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夢妮,周姝希
(中國礦業大學(北京) 文法學院,北京 100083)
實施麻醉型性侵害的行為人,基于麻醉物質的特性展開犯罪,以性交、猥褻為目的投放麻醉物質,具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和人身危險性。近年來,由于新型毒品犯罪的數量持續上升,在諸多案件中行為人開始利用新型毒品致人麻醉,繼而實施強奸、猥褻等犯罪活動。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未被管制的麻醉物質也在市場上交易,屬于濫用會對人體造成嚴重危害的新精神活性物質,這造成了麻醉型性侵案犯罪事實難發現,證據材料難獲取、難審查的復雜情況。在實踐中,公安司法工作人員對于麻醉型性侵害秉持著從嚴懲處的態度,最高檢檢察官黃衛平在新聞發布會上表示,為實施強奸等犯罪給人下迷藥的,不能降格處理,應當按照強奸等嚴重犯罪處理(1)最高檢舉行“依法懲治新型毒品犯罪 推進毒品問題綜合治理”新聞發布會[EB/OL].[2022-06-24].最高人民檢察院,https://www.spp.gov.cn/spp/yfczxxdpfz/xwfbh.shtml.。在明確對此類案件高壓打擊態勢的同時,如何開展證據收集、聚焦證據審查的重點,成為此類案件的現實問題?;诼樽硇托郧职傅淖C據通常具有隱蔽性、時限性和高度依賴科學技術的特點,如果直接適用常規性侵害案件的證據運用方式,難以實現案件事實的明確,還存在導致辦案機關發生錯案之虞。在以審判為中心的基本要求下,在訴訟過程中應結合經驗和邏輯對案件展開針對性的調查與審查,優化證據運用制度,重點關注言詞證據的真實性和全案間接證據的印證能力。
性侵犯的權益為性自主權。一般情況下,暴力、脅迫手段被認為是實施性侵害犯罪的主要方式。采取暴力或脅迫手段以外的手段實施的性侵害一般被稱為“特別型性侵害”“非典型性侵害”或“準性侵害”等,麻醉型侵害就是其中一種。麻醉型性侵案件一般表現為行為人采取麻醉的手段,利用麻醉物質致使被害人不知反抗,從而實施強奸、猥褻等性侵害行為。“麻醉”一方面指的是行為人采取的麻醉手段,另一方面可以表示麻醉物質產生的麻醉效果。麻醉型性侵案中的麻醉物質的成分復雜、種類繁多,除了麻醉藥物、精神藥物外,酒精在麻醉型性侵害案件中也較為常見。在性質上,酒精也是一種精神活性物質;在手段上,“灌酒”與“下藥”的手段也具有同一性,即采取積極地投放、注射、噴射等方式使得物質在被害人體內達到一定濃度;在效果上,過度飲酒也會對人的意志和認識產生影響,造成被害人不知反抗的情況。所以,麻醉型性侵案中的麻醉物質不同于醫學意義上的藥物概念,應作擴大解釋,可概括為一般屬于能夠作用于腦神經細胞的精神活性物質,包括中樞神經系統抑制劑、中樞神經系統興奮劑、大麻、致幻劑、阿片類、揮發性溶劑、煙草等(2)根據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2015年5月5日信息公開的關于“精神活性物質”的界定,精神活性物質是指人體在使用后對思維、情感、意志行為等心理過程產生影響的物質。。根據麻醉物質濃度的不同,人體會產生不同程度地意識喪失、痛覺喪失、遺忘、反射抑制等表現。其中,部分具有成癮性的麻醉物質甚至屬于我國規定管制的毒品。當然,還存在很多未被管制的麻醉物質也在市場上交易,濫用但屬于會對人體造成嚴重危害的新精神活性物質,這就造成了麻醉型性侵案犯罪事實難發現、證據材料難獲取、難審查的復雜情況。
