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江濱

整個夏天,盈滿自然界的天籟是蟬鳴,自始至終,不曾消歇。蟬伏在綠樹濃蔭中的樣子很安靜,像是畫家筆下的寫生。那么小的身軀儼然一個巨大的音箱,發出的聲音高亢嘹亮,有高低,有起伏,有節奏,且蟬聯一片,形成和聲,連綿不絕,不知疲倦。
蟬存乎于世最大的標志就是吟唱。不僅如此,它還是一只哲學蟬。
“知了,知了……”蟬的叫聲大體是這種音調,故民間稱之為知了。這名字卻不得了,禪意縈繞,意味深長。何謂“知了”?知,智也,覺悟;了,空也,完結。《心經》中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在此則可謂知即是了,了即是知。起于智慧,又不糾結于智慧,不為所累,不為所役,拿得起,放得下,這便是知了。巧了,《西游記》中的和尚唐三藏即為金蟬子轉世,那么也可以說唐僧就是一只知了。蟬禪緣深,蟬禪一味,此之謂也。咋樣?靜下心來,仔細諦聽,是否能夠領悟到聲聲蟬鳴的縷縷禪意?
蟬產卵之后,幼蟲在地下的生活一般長達數年,而爬出地面,攀上樹干樹枝,在陽光下放聲高歌的日子只有六七十天。也就是說,蟬要熬過漫漫長夜,才能換來短暫的光明。這煎熬的過程,即可謂修煉的過程。修煉的時間越長,積蓄的能量就越大。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蟬說,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光陰,熬得住黑暗,才能云開日出,在屬于自己的舞臺上享受盛世的繁華。
小的時候,最喜歡看蟬蛻。在樹底下潮潤的地面細心尋找一個圓圓的小孔,用手一摳,一只蟬蛹就被從土里扒拉出來,帶回家放到一根樹枝上,觀察其蛻皮的全過程。新蟬乍脫殼時,最為漂亮,全身呈碧綠色,所謂“玉蟬”是也。一只丑陋的蟬蛹,瞬間變成了一只美麗的新蟬,原本只能在地上蠕動、爬行,蛻變羽化即能展翅在樹木蓬蒿間飛來飛去。《史記》中謂:“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本出于污泥,蟬蛻卻使之變為拔塵脫俗。蟬說,蛻變,即重生,蛻變的過程可能伴隨著掙扎和痛苦,迎來的卻是更為高級的全新的生命形態。
唐代詩人虞世南《蟬》云:“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在古人眼里,蟬吸風飲露,如同鳳凰棲息在梧桐樹上,清高曠遠,不同俗流。后兩句包含哲理,蟬居于高處吟唱,自然聲至遠方,并非憑借秋風傳送。蟬說,一個品行高潔的人,清雅自守,自然聲名遠播,為人敬重,并不需要外力的依恃。
莊子是一個哲人,《逍遙游》中有云:“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蟪蛄,即蟬。意謂朝生暮死的菌類不知道黑夜和黎明,夏生秋死的蟬不知道春天和秋季,光陰倏忽,生命短暫。《詩經》中也云:“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蜩螗,即蟬。意謂喧鬧紛攘就像蟬鳴,又仿若滾開的沸水熱湯,后來人們以“蜩螗”比喻國事的紛亂不寧。小小一只蟬居然和國家大事聯系在一起,豈能讓人小瞧?莊子“不知春秋”是謂之小,《詩經》中“如蜩如螗”隱藏之大,無論大小,蟬皆可負載也。
《楚辭》中有云:“悲哉,秋之為氣也。”蟬是屬于夏天的,喧囂,熱鬧,盡情釋放,而在不屬于自己的世界,噤聲,莫言,自持,靜俟生命終結。果如其名,知了,“知”而后“了”,如此之蟬,不亦君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