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 斌
本文所言“中國經驗”,專指當代鄉土小說中所書寫的,新中國成立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我國開創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現代化實踐中積累的新經驗和新模式。當代鄉土小說的“中國經驗”書寫,這里的“經驗”,簡言之,就是經過濃縮與抽象后的“中國式現代化”(破除“西方中心主義”),亦即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70 多年間,執政黨根據具體國情,在鄉村所展開的政治(權)建設、土地改革、經濟建設、社會建設、文化重塑、生態文明建設等方方面面的、波瀾壯闊的社會生活實踐,以及由此取得的現代化革命與建設的諸多成就、經驗教訓。
談及“現代化”,出生于1950—1970 年代的人對此并不陌生,它主要是指現代以來一種社會和文化變遷的現象,其含義比較廣泛。在經濟學意義上,基本等同于工業化和資本化以及后來的城鎮化、富裕化,強調時間與空間的分離、貨幣的形成和專家系統的建立,以及這些機制背后的信任機制的建立。
早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國家就提出“實現四個現代化”①的遠景目標,作為中國共產黨及中華人民共和國1950—1960 年代提出的國家戰略目標。而這個目標的相關文字表述,則是在革命和建設的幾十年艱辛實踐過程中逐步清晰、逐步明了的。1945 年,毛澤東同志在黨的七大的政治報告《論聯合政府》中,明確提出“在抗日戰爭結束以后……中國工人階級的任務,不但是為著建立新民主主義的國家而奮斗,而且是為著中國的工業化和農業近代化而斗爭”②;在黨的七屆二中全會上的講話,毛澤東進一步提出“由落后的農業國變成先進的工業國”的奮斗目標,這里在“農業國”和“工業國”之前分別加上了“落后的”和“先進的”兩個定語。③改變落后的農業國,建成先進的工業國,是毛澤東這一時期對國家建設目標的表達。1954 年6 月14 日,毛澤東在討論《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的講話中談到:“我們是一個六億人口的大國,要實現社會主義工業化,要實現農業的社會主義化,機械化……”④這個提法比過去又進一步。1954 年10 月18 日,毛澤東在國防委員會第一次會議上的講話中,第一次把工業、農業、文化、軍事并提:“我們現在工業、農業、文化、軍事還都不行,帝國主義估量你只有那么一點東西,就來欺負我們。”⑤可以說,這是“四個現代化”提法最初的芻形。1957 年3 月,毛澤東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中提出:“我們一定會建設一個現代工業、現代農業和現代科學文化的社會主義國家。”⑥這個提法,距離“四個現代化”的表述只差一步。1956 年,黨的八大通過的黨章又把“四個現代化”寫進了總綱:“使中國具有強大的現代化的工業、現代化的農業、現代化的交通運輸業和現代化的國防。”考慮到工業是包括交通運輸業在內的,1959 年末至1960 年初,毛澤東在閱讀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的筆記中,對這一提法作出完善和補充:“建設社會主義,原來要求是工業現代化,農業現代化,科學文化現代化,現在要加上國防現代化。”⑦這里的“原來要求”,指他此前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講話中提出的要求。至此,“實現社會主義四個現代化”的口號就全面完整地提出來了。1960 年3 月18 日,毛澤東在同尼泊爾首相的談話中,再次重申實現“四個現代化”的奮斗目標,指出我們的任務“就是要安下心來,使我們可以建設我們國家現代化的工業,現代化的農業,現代化的科學文化和現代化的國防”⑧。但當時并未立即向外界公布,后來是以通過寫進國務院總理的《政府工作報告》(1964 年12 月第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的形式,正式公諸于世。此后,1975 年召開的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通過的《政府工作報告》中提出,在20 世紀內,要把中國建設成為一個具有現代農業、現代工業、現代國防和現代科學技術的社會主義強國,實現“四個現代化”目標的“兩步走”設想:第一步,用15 年時間,建立一個獨立的、比較完整的工業體系和國民經濟體系,使中國工業大體接近世界先進水平;第二步,力爭在20 世紀末,使中國工業走在世界前列,全面實現農業、工業、國防和科學技術的現代化。自此,“實現工業、農業、科學技術和國防現代化”的口號就更加廣泛深入地傳播開來,進而為鼓舞我國億萬人民團結奮斗的目標基礎和精神動力。