宏觀上,麻醉型性侵案的證明對象與常規的性侵害案件等同,二者都是侵犯了被害人的性自治權,違背被害人意志實施的強奸、強制猥褻行為的犯罪事實。但實施麻醉這一特殊行為,是影響此類案件是否構成實體法上罪名的重要因素,同時影響案件是否可以達到證據標準進入下一訴訟程序。在我國麻醉型性侵涉及的罪名一般包括強奸罪,負有照護職責人員性侵罪,強制猥褻、侮辱罪和猥褻兒童罪等。不同國家和地區針對麻醉手段實施性侵害的法律規制主要有兩種類型:一是法律明確規定利用麻醉物質實施的性侵害;二是在條文中沒有明確規定麻醉型性侵害,但間接認可了此種類型的犯罪屬于性侵害犯罪。第一種模式能夠為司法活動提供具體的認定標準,如《美國模范刑法典》規定在被害人“不知情”的情況下使用麻醉物質,讓司法工作人員在證據收集的過程中會更有側重(3)《美國模范刑法典》明確規定了不同手段實施的強奸和相關犯罪,在§213.1(1)(a)規定了采取暴力或脅迫的犯罪構成,(b)則規定了在被害人不知情的情況下使用藥物、麻醉藥或其他手段令女性被害人無法反抗,嚴重損害了女性被害人對行為的理解或控制能力的情形。。第二種模式則更具概括性,彌補了無法窮盡列舉的不周延性,需要司法工作者將條文的具體內容結合醫學上麻醉物質的作用和效果進行理解,例如,我國《刑法》在強奸罪和強制猥褻、侮辱罪中以“其他手段”留出立法空白,需要結合案情判斷具體的“其他手段”與暴力、脅迫是否具有同等的強制性(4)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236條和第237條的規定。。日本以準強制猥褻罪、準強制性交罪規定利用或導致被害人喪失意志、不能抗拒而實施的猥褻、奸淫行為(5)日本明治四十年法律第四十五號《刑法》第178條規定了采用暴力、脅迫等方式實施的強制猥褻罪、強制性交罪,以及利用或導致被害人喪失意志、不能抗拒而實施猥褻、奸淫行為可能構成準強制猥褻罪、準強制性交罪等內容。。結合麻醉會使人體產生意識消失、痛覺及感覺的抑制,或消失、遺忘、反射抑制、肌肉松弛等臨床表現,采取麻醉手段能夠使被害人陷入上述法律規定的性侵害犯罪的危險中。在上述兩種規定模式中,基本能夠確定麻醉型性侵害的案件需要重點調查,即以下犯罪構成要件事實:(1)犯罪行為侵害了被害人的性自治權;(2)被指控的麻醉行為和性侵害行為確為行為人實施,且行為人已經達到法定的刑事責任年齡,具備法定的刑事責任能力;(3)被害人的麻醉行為和性侵害行為是雙重行為,以發生性交、猥褻為目的實施麻醉行為,雙重行為與被害人不知反抗、遭受性侵害的結果之間具有因果關系;(4)被害人對于實施麻醉的后果,以及性侵被害人的事實具有故意的主觀態度。

圖1 麻醉型性侵案可能涉及的犯罪行為與罪名
麻醉型性侵案一般會經過提供麻醉物質、獲取麻醉物質、實施麻醉、性侵害被害人的一系列過程,在不同階段可能會涉及不同的犯罪??傮w來說,麻醉型性侵害的案件事實由麻醉事實和性侵害事實兩部分構成。因此,不論是麻醉事實不明確或性侵害事實不明確,都不能構成麻醉型性侵害。從實施犯罪行為的時間線視角,提供麻醉物質者可能構成非法提供麻醉藥品、精神藥品罪,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罪,傳授犯罪方法罪等,參與后續犯罪預謀的還可能構成相應犯罪的共犯。例如,在共犯問題上,提供麻醉物質者雖然未實施麻醉行為和性侵害行為,但明知他人是為了實施性侵害才購買、索要麻醉物質,并提供了麻醉物質、參與了預謀,已經構成了性侵害犯罪的共犯。行為人前期獲取麻醉物質涉及毒品的,可能構成走私、運輸、制造毒品罪或非法持有毒品罪;開始著手實施麻醉,可能構成故意傷害罪,針對不特定多數人的還可能構成投放危險物質罪;對不知反抗的被害人實施性侵害的行為人才形成性侵害的事實,可能構成麻醉型性侵害。
