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世界的流動與糾纏

蘇敏

作為近年來創作成績十分突出的年輕作家，龐羽憑借其冷峻古典的語言、幽深奇崛的想象，進行著關于生命、人生以及人與社會關系的書寫。在這些作品中，龐羽為讀者提供了兩種世界和空間，一種是由自我靈魂和思考支配的精神世界，一種是由生活和生存環境主宰的現實世界。兩種世界在她筆下平行游走，流動糾纏，并進而相交，卻始終是永遠平行的兩條直線，小說的主旨和意義也正是在這種平行世界的流動糾纏中獲得了表達和傳遞。本文試圖通過解讀作者不同時期的小說文本，淺析其小說創作中“由生活中的潛流、人類精神的隱疾和難以名狀的個體感覺構成的一種異識性景觀”。

與愛情和疼痛無關的青春感知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學譜系，身為上個世紀80年代出生的讀者，關于青春的閱讀體驗大多來源于和愛情、校園有關的感傷文學。像郭敬明、安妮寶貝、落落、笛安、張悅然等青春感傷文學作家的作品，大多將目光聚焦于青春時期少男少女的情感與精神世界，在愛情、友情、親情等情感關系中去闡釋傷痛。盡管涉及了青春人群的內在精神世界，但這個精神世界還是與社會現實密切關聯的，是精神世界與社會生活產生交集、沖突后而引發的痛感。比如郭敬明的《夏至未至》《悲傷逆流成河》和《小時代》等作品，書寫的都是與青春有關的奮斗和迷茫，以及與愛情、友情有關的青春生活。與之相區別，龐羽所書寫的“青春”，卻是一個相對封閉的精神領域，在這一個體空間內，精神處于絕對自由和封閉的狀態，與任何外在的社會關系都不產生連接。作家通過小說所塑造的人物的視角去探尋生命或者靈魂的幽微一隅，這種視角往往是站在宇宙和生命的高度俯視時產生的，更多的是在探討關于生命、靈魂和自由等主題。在這里，“青春”只是特指的一個年齡階段。這一類精神主旨主要體現在《真草千字文》《樹洞》《操場》《我們馳騁的悲傷》《佛洛倫薩的狗》《宇宙飛船》等作品中。

《真草千字文》《樹洞》《操場》《我們馳騁的悲傷》《佛洛倫薩的狗》這些作品，大多是在表現關于生命的殘酷，以及錯亂、無序狀態下的少女沉迷，進而呈現出駁雜的人生況味和生命的荒涼感?！斗鹇鍌愃_的狗》用少女與醫生的對話串聯起女孩的整個青春記憶，直陳成長中的某些隱痛與頑疾。對少女有著巨大吸引力的“佛洛倫薩”，指向的是并不明晰的對生活的某種追求和向往，但這類追求和向往，往往與現實生活無關，女孩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是自由的，并借助對于男性的感覺來實現對于“佛洛倫薩”的追尋。正如小說中的一句話所說，“也許全世界與我作對時，我才有那種悲壯的英雄般的感覺”。至于追尋的結果，與青春迷茫一樣，都是無解的，但尋找的過程卻揭示了成長的意義，正如小說結尾所描寫的，“過幾天，過幾天就去佛羅倫薩。突然，我想起了自己小的時候，看見一只夕陽下的狗，對著一棵樹，揚起了金色的腿”?！队钪骘w船》則借用“妹妹”的口吻和視角講述了“我的哥哥”，講述了一個活在與宇宙飛船相關世界里的靈魂故事。小說中充滿了對宇宙、生命、黑洞以及活著與死亡等事物的探討，在冷靜且溫和的敘述中，為我們展示了少年的無望和希望的破碎。兩篇小說異曲同工，都在致力于探尋生命內部的某些幽暗空間，以及關于活著的終極意義。

