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坤
作品以“簡約”命名。簡:易經之易,乃“不易”“簡易”“變易”,稱之三易。約,法則。“簡約”,即“簡易”之法則。整首組曲的創作是作曲家以本人所提出的“音集論”進行巧妙構思,即由C-#F-G(0,1,6)三音為全曲的核心細胞貫通構成,正合“簡易之法則”。而這里的“音集”不同于阿倫·福特所提出的音集集合概念,作者在此之上進行了升華與提煉,以福特音集理論中的思維為出發點,將音集這一概念作為創作基礎,從而構建起一個較為完整的作曲技法系統。其中,音集是用來控制和組織音樂內部思維邏輯的細胞結構,少則無音,多則十二音。在太極作曲系統中,音集技法的中心是以音程含量作為音高組織結構的基本元素。正如貫穿全曲的C-#F-G 三音,“分子式”為PTD(P 表示純音程,T 表示三全音,D 表示小二度),音程結構強度基率為7,這對于三音音集來說已經是十分尖銳的音響了,因其內部的小二度以及增四度音程的緊張感所致。這三音不僅對創作思維細胞結構起主要控制力,同時也是貫穿于四個樂章的主要材料。
譜例1 :

全曲以“簡約”的三音音集構建而成,實則是作曲家提前對音高材料進行的一種預制,使其成為主要的創作素材。而僅用三個音構筑起龐大的結構,顯然不太可能,必然會導致音集發生運動。在“太極作曲系統”中,音集的基本結構由“位”“數”“質”三要素決定。“位”指的是音集0 號位所處的具體音高;“數”指的是音集包含的音數;“質”指的是其音程含量以及所體現的“強度基率”,又有同構、異構之分(“同構”即相同的音程含量,“異構”反之),以及“構”所包含的“態”“核”“相”的變化,與易經之“易”相通。
在《簡約四章》中,作曲家對材料的運用已經十分明確,以“三音為本”,對音集的“質”與“數”加以嚴格的控制,在依賴于“位”變化的同時,加入“態”“核”“相”的變化。
“態”,是音集在縱向或橫向排列的狀態,這在多聲部音樂作品中屢見不鮮,類似于“和弦排列”。不同的和弦排列方式,則會導致不同的音響狀態,只不過“態”還強調橫向的排列樣式。“核”,為音集之“核”,相當于音集中被強調的“子集”,并在態勢中起到主導、支持與核心的地位,也就是主要的音響體現。“相”,則是除音高外,當其它參數(音色、強度、音區、時值等)介入時,在其基本音集上所呈現出的狀態。可見,以“構”為中心,其諸多要素的同、異變化使其具有易經之“易”的深意,構成類似于六十四卦運行的脈絡。

圖1
在“太極作曲系統”中,音集運動有兩種基本形態:抽象的聚合與意象的離散。“構、體、數”,為構成主要音高關系的組織形式,是其“內質”的體現,即“音集的聚合”。而“態、核、象”,主要是其音集基礎結構的“外化”體現,為實際的音樂意象,即“音集的離散”。在作品中,“音集的聚合”是已經提前預設好的,而如何“外化”才是重點討論的對象。以下拿作品的一樂章來例證說明其主要技法特征。
近觀作品開篇的引子,弦樂聲部首先出現的五度泛音奠定了整曲音集之“核”,五度音響在作品中幾乎隨處可見,無論是作為一種音響背景(多用于弦樂組),或是附加的和聲性因素都“屢見不鮮”。同時以聲部遞進的方式依次疊入,直至單簧、豎琴聲部加以混合的#E 音的出現,三音音集(A、E、#D)至此“集結”。究其內部三種不同性質的音程(P、T、D)則成為構成這部作品的“細胞結構”。而“外化”主要依賴于三種音程的不同音響,以及混合而成的復雜音響形態。而作曲家對音集的設計也可從作曲家本人的“合力”觀念中“略見一斑”,即“協和與不協和”的對置,及其音響的“中心地帶”。此外,“外化”的發生還具備相應的過程,“象”和“態”給予僅預設音高的三音以充分活力,使其具有生命。“態”為三音在縱、橫關系音高上的排列樣式(音先后陳述的次序)。而“象”則將音高分配于管弦樂中不同組別之上,使得具有音色上的差異,以及賦予節奏、時值等重要因素,形成時間、空間的多維組合。例如在一樂章中出現的具有主導性的動機,首先出現在長笛聲部,可見這個“三音細胞”(A、#D、E)已具備節奏、音色、音區,包括排列等參數,已具備鮮活的生命力。
譜例2 :