此類案件的證據具有以下特點:其一,證據的隱蔽性。行為人實施犯罪一般選擇密閉、復雜的娛樂休閑場所,采取隱蔽的手法在食物、煙草、噴霧等物品中加入麻醉物質,后將產生藥物反應的被害人帶至住所、酒店等私密性場所實施性侵害行為。其二,證據的時限性。案件中的麻醉行為和性侵害行為的物證對時間有嚴格要求,特別是麻醉物質可能會因為代謝的原因無法提取。其三,證據高度依賴科學技術。對于麻醉物質的提取、保全、檢驗嚴格依賴于專業人員的專業知識,使用特定的儀器識別、檢測材料中的精神活性物質。本文結合麻醉型性侵害犯罪的證據特點,對案件中證據運用面臨的問題進行探討并提出完善路徑。
被害人陳述往往是除被追訴人的供述外,最能直接反映案件事實的證據之一。被害人作為麻醉物質的直接作用者,被害人陳述的內容包括但不限于對麻醉效果的描述,承載了豐富且復雜的案件信息,與待證的麻醉、性侵害的事實之間存在緊密聯系。但由于麻醉型性侵案中的被害人在案發時部分喪失或全部喪失意志,對于案件事實的認識存在認識不清或認識錯誤的問題,繼而導致麻醉影響下的被害人陳述存在與其他證據之間難以形成印證的風險。
言詞證據的形成通常是當事人、證人以直接或間接的方式感知案件事實,通過感知生成記憶,形成對案件事實的認識,在事后對案件事實進行復述,從而構成以人的陳述為表現形式的言詞證據(6)樊崇義.刑事訴訟法學[M].北京:法律出版社,2020:265.。由于麻醉物質的介入,被害人在親歷案件時的感知能力下降,在案發時表現為不知反抗行為人的性侵害行為,進而呈現記憶模糊與認識有限的狀態。

圖2 言詞證據的形成過程與受麻醉物質影響的被害人陳述形成過程
在性侵害案件中,“反抗”通常是被害人對自己不愿產生性接觸行為的意志表現形式。但在不同場景、時間、對象等因素的影響下,被害人是否反抗、反抗程度均會有所不同;在相同情況下,由于被害人性格、體型、判斷能力等方面的差異,也會影響被害人決定是否反抗以及反抗程度的大小。被害人“不反抗”不等同于被害人自愿發生性接觸。暴力手段是行為人通過物理方法控制被害人的行為,使其不能反抗。脅迫手段是行為人以威脅、恐嚇的方式,在精神上控制了被害人,使其不敢反抗。麻醉手段是利用麻醉物質使被害人陷入意識不清或無意識狀態,被害人從而無法明確表達自己性交意愿,在面對性侵害時不知反抗。此種不知反抗的狀態是被害人對案件認識受限的主要原因。
行為人以麻醉物質對影響被害人陳述生成的主要因素造成了嚴重的沖擊,主要表現為被害人在案發時不具有良好的觀察條件、感官的敏感性降低、記憶能力下降等。受麻醉影響下的被害人陳述一般表現為兩種情況,即對于案件事實的內容不確定或者直接形成了錯誤的認識。對于前一種情況,被害人通常會表述為被實施性侵害前和被害過程中“意識模糊”“頭暈”“不知道什么時候離開”“不知道去了哪里”“期間發生什么沒有印象了”等(7)參見王某強奸案,杭州市下城區人民法院(2017)浙0103刑初302號刑事判決書。。例如,在上述戚某強奸案中,被害人的感知和記憶受到藥物的嚴重影響,對于性侵害事實沒有明確的記憶,被害人描述吸食“笑氣”和吃藥片會產生類似于喝酒的眩暈感,不清楚具體的性侵害事實。對于后一種的情況,雖不可否認被害人陳述是案件的直接證據,但因受麻醉的影響,不排除其產生錯誤認識的情形。例如,在吳某強奸案中,被害人指認案發時不在場的黃某是和其發生性關系的人之一,對于該部分陳述法院未予采納(8)參見吳某強奸案,溫州市鹿城區人民法院(2018)浙0302刑初987號刑事判決書。。
