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明燈（下）

文/呂 斌

四

孫長海出了鄉政府大門，站在街道旁，順著大街左右撒目，街道旁有商店、醫院、學校，行人不多。他朝大街的右邊走。

他腦海里已經由李振富轉移到了村里年齡大的婦女們，她們不能出去打工，田里又是季節性的活計，農閑就是待著，應該給她們找些能掙錢的事做，老是向上級伸手要錢要物或者找企業贊助不是長法。

他以前來鄉政府辦事，到這個村街上轉悠過，雖然是鄉村，因為是鄉政府所在地，也有了小鎮的規模，各種行業基本齊全。他在村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看見路邊一個賣祭祀用品的小車，車上有許多黃金色紙疊的元寶，他問小車的主人——一個瘦弱的老頭：“大爺，賣這個掙錢嗎？”

老頭擺弄著紙元寶，說：“不掙錢我能常年賣這個嗎？”老頭看他年輕，指教說：“紅白喜事，必須花錢，花得還挺仗義。”是這個道理。“這元寶是你自己疊的？”孫長海觀察紙元寶，疊得大小如一，非常漂亮。老頭說：“我哪會疊，有人專門疊這個，我是從批發店批來的。”“哪里能批發到這玩意兒？”老頭朝醫院方向一指：“醫院門口對面那個店。”

孫長海來到祭祀用品批發店，門面很大，屋子里有四五個人買貨，有的買了很多各種祭祀用品，生意不錯呀！他走到收銀臺前，問收銀姑娘：“你們老板在嗎？”

姑娘看他一眼，朝柜臺的另一邊指一下，說：“在那兒。”孫長海看過去，柜臺里面的電腦前坐著一個四十左右歲的女人，盯著電腦屏幕，敲打著鍵盤。孫長海走到她的面前，伏著柜臺看著女子，想等著女子忙完了再說話。女子迅速地瞭他一眼，繼續盯著電腦屏幕，問：“有事嗎？”

孫長海向女子探一些身子，壓低聲音說：“我想給你們的店供應紙元寶。”女子又瞭他一眼，這次認真地打量了他，問：“你是干什么的？”孫長海最喜歡有人問他這個，他自豪地說：“我是狼甸子鄉鮑家店村的駐村干部，在那兒開展鄉村振興工作。”

女子眼光離開了電腦屏幕，仔細地看著孫長海。女子停止打字，站起來，態度明顯溫暖，小眼睛也有了熱情，問孫長海：“你的紙元寶是自己疊的還是從哪兒進的？”孫長海實話實說：“我沒有紙元寶，是想給村里的婦女找個掙錢的門路，這個疊紙金元寶適合她們干，我就想在你這里攬個生意。”

女子說：“我們這里有固定的供應戶，需要的貨也能供應上。”看見孫長海皺眉頭，想了想，說：“為了村的鄉親，先跟你簽訂一份合同，你交一千元押金，從我們這里先拿紙，交來金元寶，結算款后，再拿第二批紙。”

孫長海高興地說：“太好了。”從衣服兜子里掏出銀行卡，遞給女子。女子問孫長海：“你疊過金元寶嗎？”女子轉身拿來金色的紙，放到柜臺上，教孫長海金元寶的疊法。不大一會兒，孫長海就學會了。

臨走的時候，孫長海問女子：“你們這紙下一次我來拿能不能便宜一點？”意思是成本低，我們能多掙一點錢。女子誠實地對孫長海說：“我給你這個是最低價了，我們只從紙的經銷商那里批來的價稍微加了一點錢。”

孫長海隨口問：“你們的紙是從哪兒批發來的？”女子說：“村東那個文化用品店。”孫長海離開祭祀用品批發店，想了一下，朝村東走去。

紙品批發店里沒有幾個顧客，孫長海跟售貨員說明要找老板，售貨員聽說要批發金色的紙，去了后屋。頃刻，從后屋出來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子，問孫長海批發紙干什么用？孫長海說明了事情的原委。男子沒有思索，說：“你們的用紙太少，我們不搞這種小訂單批發。”

孫長海說：“訂單小，要辦的事情意義大，給村里人找個致富的門路，就算求你幫個忙。”男子低著頭想一下，說：“那就照顧你吧，你用多少紙？我不加價，以進價給你。”孫長海說定下個月開始來取紙。事情說妥，他離開了批發店。

回村的路上，孫長海蹬著自行車，心曠神怡，看著近處的田野和遠處的山巒，都那么美麗。只是李振富這事，讓他心里一沉一沉的。

五

上午，孫長海坐在辦公室里，街道安裝照明燈的工程計劃快寫完的時候，聽到大門口汽車響，他抬起頭，透過窗戶朝外看，駕駛員的車門打開，鄉行政秘書張玉娟下來，把半開著的大門徹底打開，又上了車，車慢慢駛進院子。