當代女性的精神成長空間

通常意義上，作家相對要熱衷于書寫和記錄自己所熟悉的現世生活，并在此基礎上對生活和人性進行闡釋和解讀。作為當下年輕的女性作家，龐羽與其同齡的作家們一樣，接受過系統的高等教育，具備較高的文學素養，同時又天然地生活和成長在都市環境里，這些，都讓她更能理解當下都市中女性群體的日常生活狀態和精神境遇。自然而然的，呈現當代女性的都市生活和其精神世界便成為其小說創作主旨中很重要的部分。現當代都市女性的生存境遇書寫，可追溯到20世紀40年代以張愛玲為代表的上海文壇。簡要梳理中國現當代文學中的都市女性文學發展脈絡，會發現三個寫作方向：一是對女性生存狀態、庸常人生的體味和觀察；二是對經濟社會中關于女性自我價值及其實現過程的書寫；三是尤其強調女性性別意識的私語化寫作，比如以陳染、林白為代表的“身體寫作”。龐羽的寫作融合了這三個方向的內容，卻又與它們有所區別。她從女性的成長經歷出發，努力實現著對女性自我主體意識的確認和對女性世界的重塑。這類主題，主要體現在《冰山》《我是夢露》《吃點甜的，吃點苦的》《親愛的，怕了么？》《藍色水母田》《關小月托孤》《小一號的島嶼》等文本中，作品的題材涉及單身女性職場壓力下的生活、女性面臨的情感選擇、女性婚姻生活，以及女性婚姻破裂后的生存狀態，等等。

《藍色水母田》聚焦兩個年輕人在遭遇現實碾磨后努力尋找“自我”的歷程；《親愛的，怕了么？》揭示當下單身女性面臨的社會生活壓力；《小一號的島嶼》《吃點甜的，吃點苦的》呈現了現代婚姻生活中混亂無序的女性身心狀態；《關小月托孤》《吾本良善》等表現了婚姻之殼破碎后女性所要面對的生存和選擇問題。這里面，最具象征意義的無疑是《藍色水母田》。作品通過講述兩個女孩尋找影子的過程，揭示了女性尋找“真實自我”和“自我真實”這一行為的意義。作為敘述者的“馬思佳”，十分接近現實生活中真實的“你我”：上學苦讀十幾年，擠破頭好不容易覓得一份工作，每天朝九晚五，陷于被各種計劃、報表和報告充斥的庸碌日常，忘記了自己年少時對未來生活的憧憬和想要走南闖北看世界的夢想，每天都在遭遇生活和工作的壓力。她羨慕朋友大劉的生活，開一家酒吧，自由自在，有著大把的時間，可以隨時去西雙版納騎大象，去呼倫貝爾草原看駱駝……然而，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卻有著相同的迷茫和煩惱，兩個人都是這個時代中渺小的一分子，都遭受著來自這個時代和社會的各種壓力。小說中沒有一個個具體的生活事件，只是借由主角獨白式的訴說，展現出了生活重壓下人物的內心世界以及他們對自由和完美生活的向往。最后，正如作者在小說創作談中說到的那樣，“在海邊，她們看到了未曾看到的景象，接觸了未曾接觸的人們，感受到了未曾感受過的生活。對于世界，她們依舊渺小，但她們意識到了，在渺小的她們的身上，也有一個宏大的宇宙”，人物終于找尋到了另一種意義上的內心安寧?！缎∫惶柕膷u嶼》以一對夫妻分別半年后再次相遇時的各自狀態為線索，深刻呈現了成年人婚姻生活中的沉重感、無力感以及某種強烈的疲憊感。妻子麗華由于患有某種過敏性疾病，要到喜歡的海邊休養一段時間，長時間面對與海洋有關的事物，日日按照要求接觸大海、沙灘、陽光和海洋事物，讓她漸漸對海洋以及與之有關的一切產生了厭惡感，甚至對自己以前很喜歡的丈夫臉上的海島胎記也開始變得十分反感。這些關于厭煩感的描述，其實都映射出了主人公對婚姻生活中的自己的倦怠與厭煩。

更大范圍內的社會觀察

趙振杰在《“亞成熟”狀態下的90后寫作》一文中指出了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比照之下，我們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即90后作家的寫作青春期普遍要比80后作家結束得早……他們只想在文字中如其所是地呈現出最接近真實的自我，因此，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從自身的生存經驗和生命體驗出發，嘗試著去觸摸和理解世界、歷史和人生，嘗試著去思考和闡釋自我與他者、理想與現實、理智與情感的藝術辯證法?！弊鳛楫斚履贻p作家中的佼佼者，龐羽的小說并不局限于女性視角和青春經驗，而是擁有著更大范圍的視野，將書寫聚焦于歷史、普通人的生活以及群體差異，以生活中的日常事件作為切入點，對人生進行深度思考和理性表達。