需要指出的是,在毛澤東關于“四個現代化”的表述,是把科學和文化聯結在一起來提的。這個表述說明,在毛澤東的心中,第一位的是工業,其次是農業,擺在第三位的是科學,緊接其后的就是文化。這個表述,反映了他對“文化現代化”的高度重視:重視文化在整個社會進程和進步中的作用,重視發展文化事業。今天回過頭看,隨著其他幾個現代化的逐步推進和漸進實現,文化的現代化就更顯得重要。反觀當下鄉村文化的淪陷和凋敝,主流文化被五花八門的洋文化、光怪陸離的惡俗文化侵蝕,文化現代化就更加不能忽視。正因如此,習近平同志才會提出“兩個結合”,推進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重要論述。這一點,值得深思和把握。
對于上述歷史過程,鄧小平同志了然于胸。他在一次會見外賓的談話中就明確指出:“我們現在講的四個現代化,實際上是毛主席提出來的,是周總理在他的政府工作報告里講出來的。”⑨1979 年12 月6 日,鄧小平在與日本首相大平正芳會談時,把“四個現代化”具體量化為:到20 世紀末,爭取國民生產總值達到人均1000 美元,實現小康水平。鄧小平將這個目標稱為“中國式的四個現代化”,即“小康之家”。
隨著人們對現代化弊端的不斷反思,那種將現代化與發展和進步予以等同、現代化即美國化(西方化)的看法顯然是有很大問題的。當下的現代化存在內在的弊端,如對環境資源的過度開發、資本對勞動的過度強勢、物質主義興起、道德淪陷等。基于此,才有后現代理論的出現,才有強調可持續發展的科學發展觀、新發展理念的提出。
中國鄉村始終處于一種匆匆趕路永不停歇的動員狀態,億萬農民“原子式”地一次次被組織起來納入國家和政黨的治理架構和體系中,深度參與到鄉村建設的各個方面。換言之,如果我們將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視為新民主主義革命勝利后開天辟地的首要大事,標志著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那么,隨后探索“富起來”“強起來”“美起來”的充滿挫折和坎坷的道路則被視為尚未完結的繼續革命的過程,廣大農民被身不由己地卷入到了鄉村追求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現代的“后革命”“新啟蒙”洪流中。事實上,鄉村現代化追求,大略可化約為中國共產黨早期革命取得勝利后對農村的定位——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社會主義新農村”這一概念,早在20 世紀50 年代就已提出。80 年代初,我國又提出“小康社會”概念,其中“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即是小康社會的重要內容之一。70 多年間,從“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到“金光大道”,從“生產發展、生活寬裕、鄉風文明、村容整潔、管理民主”(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20 字方針)到“產業興旺、生態宜居、鄉風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黨的十九大提出的鄉村振興20 字方針),其中產業興旺是基石、生態宜居是保證、鄉風文明是靈魂、治理有效是核心、生活富裕是目標,從形象的電燈電話到抽象的產業鄉風,我們在持續不斷地實踐一個古老的“烏托邦”夢想:桃花源式的鄉村世界,無不指向這一個充滿魅惑、令人期待的遠景目標。
70 年來,鄉村中國是文學最重要的敘述對象,對鄉土中國的文學敘述構成當代文學的主流。當代鄉土小說隱含了以“后革命”和“新啟蒙”為主基調,建立現代民族國家、實現人的全面發展和現代化與強國富民為旨歸的清晰可辨的“進步”“發展”的經驗線索,“現代性”內在地統一于鄉土敘事的認知裝置里。中國經驗是最具現實質感的思想、文化、文學、精神資源。當代鄉土小說帶有豐沛的中國經驗的信息,這不僅使其具有強烈的歷史感、現實感、方向性,也使得鄉土小說具有更新鮮、更獨特的精神價值、中國氣派。對“中國經驗”的書寫與總結,也彰顯了歷史主動精神和強烈的歷史自信。當代鄉土小說的“中國經驗”,既是一個問題意識,也是觀察當代中國發展的一個視角、方法論,更是一種立場觀點、價值判斷。當代鄉土小說深厚的“史傳”傳統,其對中國社會現實的熱情參與,書寫了多元中國經驗,也將歷史“經驗化”“多質化”,其意在文學史和思想史、社會發展史為其定位和顯影,顯示出鄉土作家們自覺的現實戰斗精神和唯物精神。眾所周知,中華民族近百年的歷史就是無數仁人志士、革命先輩前仆后繼、舍身求義追求“現代化”,為實現民族獨立、強國富民的“中國夢”而屢撲屢起、接續奮斗的歷史。
