勢。
如圖4 所示,隨著時間的推移,國外研究的重點和前沿發生著相應的變化。圖中橫坐標表示2000—2022 年的時間切片,每一個節點代表一個關鍵詞,節點越大,則關鍵詞出現的頻次越高,各節點間的連線則體現著節點之間的傳承和共現關系。可以看出,creativity(創意)等關鍵詞最早出現在2000 年,此后至2009年期間相關研究關鍵詞增長頻繁,而頻次較高的關鍵詞innovation(創新)、creative industry(創意產業)均出現在這一時期,這意味著相關概念的發展成熟在這一時期。近期則出現了關鍵詞artificial intelligence(人工智能)、covid-19(新冠病毒)、green creativity(綠色創意)、machine learning(機器學習)等,這一方面與數字新技術的發展和全球新冠疫情的大背景有密切關系,另一方面也體現出國外研究并不是將創意的研究局限在某一特定的產業部門,體現出多學科交叉融合的特點。

圖4 國外研究的關鍵詞時區圖
由圖5 可知,國內研究高頻詞集中在2004—2011 年區間,最大的節點為2005 年出現的“文化創意產業”,高頻關鍵詞還有“文化產業”“創意產業”“文化創意”等,特點是概念跨度長,影響范圍大,說明此時期的研究熱度較高,奠定了相關研究的基礎。相關研究持續到現在,后續的研究關鍵詞增長趨緩。而最近出現的概念則是“人工智能寫作”“產業網絡”“信貸支持”“產業細分框架”等新關鍵詞,這均與數字新技術和國家文化產業發展戰略密切相關,呈現出國內研究緊跟政策熱點、強調應用的特點。

圖5 國內研究的關鍵詞時區圖
從國內外研究的階段性演進趨勢對比可以看出,國外研究的關鍵詞以creativity(創意)為核心逐漸豐富,近幾年的新關鍵詞出現超越文化產業范疇的趨勢;而國內研究在初期奠定了以“產業”為核心的研究基礎,但近幾年的關鍵詞增量不明顯且仍集中在產業經濟的框架中。近期國內外研究均關注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等數字新技術,說明數字新技術對創意的影響日益深化并得到學界的重視,而除此之外,國外研究與covid-19(新冠病毒)也緊密結合,并強調green creativity(綠色創意),這些特征均說明國外研究視野更為開闊。
通過將持續引用固定的一組基礎文獻的文獻進行聚類,主要以共引聚類和引文作為分析基礎,其分析結果可以體現研究領域的過渡情況。CiteSpace 的時間線圖譜將文獻的關鍵詞聚類展現在二維坐標軸上,可呈現聚類的演變過程和前沿議題的發展狀況。
如圖6 所示,國外研究最大的聚類是creativity(創意),包含34 個關鍵詞,隨著時間的推進,關鍵詞有entertainment industry(娛樂產業)、fashion industry(時尚產業)等,該聚類表現出creativity(創意)是國外文化產業研究的核心,這包括對creativity(創意)本身的研究,還包括以creativity(創意)為視角與其他關鍵詞相結合的研究。

圖6 國外研究的關鍵詞時間線圖譜
如圖7 所示,國內研究中相關文獻最大的聚類是“文化創意產業”,包含85 個關鍵詞,其中包含的關鍵詞有2005 年左右提出的“文化創意產業”,隨著時間的推進,關鍵詞有“集聚效應”“人才培養模式”“創意擴散”等,該聚類主要關注文化創意產業的發展。根據圖中近期的聚類結果可以看出,新關鍵詞有“產業網絡”“人工智能寫作”“產業集聚水平”等。由此可見,國內文化產業研究中有關創意的議題主要集中于產業自身,始終圍繞具體的產業門類,向外拓展的趨勢不明顯。

圖7 國內研究的關鍵詞時間線圖譜
突現詞是一定時期內出現頻次比較高的詞,能反映某段時間的研究熱點,也是一種研究趨勢演化的判斷依據。如圖8、圖9 所示,起始年(Begin)為對應關鍵詞頻次開始激增的時間,結束年(End)則是關鍵詞不再突現的時間,突現強度(Strength)代表該關鍵詞在突現的時間內頻次突然增加的程度,線條則表示該突現詞持續的時間段。在此基礎上,從突現時間、突現強度和持續時間三個角度可以對研究發展趨勢進行展望。