《一只胳膊的拳擊》以男女兩種性別狀態講述了普通人的生活磨難，展示了當下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蘊藏著對人生、人性的深刻體悟和洞察。作品以丈夫祁茂成的視角展開講述：妻子陳萍是一名普通工人且常年在外奔波，自己下崗在家之后，生活的重心和主要內容變成了柴米油鹽和照顧女兒，女兒的高考成為他庸常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節點……文本用大量篇幅展示了他一地雞毛式的日常。意識到生活的庸碌和苦悶，他卻無力改變現狀，只能殘喘著繼續無知無覺地活著，只有女兒的吉他班才是生活中一個可供他喘息的空間?？墒牵斶@唯一的希望所在也被摧毀之后，“祁茂成想起拳擊的基礎知識，一旦被打倒，就要爬起來，否則就會永遠趴在地上?？伤麤]有力氣爬起來了。在悲憤羞慚交錯中，祁茂成慘叫一聲，扶著頭走出房間”?！陡５搲邸纷屛衣撓氲椒缎∏嗟摹冻青l簡史》，但同樣是對兩種群體生活方式差異的探討，《福祿壽》中人物內心的矛盾沖突顯然更加激烈和決絕。退休教授華玉卿功成名就，著作等身，兒子名校畢業，學生也多有成就，屬于在當下社會極受尊重的上流階層；保姆元嫂出身農村，一人帶大兩個兒女，對書籍名畫等精神產品不屑一顧……小說就是圍繞二人在日常生活中的種種摩擦以及各自對事物的認知差異展開的?！霸┌训厣系臅恿?。為什么扔？華玉卿問她。元嫂不說話，當著他的面，把兩本雜志扔進垃圾桶，轉身去廚房切菜。華玉卿還在問她。啪的，元嫂把菜刀插進砧板里。華玉卿縮起脖子。元嫂操起手邊的抹布：‘抬手。華玉卿乖乖地抬手；‘轉身。華玉卿乖乖地轉身……”“上面是油菜花田，一團團金，一簇簇金，奔涌著，叫囂著，在天地間相擁，在畫紙上永恒……元嫂努努嘴，用圍裙擦去手上的油。她爹娘在油菜花田里滾了一輩子，也就窩出了個磚泥小茅屋……”扔書和扔油畫兩處細節，集中體現了兩種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的沖突。直到元嫂的女兒引誘教授、元嫂的兒子偷拿獎杯被發現、元嫂被辭退，這兩種沖突終于從暗處走向了明面。行為不端的教授被綁在椅子上，元嫂扔下一句“你這只可憐蟲”之后，揚長而去。作者在小說中并未進行道德說教，而是理性審視了精神與物質兩種欲望的差異。誰的生活也不比誰更高貴，對精神的過度追求和對物質的過度追求同樣令人厭惡，在這里，傳統意義上的“福祿壽”的終極標準，有了被質疑或討論的可能。

宇宙浩瀚無邊，與之相比人類是如此渺小和無助，在“元宇宙”“創世紀”“量子力學”等被廣泛認知的今天，人，特別是處在當下巨大社會壓力下的普通人，生存或者活著的意義是什么？龐羽在她的許多作品中都進行了探討并給予了回答。作者用小說人物的不同生活狀態映射了當下現實中人的生活處境。在她的筆下，有無私的善良少年，有活在孤獨世界里的靈魂，他們生活在幻想和現實交叉的文學空間里，作者用悲憫的情懷和文字在深度地關切著他們。

結語：寫作的目的

龐羽在訪談中多次闡釋過她對于寫作的理解，以及自己小說創作的目的或者意義。特別是在《藍色水母田》的創作談中，她系統地提到了作家為什么要寫作。她指出，作家的任務是賦予世間萬物以意義，“我們無法描摹出輪廓的東西，恰恰是人類值得稱道的地方。愛，溫柔，篤定，堅毅，勇敢……生命是沒有意義的，我們賦予了它意義，所以世間萬物都有了意義”。她用小說這一文體表達著對世界、生命、人生和生活的理解。這種主旨的指向是個體性的，同時也是普遍性的，每個人都會在此基礎上發現自身生活的影子并展開多義性的理解，這就是書寫的意義所在。

此外，值得欣慰的是，龐羽的文學世界也是在不斷成長的，隨著其年齡的增長和生活閱歷的增加，她小說創作的重心從青春和成長漸漸轉向了對人生、命運、靈魂、選擇等終極命題的思考。也許這些思考還遠不及成熟作家那般從容和深刻，但我相信，隨著筆力的磨煉和經歷的積累，龐羽這位年輕的作家一定會表達出她個人對于這個時代的文學主張，并且，用她的方式賦予這個時代以新的文學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