中國經驗對于第三世界國家而言同樣具有普遍價值:其一,在鄉土小說的中國經驗里,可讀懂中國;其二,對那些和中國一樣具有相似文化傳統和歷史遭遇的第三世界的各民族和國家來說,14 億中國人所經歷的復雜劇烈的嬗變,可以為他們提供借鑒;其三,鑒于在人類及人類文化中存在某些普遍性因素,中國革命與建設實踐形成的理論圖式,完全具有解釋西方或其他民族或國家的經驗現象的可能。
正如夏志清先生對中國文學的總特征給予的“感時憂國”之概括,以建設現代化強國、實現民族復興、滿足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為總基調的新中國社會實踐,讀者可以從眾多的文學文本中清晰地窺見這一歷史“總主題”和時代“共名”。無論是王韜的《弢園日記》、郁達夫的《沉淪》,還是《陳奐生進城》《駐村第一書記》;無論是土改小說《暴風驟雨》《山鄉巨變》,還是新世紀鄉土小說《湖光山色》《炸裂志》;無論是《李雙雙小傳》,還是《春季里來百花香》;特別是晚近以來關于書寫鄉村振興、精準扶貧的一系列文學作品,如《駐村日記》《大地之上》《回鄉記》《新山鄉巨變》《新鄉村國是》《金谷銀山》《經山海》等等,都記載著新世紀鄉村變革的精彩紛呈。可以說,當代鄉土小說對于時代變遷的記錄幾乎是如影隨形,形成同構關系。其所呈現出的“中國經驗”,是執政黨帶領人民建立現代民族國家,實現現代化的全部歷史實踐的高度概括,是一條以“中國式現代性”為強大內驅力的發展路徑。無論是書寫土改、合作化運動,還是改革開放初期的分田到戶、鄉村扶貧,或是晚近的戶口還鄉、美麗鄉村、生態建設、鄉村振興、返鄉創業,都統攝于中國式“現代化”的宏大愿景。“中國經驗”的具相散布于各式不同的小說敘述中,呈現為現代文明與古老中國碰撞所誕生的“新生”事物和新人、新制度,而非某種觀念或政策的簡單圖解,它具體體現為鄉村中國的土地變遷史、農民創業史、鄉村改革開放史、山鄉巨變史、后革命與新啟蒙史、農民現代體驗的心靈史等。當代鄉土小說將百年來中國的現實經驗、歷史記憶、文化鏡像以文學的形式呈現出來。這種異于政治學、經濟學、歷史學與社會學意義上的中國經驗書寫,顯示了文學獨特的價值與力量。新中國的幾代主流作家大部分來自鄉村,或有過鄉村生活經驗,鄉村記憶是中國作家最重要的文化記憶。從社會歷史發展來說,中國革命、改革開放的勝利主要依靠的力量是農民。新政權的獲得、現代化建設如果沒有廣大農民的參與,是不可想象的。因此,作家對“中國經驗”的敘述,農民對“中國經驗”的認同,不僅具有文化合理性與政治合法性,更具有敘事倫理的向度。這些小說以詩性思維、感性描繪建構中國經驗的整體隱喻,與時代發生發展具有高度耦合性;作家群體通過采用復調或多重文本的小說形式呈現中國經驗的復雜性、多維性與探索性、開發性,同時在存在論或生存論的意義上表現了對現實生活真相追問的努力,這與歷史主體的主觀能動、篳路藍縷地開辟現代化道路的探求是基本同構的。可以說,當代鄉土小說是新中國發展的親歷見證者、忠實記錄者,正如《人間喜劇》被譽為“資本主義社會的百科全書”,鄉土文學是中國社會歷史銘刻的碑文。1949 年以來,中國社會經濟、文化與社會結構發生的前所未有、更加直觀和劇烈的嬗變,在鄉土小說中被予以“全景式”“史詩性”“本質規律”“鴻篇巨制”的追求與揭示。“中國經驗”作為1949 年開始的這場史無前例的社會大變遷及其結果的理論提純,其多質性、豐富性賦予這個獨特時代以完整的歷史意義和文化價值。
這里,有必要對“現代化”與“現代性”作一個大致的厘清。劉小楓曾指出“現代性”“現代化”和“現代主義”的區隔,他認為:“從形態面觀之,現代性現象是人類有史以來在社會經濟制度、知識理念體系和個體—群體心性結構及其相應的文化制度方面發生的全方位轉型。從現象的結構層面看,現代性事件發生于上述三個相互關系又有所區別的結構性位置,我用三個不同的述詞來指稱它們:‘現代化’——政治經濟制度的轉型;‘現代主義’——知識和感受之理念體系的變調和重構;‘現代性’——個體/群體心性結構和文化制度之質態和形態變化。”⑩由是觀之,我們今天討論的“中國經驗”毫無疑問屬于“現代化”畛域,即中國鄉村社會70 多年間的政治經濟制度的轉型。筆者業已結項的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轉型視域下新世紀鄉土文學與農民現代體驗研究”則應納入“現代性”問題的范疇——它聚焦的是中國當代社會轉型期中國人(鄉村農民)個體—群體心性結構和文化制度之質態和形態變化。王一川在《現代學引論》中原創性提出并論述了中國現代性的分期、顏面、景觀與品格等問題,對我們接下來理解、鋪陳本文的論述大有裨益。