圖8 國外研究的關鍵詞突現圖譜

圖9 國內研究的關鍵詞突現圖譜
在國外研究方面,由圖8 可知,從時間序列來看,globalization(全球化)、cultural economy(文化經濟)突現開始時間最早;artificial intelligence(人工智能)、green creativity(綠色創意)開始時間最晚且一直持續到現在,這將是日后研究可以接駁的點。從突現持續時間來看,cultural economy(文化經濟)、cluster(集群)、design(設計)突現持續時間較長,說明其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是研究的熱點。從突現強度來看,green creativity(綠色創意)(Strength=5.09)、creative class(創意階層)(Strength=4.44)、artificial intelligence(人工智能)(Strength=3.93)突現強度非常高,說明其出現頻次大幅變動的情況,是較為突出的研究熱點。labour(勞動)研究亦是一段較短的時間中突現的熱點。green creativity(綠色創意)、artificial intelligence(人工智能)、entrepreneurship(企業家精神)、sustainable development(可持續發展)等不僅突現強度高且突現時間較晚,可以認為是最新涌現的研究熱點。整體上,對instrinsic motivation(內生動力)、sustainable development(可持續發展)、green creativity(綠色創意)等議題的關注,還體現出國外文化產業研究向傳統產業研究拓展的趨勢。
在國內研究方面,由圖9 可知,從時間序列來看,“創意產業”“文化產業政策”“發展文化產業”開始時間最早。從突現持續時間來看,“發展文化產業”“數字”“產業融合”等的持續時間較長,說明其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是研究的熱點。從突現強度來看,“數字”(Strength=5.79)、“產業融合”(Strength=4.01)突現強度非常高,說明其出現頻次大幅變動的情況。綜合來說,“數字”“產業融合”“產業生命周期”等不僅突現強度高,而且突現時間晚,可以認為是國內最新涌現的研究熱點。
值得注意的是,與國外研究相比,國內研究的關鍵詞強度較低,持續時間較短,有一些關鍵詞的突現時間只有2 年,缺少持續的研究熱度。尤其是2010—2016 年,大量的關鍵詞突現,與這一時期的文獻量持續增多有關,但這些關鍵詞持續的時間卻很短,往往一兩年就淡出研究者的視野。除“數字”外,關鍵詞突現的強度指標普遍低于國外研究,與其他研究的相關度并不高,往往是國外單個理論概念的引進介紹,導致后續研究乏力,國內研究的發文總量持續下滑。以“創意階層”(creative class)為例,國外相關研究的熱度從2008年持續到2015 年左右,而國內相關研究僅持續了1 年的熱度。一個新概念被引介后,既沒有融入國內文化產業實踐經驗,也沒有啟發新的理論產生,這說明國內有關創意主題的研究并不深入和系統,并未形成理論創新和成熟的研究局面。
綜合上述的知識圖譜分析的結果可以看出,首先,在研究總量與趨勢上,進入21 世紀以來,國內外文化產業中創意主題的研究在前期均出現穩步增長的態勢,說明國內外均在21世紀初意識到了文化產業作為經濟新引擎的重要作用,2014 年前后文獻量達到持平的狀態,在此之后,國內外研究開始呈現不同的走勢,國外相關研究量急劇增加但國內卻趨于冷淡,國外研究從2018 年至今迎來新一輪快速增長,增長趨勢甚至猛于研究初期,可以預見,創意仍是國外文化產業研究的熱點之一,但國內研究對創意這一核心主題的重視卻相對不足。