不同的麻醉物質產生的效果不同,產生效果所需要的時間、濃度也不一樣,使用的場景也存在差異。在實踐中,使用麻醉物質的場合可能面臨復雜的環境條件,進一步約束被害人認識犯罪事實的能力。以氧化亞氮為例,又被稱為“笑氣”,是麻醉效能較弱的一種麻醉藥物,吸食能致人發笑、產生快感(9)李文志,姚尚龍.麻醉學[M].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18:55.。被害人通常是在明知的情況下,為了吸食“笑氣”與被追訴人相約見面。吸食“笑氣”的濃度一般不會達到使被害人達到失去意識的程度(10)氧化亞氮吸入濃度達到60%時會產生遺忘作用。,但吸食“笑氣”是發生性侵害犯罪的高危場合,被害人容易放松警惕,行為人會利用酒精或其他藥物一同使被害人達到意識模糊、意識喪失的狀態。例如,在戚某強奸案中,戚某與被害人相約至賓館吸食“笑氣”,戚某利用被害人吸食“笑氣”產生的效果,趁機讓被害人吃下含有氟硝西泮的藥片,致使被害人不知反抗進而實施奸淫行為(11)參見戚某強奸案,杭州市余杭區人民法院(2018)浙0110刑初1084號刑事判決書。。
由于行為人采取“下藥”、灌酒的方式實施性侵害,此類麻醉型性侵案件一般不會出現常規的性侵害案件中可能會出現的暴力痕跡等。但這類案件中的其他物證對時限性要求較高,容易出現物證滅失,案件陷入倚重言詞證據的情形。然而,因為雙方的立場對立,辯方會利用被害人陳述真實性存疑的情況,直接形成沖突的意見。且由于案發時的環境較私密,鮮少存在除了被害人與行為人以外的第三人在場,被追訴人的供述和被害人陳述還會容易陷入矛盾證據的困境。對于性交行為是否發生、是否違背被害人意愿、發生的過程、發生的次數、發生的場所等爭議焦點,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及其辯護人有時會提出與被害人完全相反的意見。被告人和其辯護人通常會利用被害人對案件事實的不確定作出有利于自己的辯解,否認被害人陳述的其他內容和案件中其他證據的真實性。所以,由于麻醉型性侵案中諸如被害人陳述、被追訴人的供述等直接言詞證據容易發生矛盾,間接證據成為此類案件中佐證證據真實性、查明案件事實的重要依據。在實踐中,對全案細節、邊緣的材料進行取證,以及對不存在明顯形式關聯但對證明案件事實存在實質影響的證據材料實現印證,這部分間接證據的收集、審查一定程度上依賴于公安司法人員的辦案經驗。
證據的發現具有一定的偶然性,獨立的證據之間如果不能形成關聯形成互相支持,極易陷入孤證不能定案的困境。構建完整的證據鏈條是形成內心確信,使得某一結論更接近客觀真實的有效路徑。麻醉型性侵害案件的證據材料極易受客觀因素的影響,在證據收集時,對各項影響因素的考慮不周將會導致證據不具備完整性,審查時無法通過閉合的證據鏈印證案件事實。
時間是麻醉型性侵案開展證據收集的重要限制條件,未及時調查、取證會破壞證據的完整性,降低證據的證明力,進而影響證據的采信。明確、完整地實施麻醉和性侵害證據,能夠證明案件中麻醉型性侵害事實的存在或不存在(12)何家弘,馬麗莎.證據“屬性”的學理重述——兼與張保生教授商榷[J].清華法學,2020(4):72-88.。在性侵害案件中,由于被害人基于名譽的考量,害怕引發關注、受到脅迫等因素,常常會發生案件報案不及時的現象。尤其在麻醉型性侵案案件中,作為案件親歷者不知犯罪事實或身體原因無法行動,延遲了收集犯罪證據的有利時機。由于長時間的間隔,相關物證也存在滅失或被污染的風險,特別是大多麻醉行為和性侵害行為的物證的收集受時限性的限制。在發生性侵害后,行為人與被害人在報案前的間隙里,衣著洗滌、身體沖洗、場所清理極易導致物證的滅失,報案后偵查機關未及時進行人體檢查也是導致證據滅失的原因之一。