“中國式現代化”在當下是一個熱詞,眾所周知,它具有五個基本特征:其一,中國人口規模巨大是最大特征;其二,實現全體人民共同富裕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特征;其三,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協調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鮮明特征;其四,中國式現代化要形成人與自然共生共美的新格局;其五,堅持和平發展,致力合作共贏,是中國式現代化的又一鮮明特征。有學者認為,研究中國式現代化道路,需要構建“大歷史觀”的研究框架和體系,運用“長遠史觀”“整體史觀”“規律史觀”“世界史觀”來把握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形成發展、完整內涵、內在機理以及世界意義。?從“長遠史觀”來看,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形成發展根植于獨立探索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新時代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五大文明協調發展這三項歷史進程;從“整體史觀”來看,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內涵包括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協調的現代化、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走和平發展道路的現代化;從“規律史觀”來看,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實踐邏輯內生出人類文明新形態,把中華文明中的“世界大同”轉化為攜手共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從“世界史觀”來看,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世界意義在于為解決人類問題貢獻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
在筆者看來,“中國式現代化”還有一個隱含的維度:人的現代化。要實現中國式現代化,首要的當推“人的現代化”。
“中國經驗”一詞在媒體報道中經常與“中國道路”“中國方案”“中國智慧”“中國之治”“中國密碼”等詞匯混用,在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歷史學、國際政治與經濟等諸研究領域常被國內外專家學者反復提及,這恰恰說明當代鄉土文學敘述的“中國經驗”是全方位的,具有巴爾扎克所說的“百科全書式”的特質。因此,相關課題的研究也就不能僅囿于文學的狹小范圍進行封閉自足的論述、自洽,而要跳脫文學領域突入政治、經濟、社會等各個層面。借用劉小楓的表述,“現代學不是一門新的學科,而是一門新的學問形態……現代學的知識學建構依托于經濟學、法學、政治學、史學、社會學、宗教學的材料和法則,就審理知識—感受理念的變調現代主義批判而言,依托于哲學、語文學、社會學、文化學的材料和法則,就審理個體—群體心性結構和文化制度轉型現代性問題而言,則依托于哲學、社會學、神學、宗教學、心理學的材料和法則。”?
“中國經驗”是與西方現代化道路不同的新的發展經驗的一部分。學界多將“中國經驗”視為一個“當代”問題,是“當代中國”改革/開放40年“經驗”的“文學”總結。但我們不妨將“中國經驗”的外延和內涵進一步擴展,把新中國70 多年視之為一個不可分割的社會實踐整體和尚未完結的“現代化”追求,并且將“教訓”也納入其中,即70 年來中國的現代化進程風云詭譎。從大的趨勢看,基本處于試錯—糾錯—成功(摸著石頭過河)的過程。顯然,新中國成立到改革開放之前30 年的鄉土小說,也承載了成功與教訓相交織的“中國經驗”。
近年來,基于中國道路的行穩致遠,國內外眾多專家學者對“中國經驗”從各自角度進行了異彩紛呈、各抒己見的闡釋。概言之,有如下幾種觀點:(1)它不僅指“成就”,也包括“教訓”,包括走過的發展路程的一切特殊經歷;(2)它特指一些因為中國的特定人口規模、社會結構、文化積淀特點而探索出的新發展規則;(3)它是開放的、包容的、實踐中的、沒有定型并在不斷變化和發展中的經驗。它尊重其他經驗的選擇,不作為“西方經驗”的對立面而建構,它的存在只說明統一律與多樣性完美結合的可能性。
就“成就”而言,如新中國成立后的《山鄉巨變》,以及農村改革開放后有賈平凹的《臘月正月》、高曉生的“陳奐生”系列、《伙電視》(柏原)寫老中國的兒女擺脫貧困贏得自信和新生、賀享雍的《鄉村志》系列作品寫新時代鄉村脫貧攻堅和駐村書記帶領農民奔小康等。就“教訓”而言,有《被愛情遺忘的角落》《李順大造屋》《犯人李銅鐘的故事》《笨人王老大的故事》《邢老漢與狗的故事》《芙蓉鎮》《黃卡》《泥鰍》《肉爛在鍋里》等,這都是歷數罔顧社會演進、三農發展規律和農民意愿而盲動盲從導致的“三農”危機側影。