其次,在關鍵詞及其階段性演進上,國外研究的關鍵詞更為豐富和抽象,除產業經濟視角外,還有多學科交叉的視角,而國內研究的關鍵詞較為具體,視野相對單一,局限于文化產業內部的具體問題。國外研究中心中介性最強的關鍵詞是innovation(創新),而國內研究中介中心性較強的關鍵詞往往與產業政策相關,體現出二者在研究觀念上的差異。近期國內外研究均關注數字技術,說明數字技術對人類創意活動的重塑均得到學界的重視,而除此之外,國外研究與新冠疫情、綠色產業亦密切結合,整體視野更為開闊,國內研究則集中于產業政策熱點。最后,在前沿議題、熱點和未來趨勢上,國內外研究早期均與經濟全球化的背景有關,前沿議題以創意經濟相關理論概念為主流,但國外研究亦關注到了創意勞動等產業經濟學之外的課題。與國外研究相比,國內研究的關鍵詞突現強度較低,持續時間較短,這意味著前沿議題和熱點問題沒有得到進一步探討,也缺乏實踐上的融入,導致國內研究并不深入和系統。
結合CiteSpace 所呈現出的國內外研究宏觀與微觀的特征,本研究認為,在經濟新常態的背景下,我國文化產業中創意主題的研究雖然在21 世紀以來取得了一些成果,但是并沒有很好地體現“創新作為引領發展的第一動力”的新發展理念,亦與我國已進入創新型國家行列及全球最大創意產品出口國的地位不相稱。比較國內外相關研究的特征與趨勢,對于我國文化產業研究主要有以下三點討論和啟示。
理解上述科學知識圖譜呈現的結果差異,需要回到“創意”這一概念的中外詞源差異上,辨析中西方關于“創意”的語義源流和概念表達有助于理解這一概念的內涵。從詞源上來看,creative 詞源是拉丁語 creare。其名詞形式是creativeness,意為“有用的和創造性的工作,需要智慧與想象,而不僅是機械的技術”。而演變至法語的créativité,意思則是“探索獨到的有價值的解決方法”[8]。熊彼特提出的創新理論不僅強調更新,更強調舊要素的重新組合[1]。可以說,英文creativity 是包含了創造、創意、創新的涵義的一個復合概念。在中文的語境中,創意一詞的內涵比creativity 狹窄,成為一個相對狹窄和實體化的概念,指向了具體的創意技巧和創意表現。這導致的后果是,首先,傳統產業往往根據其產品來命名,而創意是一種精神性的投入,而非實體產出,因此創意產業注定無法為自己在國民經濟中找到一個清楚、確定的位置;其次,創意研究窄化為創意技巧的研究,局限于某個行業的語境中,創意在工程、教育、金融業中的定義與它在時尚、娛樂和傳媒業中的意義大相徑庭;最后,術語繁多、分類混亂,現實中文化產業、版權產業、內容產業、數字內容產業、傳媒產業都與創意產業混用,至于以何種方式命名,往往看需要強調價值鏈上的哪一環節,這導致概念使用的不穩定。更進一步的,實體觀下的“創意”或是導致國內研究囿于產業框架且數量日趨下降的原因,實體化和窄化的創意觀念,限制了相關研究的想象力。通過前述對國內外研究文獻量走勢和關鍵詞的對比可以看出,國內研究集中在文化產業內部尤其是產業政策等具體問題上,而國外研究并不局限于文化產業,而是將很多傳統產業的問題納入研究,研究問題也更加抽象。
因此,有必要反思國內研究的創意觀,應當將創意與創新結合起來,超越產業門類劃分的范疇,作為一種視角來理解創意和創意產業化的意義。創意產業不是獨立于傳統產業的又一種產業形態,而是觀察傳統產業問題,解決產業發展路徑的一個新角度,一種科學和文化融合的新思路[9],創意研究不必只拘泥于具體的產業門類,而是將創意產業作為一種強調創意與創新的觀念,推動解決傳統產業轉型升級的問題。
自20 世紀90 年代末,創意產業和創意經濟作為正式術語被提出以來,創意、創意經濟、創意產業就成為經濟領域中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匯之一。將創意轉化成價值的是創意工作者,在既往的研究中,創意工作(creative work)一詞產生了兩種不同的概念,它們源于兩種完全不同的解釋傳統,又有著共同的基礎。一是“創意經濟”研究,理查德·佛羅里達提出“創意階層”(creative class)概念,闡釋這一階層在物質上的動機與自我表達和個人發展的愿望是并存的。二是國外學者從馬克思主義基本勞動理論出發的“創意勞動”(creative labour)研究,尤其是以邁克爾·哈特和安東尼奧·內格里為代表的國外學者對“非物質勞動”(immaterial labour)概念的討論。從國外研究的關鍵詞突現可以看出,創意勞動(creative labour)的研究也是階段性的熱點。而我國目前的創意相關主題的研究,主要是對國外創意經濟理論的應用研究,對國外馬克思主義學者的創意勞動研究關注不足,同時原創性的理論研究也比較少。