需要格外注意的是人體代謝機制是麻醉型性侵害案件中證據滅失的關鍵因素之一。麻醉物質一般經由胃腸道、呼吸道、肌肉、靜脈等途徑進入體內,用于提取的物證有尿液、血液、飲料或食物、可疑藥物等(13)朱傳紅,李先強,任亮,王海生,劉艷.武漢地區2002—2012年間252例麻醉犯罪案件回顧性研究[J].中國刑警學院學報,2014(2):54-58.。司法鑒定會根據被害人血液中麻醉物質的含量、濃度,判斷在案發時被害人處于麻醉物質發揮作用的何種時期,進而判斷被害人是否是在喪失意志的情況下遭受性侵害。需要特別注意的是,麻醉行為物證涉及對人體提取檢材的,可能會因為人體的代謝機制難以檢測。例如,“約會藥”γ-羥基丁酸在人體內停留時間較短,最好在案發8小時內提取被害人的血液進行檢測。
在實踐中,為規避法律的管制,各種合成的新精神活性物質與毒品類似的危害性,能引起興奮、致幻、記憶喪失等癥狀,在性侵害案件中也被用作是實施麻醉手段的物質之一。但是,由于新精神活性物質未列入管制名單,給案件的偵查帶來技術挑戰。例如,在深圳的一起案件中,被害人報警稱行為人在其飲料中投入毒品,企圖利用被害人喝下飲料后出現的幻覺、乏力和嘔吐等癥狀實施性侵害。經過液相色譜串聯質譜檢測,該案嫌疑人的頭發、電子煙油、被害人血液和飲料均檢驗出一種合成大麻素,這是該物質首次在我國毒品繳獲物及生物檢材中檢出(14)陳深樹,李亞慶,康剛,鐘超群,程良紅.涉及新型合成大麻素ADB-BUTINACA的疑似性侵案1例[J].中國法醫學雜志,2021(4):436-437+439.。但在該案中,存在被害人的一管血液未檢測出該新型合成大麻素,司法鑒定人員推測是由于該物質已經在被害人體內代謝,且該新型合成大麻素的代謝物未納入檢測范圍中。涉及毒物檢測的,對物質檢驗的準確性和全面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雖然相關檢測受限于現有的技術和手段,但及時提取、全面收集仍然是固定證據、避免證據鏈缺失發生的重要一環。
證據之間能夠相互支撐,有利于形成具有關聯、存在邏輯的證據鏈,進而提升證據相應待證事實的可信性。但極易滅失的證據會造成證據鏈的缺口,控辯雙方錯過咫尺之遙的案件事實。相較于普通案件,麻醉型性侵案的證據具有容易滅失、缺漏的特點,證明過程應考慮到特定證據材料的提取、移送、保全的條件,還需要借助推理和其他材料進行補強,才能指向更具可能的案件主要事實。例如,在馮某強奸案中,馮某及其辯護人提出被害人在案發后并未主動報案,辯解馮某并未與被害人發生過性關系,且現有證據不足以認定被告人構成強奸罪(15)參見馮某強奸案,上海市松江區人民法院(2018)滬0117刑初1291號刑事判決書。。該案具有熟人作案、被害人喪失記憶、報案不及時等證明難題,案發現場的證據早已滅失,被害人的人身檢查也沒有直接證明性侵害的發生,因此造成了偵查機關取證困難、法庭審查爭論重重等問題。
“排除合理懷疑”是案件定罪的證明標準,有學者認為,我國“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標準事實上與“排除合理懷疑”的標準等同,是分別從積極肯定和消極否定的方面描述法官的內心確信(16)易延友.證據法學:原則規則案例[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7:102-105,615-616.。對于麻醉型性侵案件而言,適用“排除合理懷疑”將面臨“有罪推定”之嫌,以及行為人通常存在諸多積極準備活動掩護犯罪事實的證明困境。