總體而言,當代鄉土小說的“中國經驗”是新中國農村70 年的奮斗史、后革命史、新人成長史、土地改革史。只要熟悉當代鄉土小說的讀者稍作整合,便可提煉出如下幾條清晰可辨的線索:
1. 土改→合作化→分產到戶→土地集中/流轉→……的“土地變遷史”;
2. 我們村里的年輕人(馬烽小說)→鄉下人進城→戶口還鄉(鐘正林小說)→……的“農民創業史”;
3. 土地改革→合作化→人民公社→村民自治→精準扶貧→鄉村振興→……的“后革命史”;
4. 李雙雙→香雪→高加林→孫少平→暖暖(周大新)→薛文宗(侯波)→……的“鄉村現代新人史”;
5. 風景畫→風俗畫→風情畫→鄉愁化→生態化→現代化→脫貧攻堅的“山鄉巨變史”;
6. 自然色彩→神性色彩→流寓色彩→悲情色彩→工業色彩→現代色彩→……的“文化嬗變史”;
7. 其他“史傳/經驗”:“城鎮化”“鄉村治理”等。
上述幾條若隱若現的流變軌跡,橫亙延綿新中國鄉村發展的幾十年,構成鄉村的“內面”。這些各自異彩紛呈的“專門史”,也與前述學者所指出的“長遠史”“整體史”“規律史”“世界史”每每有合拍之處。它們是鄉土中國各個側面的多質表現,這些規律化的線索及其發生發展史,正是鄉土中國見微知著、具體而微的“中國經驗”。不可否認,時至今日,魯迅筆下百業凋敝、民眾愚昧的故鄉已然生機勃勃,舊貌換新顏,農民創業進化史非但沒有終結,而新“山鄉巨變”確乎來臨了。比如,70 多年農村的土地制度改革的中國經驗與教訓,期間就反反復復出現過波折,試錯—糾錯—探索—成功—再出發,這些抽象的制度政策落實到農村,從紙面上的官方文字轉化為具象的農民汗滴禾下土,無不深深地鐫刻于文學畫卷中。70 多年來,從最開始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勝利,到兌現“打土豪分田地”的承諾,隨后因小農經濟生產力、生產效率的低下、脆弱,很快又開始推行合作化運動,從“初級社”到“高級社”,長篇小說《暴風驟雨》藝術地再現此番社會景象,再到后來辦“人民公社”,人民公社化運動最初是由高級農業生產合作社的小社并大社引起的。這本來是出于興修水利、搞農田基本建設的需要,但在“大躍進”背景下,卻演變成一場不顧客觀條件、爭相推動農業集體生產組織向所謂更高級的形式過渡的普遍性群眾運動。1958 年8 月,在北戴河召開的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通過了《關于在農村建立人民公社問題的決議》,提出“共產主義在我國的實現,已經不是什么遙遠將來的事情了,我們應該積極地運用人民公社的形式,摸索出一條過渡到共產主義的具體途徑”?。這份文件下達后,人民公社化運動被迅速推向高潮。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全國農村建立不到兩年的高級農業合作社多數被人民公社所代替——全國農村實現了人民公社化。人民公社實行工農商學兵合一的政社合一體制,它既是一個經濟組織,也是一級政權機構。人民公社的基本特點被概括為“一大二公”。所謂“大”,就是規模比農業生產合作社大,基本上是一鄉一社,甚至數鄉一社。所謂“公”,就是生產資料公有化程度高。在人民公社內部,從生產資料所有、分配制度、交換關系乃至社員的生活資料都強調一個“公”字……其結果不僅損害了群眾的利益,挫傷了社員的積極性,而且使農村生產力受到災難性的破壞。?農村自此生產、生活一蹶不振,走上追求平均主義的貧窮、低水平的“公平”之路。《李順大造屋》《犯人李銅鐘的故事》《芙蓉鎮》《邢老漢與狗的故事》等當代鄉土文學經典作品,對此有著深刻的揭露與批判。1978 年開始撥亂反正,安徽小崗村十八戶農民置于死地而后生地偷偷實行分田到戶,開啟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改革的大幕,極大地釋放了農民的生產力、創造力。從一窮二白、百廢待興的鄉土崛起了一批“冒尖戶”“萬元戶”,陳奐生、馮幺爸、孫少安、暖暖們意氣風發、昂首挺胸走在勤勞致富的康莊大道上,他們第一次掌握了歷史主動,在艷陽天下做自己命運的主人,型塑了撥云見日、揚眉吐氣、開朗勁健的嶄新歷史主體形象。
又如,21 世紀之交,農民工進城務工的幾十年后開始大量返鄉創業,逐漸成為一股風潮。作為一種與鄉下人進城“反向”但又符合歷史邏輯的農民新創業運動,非常值得社會學家、歷史學家、文學家予以關注。作家鐘正林的《戶口還鄉》、周大新的《湖光山色》等小說,以藝術的形式整體觀照這一段尚未完結的歷史。我們不妨把農民工返鄉創業稱為“城歸”現象,它既是農民自發的樸素行為,又是城市高房價的副產品,還是政府通過制定傾斜政策、優惠制度有意引導的結果。學者徐勇就認為:“傳統鄉土社會是自然成長的,而當代鄉土社會則是國家建構的。國家建構鄉土社會就是根據國家意志將國家制度滲透到鄉土社會的過程,由此形成‘制度下鄉’。國家建構、鄉土社會和制度建構形成當今中國鄉土社會變動的內在邏輯。”?