此外,作曲家通過音集的移位,使之擁有更多可供選擇的音高素材,若將其疊加,也可使其音響復雜化,甚至在縱向上形成多調性的音響。雖打破三音之規,卻又遵循三音之本,在于其“質”未發生改變,移位的音集間都屬“同構同體”。若當橫、縱以P、T、D 三種音程關系運動,則產生出新的變音,使之“縱橫交錯”。新的變音可能在橫、縱上轉變為新的“三音細胞”,其“質”不變,使音集逐漸按“透視”化的邏輯不斷展衍。例如作品第4小節,小號聲部中bB 音的引入,縱向的A、E 與之關系為T、D,最終生成bE(#D)-A-bB 新的“同質”三音細胞。
將“核態統構”思維所控制的材料依附于線性對位進行整合,是這首作品主要采用的技術手段,通過這種方式進行多聲部線條的結合,幾乎彌漫于全曲的各個地方。所謂“核態統構”,基本思想是“以最濃縮的、最小量的、以音程內涵為基本單位的音集作為統一全曲的細胞結構。”其原則是使作品中的材料保持高度的集中與統一。“線性對位”出現在西方20 世紀初的現代音樂中,在“不協和音的解放后”,調性系統幾乎瓦解,這時為增加多聲音樂中的橫向觀念,旋律線條的結合與發展已不再依托于調性功能和聲。協和因素也不再占據主導地位,基本擺脫了功能和聲對復調音樂的束縛,使得在另一種維度上加強了聲部間的對比、獨立意義。這種在“核態統構”控制下的線性對位也是作品中產生復調因素的核心思維,其中各聲部的線條都是于音集細胞之上形成,并將其再進行多聲部的音樂組織。
將“核態統構”控制下的各聲部進行線性組織,既是全曲多聲技法的核心,又是解讀作品中主要技法的一大密鑰。例如開篇各聲部依次由A-E 兩音構成的純五度音程依次進入。小提以泛音音色率先直入,緊接著木管、銅管組樂器相繼出現,在碰撞間形成混合音色。豎琴作為區別于其它聲部的色彩性樂器,在第二小節的弱位置上,點綴了以bD-E 構成的小二度音程。至此,“三音核心細胞”完全出現,即A-#D-E 三音,它與作品主要采用的C-#F-G 三音屬于“同質不同位”,也就是內涵完全相同,分子式都為PTD,只是音高位置不同,并出現在各聲部,這也就是“核態統構”的體現。當然,在這里各聲部僅僅是以錯位、持續的純音程音響出現,各聲部間會有縱向的交錯,但也沒有形成“線”的獨立意義。從宏觀層面來看,這里作為導入性質的部分,是“三音細胞”形成音響的初次呈示,還不能看作復調的形式,但隱約中已經有了這種對位的思維,在之后也多次出現。
一個較典型的地方出現在作品末樂章的第15 小節處(見譜例1),此時,弦樂組中的各聲部以滑音的奏法來進行音響的表現,即各聲部根據符頭位置的音高走向與節奏來滑奏。首先,“核態統構”表現在各樂器的主要音高方面,例如第一小提琴實則是構建在C-#F-G 三音之上,第二小提琴的主要音高是架構在以D-#G-A 為核心的三音細胞,中提琴的核心音高為A-#D-E。可見,并按由高到低的次序相繼出現。雖然在這里已經不再僅有三個音,但音集的控制力依舊尚存,其余的音高也只是依附于音集上所生出的次要范疇。對其核心音集進行觀察,可發現它們都屬于“同體不同位”的結構,本質相同。這里,各聲部在三音音集控制下生成的旋律,已經具有各自的獨立性,形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線”,并且是以錯位的方式進入與結合,產生線性的對位樣式。在之后的33 小節,大提琴和低音提琴也以同樣的方式逐次地進入,對上方聲部進行銜接,伴隨著聲部數量的消減,最終只剩低音提琴。由最后低音提琴結束于單音E 上,也可看出這一部分暗含的淺調性為E,也就是中心音。雖然各聲部音集的“位”不同,而其中又有區別于音集的“外音”,故對于各聲部的調性是無法鑒別的。以最后的結束音判斷出的中心音E,也就是此段落的調中心,這一點則區別于多調性的對位手段。
譜例3 :