“排除合理懷疑”要求法官在裁判時排除任何合理的可能性,也即公訴人對案件的證明使得裁判者形成對被告人是罪犯的確信(17)何家弘,劉品新.證據法學[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9:341.。由于長期以來受打擊犯罪的政策引導,辦案人員容易形成先入為主的心理建設,忽視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行為的合理空間。從辦案最初就以“有罪推定”的心理立場辦理案件,還可能引發非法證據采用適用的問題。
在麻醉型性侵案中,由于案件事實具有隱蔽性,被害人也容易不清楚被性侵的案件事實,偵查機關從最初的立案程序就應嚴格遵守法律規定,依法取得案件線索。例如,在馮某強奸案中,辯護人提出該案立案程序違反法律規定,所有取得的證據均屬非法證據應予排除。但經過法庭審查,馮某強奸案的線索來源于公安部逐級下發的“關于9.5系列麻醉強奸犯罪專案線索”文件,系從公安機關內部掌握到的案件信息。雖然該案最終證明立案程序合法,但立案來源仍然是控辯雙方在質證環節的主要爭議焦點之一。從該案可以看出,被害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生性關系,可能無法清楚認識自己遭受性侵的事實進而未能及時報案。部分麻醉型性侵案的有關信息材料在獲取途徑上存在特殊性。但證據的合法性也是證明過程中必須考慮的因素,要謹慎適用“排除合理懷疑”,避免形成先設的立場從而影響證據的證據能力。
行為人在實施麻醉型性侵害前,通常會對如何實施麻醉、麻醉效果是什么提前進行了解,并通常選擇方便實施犯罪的場所實施犯罪,對于被害人的選擇行為,也會根據自身與被害人的社會關系對可能發生的性侵害行為展開設計。這部分的“合理化”的設計,對辦案人員欲實現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標準帶來更多的挑戰。
首先,選擇具有隱蔽性的犯罪場合??紤]“下藥”實施的環境,集中在酒吧、酒店、KTV等私人封閉場所,行為人與被害人可能具備同時出現在這些場所的事由。辯方通常會提出被害人對于進入封閉、私密空間無異議,對于發生性交行為、猥褻行為存在認識或并無異議。其次,通過社會關系影響對被害人的自愿性的判斷。尤其是當熟人作案時,一定的信賴關系使得麻醉行為更具隱蔽性,雙方的社會關系也會給判斷是否違背被害人意志造成影響。例如,在王某強奸案中,王某先以正當事由與被害人相約吃飯,后將事先購買含有氯硝西泮的藥物投放至被害人的酒水中,趁被害人失去意識將其帶去酒店實施強奸行為。王某先供述了該部分事實,后又辯稱此前供述內容是“在自己腦子一片空白情況下胡亂說的”。辯護人據此提出被害人的陳述內容不真實,該部分犯罪事實證據不足,不應予以認定。該案中,被告人的供述前后存在出入,案發現場沒有目擊證人,與被害人陳述形成明顯的矛盾。法院依據王某此前的供述、藥品賣家的證言、酒店前臺證言、話單截圖、支付寶截圖、酒店登記與監控視頻等證據,能夠與被害人的陳述相印證,肯定被害人陳述的真實性,確認了部分犯罪事實。從該案可以看出,被告人與被害人可能形成“各執一詞”的局面,供述內容還存在發生前后變動的情形,這要求司法人員在審查過程中對全案證據內容全面梳理,仔細對證據的真實性作出詳細的分析。
由于麻醉物質這一特殊因素的加入,麻醉型性侵案的證據運用需要遵循特定的自然科學規則,結合經驗和邏輯在證據取證和審查中正確把握案件的核心問題。