在市場經濟的大浪潮中,“城歸”們尤其是中生代農民工,他們年富力強又有一定創業積累,興辦企業的銳氣和韌性難能可貴。相比較龐大的農民工大軍而言,“城歸”人數目前并不多,約占近3%。但他們仍在發展、能量仍在釋放、效應仍在擴散,其接地氣、生命力強的特點已經顯現。近年來,在回歸經濟、鄉賢經濟、現代農業、數字經濟的驅動下,“城歸”創業異軍突起,一波一波曾在沿海發達地區和大中城市務工經商的農民工,經過城市打工的歷練和積累,帶著技術、項目、資金和營銷渠道,帶著鄉愁情懷返鄉創業,如同熱帶雨林般適其環境而快速生長,“城歸”創業帶動農村勞動力就地就近轉移就業,尤其是破解著我國中西部地區邊遠鄉村農村勞動力轉移就業中難以留住本地勞動力的難題。“城歸”創業使“就業一人,脫貧一戶”的加法效應,向“創業一人,脫貧一批”的乘法效應轉變,他們成為造福鄉里的能人,如《湖光山色》中便講述了從北京打工返鄉搞旅游開發的能人、強人暖暖與命運抗爭、追求美好生活的不屈經歷。小說的字里行間,資本、權力、欲望的糾纏與角力,讓讀者驚心動魄。2008 年《湖光山色》獲第七屆茅盾文學獎,2019 年入選“新中國70 年70 部長篇小說典藏”。
可以想見,當年農民工走出鄉村到城市務工,如今帶著資金技術回鄉創業,組合分散的生產要素,挖掘當地的資源優勢,逐步形成“輸出勞務—積累生產要素—返鄉創業”的新發展路徑。農民工返鄉創業的萌動與鄉村振興的需求主動有效對接,所辦項目有貼近市場的優勢,本身就是因地制宜、接地氣的招商引資,與“引得多、落地少”的傳統招商引資形成鮮明對照。不少農民工在大城市、大企業磨礪,在東中西部產業轉移的大潮中,看到了鄉村發展的商機,尤其是勞動密集型企業向外轉移的契機,從而開啟返鄉帶領鄉親們創業致富的歷程。如關仁山的《金谷銀山》便是一部當代農民的心創業史,小說書寫了農村現實關系的新變動和農村政策的新變化,塑造了新時代梁生寶式的農民英雄范少山。他在北京做蔬菜生意也混得不錯,甚至買了一輛比亞迪小轎車,但為了家鄉白羊峪和鄉親們的致富夢,毅然回村率領農民奮斗進而實現了鄉土中國夢——金谷銀山。可以說,小說展現了新時期農民對土地的眷念與深情,對生活的熱愛與憧憬,極具時代價值和引領意義。
即使在最近的疫情三年,“城歸”群體仍在“逆勢增長”。根據農業農村部和人社部的權威統計,截至2021 年,全國“城歸”人數達1120 萬,共有2210 個農村創業園區(基地),為鄉村振興注入生機和活力,為鞏固脫貧成果拓展路徑,成為鄉村振興的基本盤、壓艙石。可以說,“城歸”已率先進入我國“擴大中等收入群體比重”行列。如紅遍全網的李子柒,鄉愁沈丹的視頻號、抖音號的系列“鄉村敘事”,其實就是活色生香的音畫版鄉土敘事小小說。余艷的長篇報告文學《新山鄉巨變》再現清溪村的化蛹為蝶,生動反映“城歸”如何解決“痛點難點”問題并實現鳳凰涅槃的命運軌跡,鮮明呈現傳統的農作方式變現為現代農業,以及“互聯網+”與生產、生活、生態、文化深度融合的歷程,生動揭示農民生活狀況和精神面貌的歷史性變化,鄉村現代化、農民新人形象躍然紙上,成為“闡釋”當下文學和“城歸”成功樣板。
再如,文化是一種更加深沉、影響力更持久的軟性力量,對于鑄造農民的精神、命運共同體,凝聚族群認同發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而作為農耕文明的表征,鄉村延綿數千百年的民俗禮儀、傳統文化、地方曲藝、鄉村技藝、生活方式等,都隨著現代化在農村的攻城掠地而日漸式微,農民世代所共享的同一文化出現大面積潰散。當代鄉土小說特別是改革開放之后的鄉土文學,出現幾種創作傾向,其中一個明顯的創作路徑:即文化守成主義的路數。不少農籍或鄉土小說家對鄉村舊文化傳統的崩解流露出悼挽、懷慕、斷零的感傷情緒,其中以賈平凹、關仁山等作家為甚。學者王一川認為,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中,國人的現代體驗有四種:怨羨、震驚、斷零、懷慕。正是這復雜交錯的心理體驗衍生和支配著民眾對現代性愛恨交織的情感,并進一步生成新的國民性和農民的文化心理構件。可以說,鄉村文化的革故鼎新既有時代大潮的沖擊,正所謂“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也有國家有意而為之的考量和實際改造——發生在1950 年代的全國戲曲改革運動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它客觀上造成鄉村原生文化的大面積萎縮與凋敝。畢竟,鄉村文化是一個龍蟲混雜、泥沙俱下的社會意識形態系統,其精華滋養世世代代的農民,構建了具有鮮明特色的文化自覺,而其糟粕則嚴重束縛了鄉村社會的現代化建設,阻礙農民的全面發展和人的現代化,不僅造就中國社會所謂“超穩定結構”,特別是農民陳陳相因的文化心理、精神質素、情感模式,其改變具有較長的滯后性,至今仍在發揮作用。