孫長海趕緊朝屋外走，走過走廊，還沒出房子的門口，轎車已經停在院子中心，車上下來了蔡鄉長，朝屋門張望。張玉娟站在蔡鄉長身后，跟蔡鄉長講解什么。張玉娟來過這個村，知道這個村的一些情況，蔡鄉長從縣政府辦公室調來時間不長，她是第一次來這個村。

孫長海快走幾步，出了房子門口，熱情地說：“蔡鄉長您來也不事先打個電話，我們好接待呀，整得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

蔡鄉長憨厚的臉上露出了笑容，說：“幾步路，說來就來了，打啥電話，你也不用有思想準備。”孫長海指向房子門口，說：“蔡鄉長請進屋！”蔡鄉長朝屋門口走。孫長海向張玉娟點頭，算作打招呼，說：“張秘書也請，進屋坐！”張玉娟朝他友好地笑著點點頭，兩個人熟悉，沒有語言交流，心領神會。

孫長海把蔡鄉長和張秘書讓進走廊上的第一間辦公室，村會計吳用和大師傅趙德祥已經在辦公桌上沏好了茶水。蔡鄉長坐在沙發上，張秘書坐在蔡鄉長身邊。兩個人打量屋子。孫長海想坐在辦公桌后的椅子上，又覺得在領導面前坐在辦公桌后面，沒有上下級觀念，就站在蔡鄉長面前，不知道該怎么著。

蔡鄉長看看孫長海，嘴角掛著笑意，和氣地說：“我坐著，你站著，咱們倆咋說話？”孫長海把辦公桌后邊的椅子拽出來，離開桌子一點，坐在椅子上，表示謙虛。

蔡鄉長看出來了，笑著說：“你是主人，我們別有那么多講究。”站起來，推著孫長海坐在辦公桌的后邊。孫長海感到了蔡鄉長的平易近人，坐在了辦公桌后邊的椅子上。

蔡鄉長看著屋子里和窗戶外，隨口評論：“院子挺干凈，辦公條件也不錯。你的生活條件還行吧？”孫長海趕緊說：“還行，還行，挺好，村里挺照顧我的。”

蔡鄉長也不過多客套，說起了正事：“我在縣政府辦的時候，知道咱們鄉的一些情況，終究是皮毛。近些日子到每個村走一遍，對全鄉的村莊情況進行大概地了解，細致的情況慢慢地掌握。今天來，主要想看看街道情況，要安裝照明燈，對于工程量有個底數。你看這樣好不好？咱們邊到村莊里走走看看，你邊向我介紹村莊的情況？”

孫長海有點感動，這樣的領導作風樸實，進屋不喝水，不歇腳，立刻實地察看，了解情況也是邊看邊聽，說：“好，你說看哪兒我就領著你到哪兒，你問什么我匯報什么。”

幾個人走出村部，順著街道從西邊朝東邊走。蔡鄉長邊看街道和兩邊的房舍，邊詢問孫長海全村多少戶？多少人口？多少畝耕地？村周圍栽了樹后，是否還有沒治理的沙漠？路過每一家門口，孫長海都介紹這一家幾口人，成員的構成，大人種地還是在外打工；孩子念書還是下了莊稼地，生活富裕還是中等或者貧困。蔡鄉長對于孫長海的介紹贊不絕口：“你對家家情況了如指掌，看來你是真心實意和村民打成一片了！”

路過一家門口，院子里有幾個婦女坐在水泥地上疊金色的紙元寶，蔡鄉長走進去，幾個婦女好奇地看蔡鄉長，孫長海向婦女們介紹說：“這是從縣里調來的蔡鄉長，來咱們村看看。”

婦女們都微笑地看著蔡鄉長，一個婦女夸贊說：“這么年輕，這么漂亮，一看字眼就深。”孫長海進一步介紹：“農村長大，農業大學畢業。”幾個婦女咂咂贊嘆。蔡鄉長心里不得勁，她受不了村民們當面夸獎，就岔開話題問道：“你們這是在做什么？”夸她的那個婦女說：“孫主任給我們找的掙錢門路，給祭祀用品店疊紙金元寶。”

蔡鄉長看看孫長海，眼光有著贊揚。孫長海說：“沒農活干的時候，她們閑得五饑六瘦，我給她們找點活干。”蔡鄉長點點頭，問婦女們：“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幾個婦女說：“剛干，不知道能掙多少錢。”孫長海說：“得看麻利程度，做好了一個月能掙兩三千元。”蔡鄉長點頭說：“坐在家里能掙這么多錢，是個不錯的買賣。”

離開這家，走到村中間，李振富站在他們家門口，跟走近的蔡鄉長打招呼：“我聽見汽車聲從大街上去了村部，猜測你來了。”

蔡鄉長笑容滿面地說：“知道我來了咋不去看望我？”李振富辯解說：“這不是正要去嗎，你就過來了。”

孫長海對于兩個人的對話吃驚，這是啥關系？口氣這么近乎？他看看李振富，又看看蔡鄉長。蔡鄉長看出了孫長海的疑惑，解釋說：“他是我姐夫。”