太極作曲系統中的“音集技法”區別于十二音技法之處,在于“縱向的和聲關系與橫向的線形關系由同一音集所構成,使橫向出現的音程關系與縱向音程關系之間存在最密切的聯系。”這種方式最終也使得作品的風格達到高度統一。簡而言之,就是橫向所使用的音集關系,在縱向的音高方面也有所體現。而如果在多聲部中使用這種“縱橫同構”的方式,無疑會產生出多調性的對位結構,這種多調性的產生是依托于縱向音高方面的控制所導致。例如在第一樂章的24 小節,三音音集分別從雙簧、單簧、大管聲部依次進入,其音集分別為C-#F-G、bA-D-bD、bB-E-bE。這三種音集看似有細小的差別,但實則還是以C-#F-G 為核心,內部最主要的音響也都是純五度、增四度與小二度。它們的進入伴隨著時間、音高、音色以及節奏的不同,而其中節奏型的不同,恰恰致使聲部間的獨立意義增強。之后,其余木管組的樂器也全部參與之中,在雙管編制的情況下,加上短笛聲部,共產生出九個獨立的線條。直到33 小節,所有聲部才同時停止在連續的十六分音符上。在最后節點上的停滯處,這里木管組共產生出四種調性,分別為D-bE-#F-bB。弦樂組始終是持續在A-E 兩音構成的純五度音程上,充當背景的和聲支持。將弦樂組的兩音算入縱向音高中,并觀察縱向音高結構,可見其構成了純五度、小二度以及增四度的音高關系。這正符合“縱橫同構”的原則,即縱向音高關系與橫向音高的一致性,是由全曲核心的三音細胞C-#F-G 所控制的結果。(見譜例3)
譜例4 :

再如作品第四樂章的第134 小節處(見譜例4),各聲部在橫向上依舊是被核心音集C-#F-G 所控制,形成高度的材料簡練與統一,單簧與長笛不斷在樂思中交替使用顫音,并以間隔一小節的時間差進行模仿。同時在縱向上,強調核心音集中的小二度關系(D),并對縱向音高進行控制,以強調具有小二度緊張感的音響風格。通過觀察,發現主要是對大管與雙簧、單簧與長笛兩組聲部分別控制縱向的音高關系,以間隔一小節的半音模仿為基本邏輯加以組織,聲部間也順勢形成了相差半音的多調性結構。
譜例5:

綜上所述,作品中主要所使用的多聲技法無非是在“核態統構”與“縱橫同構”兩種原則上,進行多聲部音樂的組織與構思。當然其中不乏傳統復調的思維,例如不嚴格模仿、支聲性寫法等,但這種思維在以“音集細胞”為預制材料,而不是建立于調式體系上的作品中,可以說是微乎其微,僅起到次要作用。而這兩種原則同時也是“音集技法”中的核心,也就是音集對縱橫兩方面所起到的控制力。在作品中,“核態統構”多用在橫向多聲部的線性對位當中,起到材料統一的作用,這也是全曲所用最多的技術手段。但這種方式呈“彌漫狀”,并不是集中使用,而是分散開來,且持續性不強,主要用于各聲部音集形態的顯現,又或是以音集相繼地進入,構成暫時的個性化音響背景。而“縱橫同構”所形成的多調性對位,在作品中是聚集使用,音集對縱向音高的控制,導致多調性的生成,其本質實則是為了風格性的表達。在縱向強調某一音高關系,致使音響的進一步重申,形成特定的風格表現。
“簡約”體現在全曲以“簡約三音”為創作素材,同時也蘊含“易經之易”(“不易”“簡易”“變易”)的思想體現,用“核態統構”“縱橫同構”的方式,以及在“構、體、數、位、核、象”等諸要素間的聚合與離散運動中,體現著“三易”:
“不易”為音集狀態之間持續的穩定的延性相易關系。
“簡易”為音集狀態之間表相的數量的外性相易關系。
“變易”為音集狀態之間構造的本質的內性相易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