客觀來講,70 年來,中國鄉村文化曾遭受到前所未有的破壞,農村的一切禮俗規矩、鄉規民約、宗教信仰、文化傳統、精神依怙、敬畏心理被滌蕩一空,鄉村出現傳統文化斷裂與真空,千百年來那種鄉村生活恬靜、生產按部就班、農民內心篤定的狀態正發生急劇的變化,已然讓渡給致富焦慮、進城壓力。人們信仰缺失,無所適從也無所畏懼,即所謂舊的已然朽壞,新的尚未成熟,于是滿足現世、拜金主義、享受主義、自我中心、及時行樂的思想趁虛而入,占據民眾亟待填補的心理空間,擄獲人們精神雙重貧困的心靈,讓人如飲鴆止渴卻甘之如飴。當代鄉土小說史上,從改革開放初期的《最后一個漁佬兒》(李杭育)到《秦腔》(賈平凹),從《魯班的子孫》(王潤滋)到《春季里來百花香》(侯波),從《衣缽》(田耳)到《炸裂志》(閻連科),都在不約而同地表達同一種隱憂:鄉村文化建設。
學者路楊曾撰文論述過國家權力深入最基層對鄉村傳統曲藝以及藝人的重構、改造,試圖重建社會主義新文化。?新中國70 多年來,從文化改造到文化初建,從文化摧殘到文化斷裂,從文化荒漠到文化專制,從文化自省到文化重建,其間有多少文化傳統潰散不再?又有多少現代性因子沉淀轉變成新傳統?有多少是自發的迭代更新,又有多少是自覺嬗變的結果?鄉村文化建設的中國經驗是什么?此外,還有當代鄉土小說還關涉到社會主義新人塑造問題、鄉村生態文明建設問題、鄉村治理問題等,這些草蛇灰線都積攢了豐厚的“中國經驗”,值得進一步提煉、鋪陳。
論及小說的“中國經驗”,不得不提到文學與歷史的關系。中國文學有著深厚的“史傳”傳統。所謂文史不分家,學者石昌渝在《中國小說源流論》中說:“先秦兩漢產生的史傳著作上承神話,下啟小說,是我國敘事文學的藝術寶庫。史傳孕育了小說文體,小說自成一體后,在它的漫長的成長途程中仍然師從史傳,從史傳中吸取豐富的營養,研究中國小說如果不顧及它與史傳的關系,那就不可能深得中國小說的壸奧。”?一部《史記》被后世稱為“無韻之離騷,史家之絕唱”,它既是作者司馬遷述而不論、秉筆直書,不虛美、不隱惡的再現歷史,也是故事性、動作性、審美性、可讀性很強的文學作品。如人民教育出版社摘編的初中語文課文《鴻門宴》就是一篇情節跌宕起伏、人物性格立體鮮明、扣人心弦的優秀短篇文言小說。為什么自古到今,文學與歷史是如此密切地糾纏交織在一起,以致難分彼此?根據學者研究,中國古代向有“正史”“野史”之辨,形成崇尚正史、貶抑野史的風氣,而小說是從野史中發展出來的,記載一些不見經傳的軼聞瑣事權作消遣,故而地位低下。《漢書·藝文志》指出:“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也就是說,小說是“稗官野史,引車賣漿者言”,這就造就了小說家的慕史心態,成為中國古代小說“史補”觀念生成的重要淵源之一。“史補”意識源自對“史”尊“說”卑的文化體認,也來自對史家以“史”存道文化活動的效法,同時隱含著提高小說地位及品位的深刻用心。
當代小說繼承了“史傳”傳統,還要從當代文學被賦予的功能說起。當代文學自誕生之日起,就被要求承擔一定的宣傳教育的職責,作為“革命歷史”的一部分,必然楔入深刻的歷史意識和歷史想象,恪守反映社會生活的現實精神和刻畫人物性格的美學原則。茅盾在強調文藝要反映“新中國的成長和發展”時,便突出了文藝敘述“革命歷史”以及文藝工作者“分歷史家半席”的重要使命。他說:“革命在全國勝利了,這是靠了多年來共產黨的正確領導,艱苦奮斗,工農兵的英勇壯烈,然后得到了的;革命勝利的代價可不小呀!該有多少的歷史家記錄這偉大的時代。我們文藝工作者也有責任,分歷史家的半席。我們文藝工作者有責任,使這偉大時代的英勇的創造者再現于各種文藝作品中間而垂之久遠,使我們的后代永不忘記祖宗的艱苦卓絕的斗爭,永遠把他們做榜樣,永遠崇拜他們的英勇和偉大。”?要求文藝工作者像史家一樣記錄“偉大的時代”,實際上是規定了文學書寫“革命歷史”的具體原則和內容。茅盾作為新中國文化“掌門人”的政治地位和革命要求,進一步強化了新中國文學的“史傳”傳統和它的“補史”傳統。
進入21 世紀后,著名美籍華人學者王德威曾有一段論述,深刻闡述了當代作家群體對“史傳”傳統的尊崇。他指出:“由涕淚飄零到嬉笑怒罵,小說的流變與‘中國之命運’看似無甚攸關,卻每有若合符節之處,在淚與笑之間,小說曾負載革命與建國等使命,也絕不輕忽風花雪月、飲食男女的重要。小說的天地兼容并蓄、眾聲喧嘩,比起歷史政治論述中的中國,小說所反映的中國或許更真切實在些……但談到國魂之召喚、國體之凝聚、國格之塑造,乃至國史之編纂,我們不能把說敘述之必要、想象之必要、小說(虛構)之必要。……小說夾處各種大歷史敘述的縫隙,銘刻歷史不該遺忘的與原該記得的,瑣屑與塵俗的。”?