孫長海愣了愣。蔡鄉長進一步解釋說：“是我叔伯姐夫，我姐是我大爺家的閨女。”孫長海忽然想到，李振富的媳婦叫蔡桂榮，蔡鄉長叫蔡桂霞，自己怎么就沒往姐倆上想呢，怪不得李振富事先知道資金的事，敢大大方方地找我要工程，敢情人家小姨子是我的頂頭上司。

李振富對蔡鄉長說：“進屋看看你姐吧？”蔡鄉長看看孫長海，說：“既然到大門口了，進去看看吧，也算了解民情了！”李振富讓開大門口，蔡鄉長進去，張秘書和孫長海跟著進院。

李振富的媳婦蔡桂榮從屋門口走出來，孫長海這才發現，長得真像姐倆。蔡桂榮笑容滿面地對蔡鄉長說：“你頭幾天在電話上說要來，我還尋思呢，說來咋還不見影兒呢！”

蔡鄉長說：“這個事的那個事的老有事，倒不出時間，要不是這個村要安裝照明燈，我得提前來看看，還不知道拖到哪一天呢！”蔡桂榮依舊笑著說：“我知道，我知道，當鄉長了，忙著呢。”

蔡桂榮把蔡鄉長讓進東屋，蔡鄉長和張秘書坐在靠窗戶的圓桌旁的凳子上，蔡桂榮讓孫長海坐在炕邊上，她坐在炕邊的另一頭，李振富沒地方坐，站在門口外面，望著屋子里，隨后去了西屋。孫長海站起來，要往外屋走，想去西屋跟李振富說話。

蔡鄉長問孫長海：“你要干啥去？”孫長海說：“去西屋跟李振富呆一會兒。”蔡鄉長制止他：“你坐著，不妨礙我們姐倆說話。”孫長海只能坐下。

六

姐倆說起了村莊的變化，蔡桂榮免不了夸贊孫長海：“孫主任來了為我們做了不少好事，帶領大伙在村周圍的沙地上栽了樹，把沙子治住了，能種麥子了；還動員全村養羊戶都把山羊清理了，山上的樹和草不再被啃了；計劃著在村南的林地里建果園，蓋大棚，眼下給婦女們攬來疊紙金元寶的活兒。看著年輕，老成著呢！”

孫長海聽著臉上發熱。蔡鄉長看出了孫長海的難為情，就把話題引向別處，詢問村莊情況，村民情況，說：“安裝街道的照明燈，也是孫主任張羅的，他認為村莊要現代化，夜里明亮必不可少，這種想法很契合咱們這一帶當前的農村，鄉里非常支持。”孫長海聽得出，蔡鄉長是委婉地肯定他的工作，他的心里很舒暢。

李振富過來給幾個續水，隨便跟蔡鄉長介紹幾句村里情況，順便夸贊孫長海幾句，然后去了外屋。姐倆嘮了一會兒嗑，蔡鄉長說是有事，起身告別，不管蔡桂榮怎么留吃飯，蔡鄉長也不干。

回村部的路上，孫長海思量吃飯時怎么跟蔡鄉長說李振富要承包照明燈工程的事，還沒想出個眉目，到了村部，說了幾句話，蔡鄉長突然提出回鄉政府。孫長海站到門口擋住蔡鄉長，說：“中午了，在這兒吃吧！”

蔡鄉長好像來之前就沒有在這兒吃飯的打算，說：“鄉里有事等著我，我得回去。”孫長海說：“再忙也得吃飯！”大師傅趙德祥來到門口外，對著屋子里說：“孫主任囑咐我了，我已經準備伙食了，領導在這兒吃吧！”蔡鄉長堅決地說：“我說不在這兒吃，就一定不在這兒吃，孫主任你把門口讓開！”張秘書在蔡鄉長身后對孫長海說：“孫主任，你別留蔡鄉長了，她回去真有事。”

既然說得這么堅決，那就讓她們走吧。孫長海讓開門口，蔡鄉長和張秘書走出去，孫長海跟著，到了院子，蔡鄉長要上車，孫長海心里說，趁機說了吧，這么繞來繞去也不是個辦法。他對蔡鄉長說：“照明燈這個工程你姐夫李振富找過我，他要承包，就交給他干吧！”

蔡鄉長并沒有像孫長海想像的那樣高興，而是愣了愣，說：“他沒干過這種工程，也不懂電力方面的技術，干不了。我跟上邊聯系了，得交給電力行業的專業隊來施工。”這和孫長海的擔憂截然相反，孫長海問：“李振富再來找我怎么辦？”蔡鄉長明白了孫長海的意思，說：“你就說我說的，他干不了，不要承包給他，他要糾纏你，你讓他找我。”孫長海心落了地，輕松地說：“好吧。”

蔡鄉長上了車，朝孫長海招手告別，駕駛位置的張秘書也朝孫長海招手告別，孫張海朝她們招手。

車駛出院子，順著大街朝村口駛去。孫長海望著跑遠的車，心情特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