“創意階層”的研究者與“創意勞動”的研究者的共識是,個人的創造力已經成為先鋒的驅動力和關鍵的生產引擎,前者試圖充分發揮創意資本這一巨大寶庫的潛力,而后者警惕創意作為一種產業形態,在發展中加劇資本的剝削。兩者對于理解中國文化產業中的創意工作都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在此基礎上,還應看到超越兩條路徑的更多理論建設的可能。中國自媒體平臺上大眾創意層出不窮、熱火朝天,而單一的“創意階層”或“非物質勞動的資本剝削”框架并不適用于中國自媒體平臺上大眾創意的現實解釋,應當關注到創意勞動的矛盾性、物質性和生成性的復雜歷史,避免陷入主體的絕對主義,因此呼喚更多立足于中國實踐的理論成果。
各國產業政策中采用“創意”這一術語絕非偶然,多年來,管理學與經濟學一直對“創意”一詞情有獨鐘,因為它源于經濟學的內生增長理論,該理論借鑒了信息社會理論,賦予構思、創意和知識以核心角色[10]。哈特利認為創意走向新經濟核心的過程與從面向產品向面向服務,從以生產者為中心到以消費者為中心的轉變相一致[2]16。
從國內外研究對“數字”這一關鍵詞的熱議可以看出,最近的演化趨勢是,數字技術不僅在基礎設施和連接性的層面顛覆以往的模式,更重塑了內容、創意的生產方式,數字經濟從信息數字化階段邁進了業務數字化階段。當數字技術深入融合到文化產業,業務數字化要求企業改變原有的自內而外的直線價值鏈生產方式,實現“以客戶為驅動”的戰略轉型,進入更高階的數字轉型階段[11]。這種轉型并非以AI 取代人的創意工作,而是以數字技術與創意勞動的高度結合為特征的。
需要注意的是,創意并不局限于某個行業,創意成為經濟新引擎并非一個既定產業的崛起,而是同信息與傳播技術結合,逐步演進而形成的局面。近些年來,傳播研究對媒體的生產、內容和效果的研究興趣有所轉移,關注媒介及其實踐成為趨勢。傳播學應關注創意,并不是因為傳媒產業屬于一種創意產業,而是因為創意是一種媒介實踐,創意在傳播中實現生產、分配、交換、消費。人人都有創意,但并不是人人都將自己的創意轉化成了經濟價值和文化價值,即創意并不天然成為商品,創意是如何商品化的,這一歷程中又存在怎樣的關系與權力結構,值得進行縱深的研究。總之,有必要切換一種媒介的入射角,對數字時代創意生產、分配、交換、消費進行在地化的經驗研究。
綜上所述,在中國式現代化的進程中,文化產業已然駛入新賽道,也促使我們不斷去認識創意的重要意義和支撐作用,認識文化產業發展的動力和方向。習近平總書記曾深刻指出:“激發人們創新創造活力,最直接的方法莫過于走入不同文明,發現別人的優長,啟發自己的思維。”[12]對于國內外文化產業研究的創意主題進行對比分析可以發現,我國文化產業研究比較狹窄和單一,應突破狹隘的創意實體觀,將創意和創新結合起來作為一種超越文化產業的視角,為反哺傳統產業提供思路;相關研究在“創意經濟”之外也應從馬克思主義勞動理論出發對“創意勞動”給予重視,并在立足中國實踐的基礎上超越單一的路徑依賴,貢獻更多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的理論成果;將創意理解為一種媒介實踐,連接起生產、分配、交換和消費的全過程,有必要對創意的內部機制進行深入的剖析,呼喚更多的經驗研究,以此探究文化產業發展的規律及其對當代中國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