此外,批評界和讀者的期待視野也構成了作家忠于“史傳”傳統的第二個原因。作為現實生活的反映,如何創作一部像《紅樓夢》這樣的經典傳世之作,是許多作家終其一生的夢想。而批評家的褒揚引導和當代文壇現實主義創作風潮則在很大程度上左右和影響了作家的創作路徑。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被譽為“資本主義社會的百科全書”,自此“全景式”“史詩性”“再現”成為小說家創作的自覺追求,比如《金光大道》是作家浩然練筆寫作20 年以后的第二部長篇小說,不但醞釀時間長,而且雄心勃勃:想給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農村寫一部“史”,給農村立一部“傳”;想通過它告訴后人,幾千年來如同散沙一般個體單干的中國農民,是怎樣在短短的幾年間就“組織起來”,變成集體勞動者的。作者要如實記述這場天翻地覆的變化,要歌頌這個奇跡的創造者!《金光大道》作為在特定時期創作的小說,不可避免地打上了那個時代的烙印,留下難以彌補的缺憾。?此后一段時期,“氣勢恢宏”“波瀾壯闊”“歷史畫卷”“英雄群像”等大詞,成為對宏大敘事類作品評價的普遍標配。有學者認為,“當代中國長篇小說領域存在一種史詩性追求傾向。‘史詩’不僅是很多作家寫作長篇的自覺追求,也是評論家衡量一部長篇藝術水準高下的標尺。這已衍化成一種史詩情結。五六十年代出現了史詩繁盛的景況,到了八九十年代,這種態勢有所弱化,但仍有綿延的存在。這種‘史詩’是從特定的文學史和文學體裁概念演化成的一種審美范疇。它的品格有:反映和表現一個民族、時代的普遍精神和歷史演進的內在規律,全面深入而又生動細致地描繪社會風貌,有完整杰出的人物和崇高的美學風格。即,史詩應是深邃之思、深廣之史、深厚之詩三方面有機融合的結晶體。”?以此反觀建國以來的鄉土小說,如三卷本《平凡的世界》就反映了一個時代的美學追求和創作原則、作家雄心。
2022 年8 月1 日,中國作家協會啟動“新時代山鄉巨變創作計劃”,作家協會黨組書記、副主席張宏森在啟動儀式上表示:“希望通過‘新時代山鄉巨變創作計劃’,引領廣大創作者以強烈的歷史主動精神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熱忱描繪新時代新征程的恢弘氣象,書寫生生不息的人民史詩,用跟得上時代的文學精品開拓文藝新境界,以新鮮光亮的文學力量激發人民投身民族復興偉業的昂揚斗志與堅定信念,給偉大時代留下偉大作品,為偉大人民奏響偉大樂章,向人民、向時代、向歷史交上優秀的文學答案。”?可以說,這正是中國作家“史傳”傳統集體無意識的表現,也彰顯了作家群體“書寫記錄”的強烈責任意識和擔當精神。
當代鄉土小說的“中國經驗”書寫發展到新世紀后,出現“非虛構”寫作,其代表有梁鴻、王磊光和黃燈等人的作品,它們試圖以紀實性、客觀性的歷史描摹征服和直指人心。學者唐德剛將“歷史”與“文學”的差異概括為:“歷史是根據實人實事所寫的社會現象,小說則是根據實有的社會現象而創造出的虛人虛事,二者是一個銅元的兩面。”?筆者以為,無論是鄉土文學還是“非虛構”(歷史),它們既源于作家的自覺意識,也呈現一種鮮明的責任擔當。它們包蘊深廣的社會歷史內容,也隱含“中國之治”的智慧密碼。這其中,國家對于鄉村新人的形塑、對生態的保護、對農民進城返鄉的調控、對農村文化的改造重建、對鄉村治理的探索、對域外農村現代化經驗的吸收等,在構成新的中國經驗,必將沉淀為新的鄉村傳統,升華為彌足珍貴的治國理政價值、規律,也值得研究者去探秘、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