此類案件的證據收集關鍵在于針對性提取麻醉行為和性侵害行為的物證,真實記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和辯解,詳細記錄被害人陳述,綜合收集其他案件信息。對于實物證據重點考慮不同物證形成的基本特性和規律,言詞證據則應結合辦案經驗有針對性地對被追訴人和被害人展開訊問和詢問。
1.實物證據的區別化提取
關于麻醉行為和性侵害行為的物證提取,根據不同的行為方式在取證要求上存在差異。
(1)具體的麻醉行為對取證提出檢材、時間的要求。其一,麻醉行為的物證,往往需要通過提取被害人的血液、尿液等生物檢材進行藥物、酒精的檢驗,除了對人體著重提取外,也需要注意提取對可能含有麻醉物質的手帕、噴壺、水杯、電子煙油等載具上的脫落細胞和物質試劑進行檢測。尤其,隨著用吸入性藥物和娛樂毒品的案件增多,對行為人頭發、鼻腔組織等檢材要注意及時、全面地提取。其二,在利用酒精為工具實施的性侵害中,酒精對人體的影響一般會經過三個階段,每個階段呈現不同的癥狀,對被害人的意識產生不同程度的作用。一般情況下,被害人經由第一階段,興奮期情緒出現興奮、健談或安靜入睡;發展到第二階段,共濟失調期出現四肢不協調、視力模糊、惡心、嘔吐、困倦;第三階段,昏迷期出現昏睡、瞳孔放大、心率加快、休克狀態、深度昏迷等,嚴重時甚至危及生命。對于案件的鑒定需要根據人體代謝的過程,推算被害人遭受性侵時血液中的酒精含量,從而依據酒精含量和醫學原理分析案發時被害人的行為能力,判斷其是否具有對性行為同意的能力。其三,以特定藥物為工具的案件同理也要結合分析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在人體中發揮的作用和效果存在的差異。短時間一些麻醉藥物就能產生作用,在提取證據時有著嚴苛的時限要求。麻醉物質進入人體的方式也影響了證據收集的身體部位,如以摻在酒水、食物方式食入,從肌肉、靜脈注射進入,捂住口鼻、噴入口鼻等方式吸入等。
(2)性侵害行為一般包括性交和猥褻行為,相關物證會因為收集的對象和行為人與被害人發生性行為的方式不同,在人體器官和物品上形成不同的物證。實行者和接受者采取陰道交、肛交、口交、手交、器具交等方式,會相應地在不同的載體上形成損傷,遺留精液、陰道分泌物、血液、唾液、口腔及生殖器微生物、手指污垢、器具污垢等物證,在不同場所的家具、地面、床品、衣物、衛生紙等載體也會遺留物證。
2.直接言詞證據的重點收集
真實記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和辯解的內容,詳細詢問被害人案件信息,與在案其他證據形成印證。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作出的供述和辯解,和被害人的陳述對案件事實有最直觀的感知和認識,在事后通過記憶表達出來,形成在案證據。但是表述的內容不可避免地會受到講述人主觀意志和客觀因素的影響,辦案人員需要注意以下幾點內容:
(1)注意訊問技巧,保證被追訴人供述的自愿性。首先,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犯罪的動機、準備過程、實施細節、事后處理等環節實際上擁有最完整的認識,但同時常常會為維護自身利益對犯罪事實作出趨利避害的供述,甚至提供虛假的信息。然而,不能因為對部分供述存疑,就違背被追訴人自愿性形成相關筆錄。辦案人員應嚴格遵守訊問規則,注意從案件細節、常理出發,對于被追訴人和被害人的關系、案發環境、麻醉藥物來源、案發后反應等細節找到詢問的關鍵點。
(2)把握案件細節,全面記錄被害人陳述。被害人受麻醉物質影響,會出現昏迷、昏睡、幻覺等狀況,對記憶造成影響,容易出現多份陳述不一致,與在案其他證據無法形成印證的情況。被害人是案件的親歷者,對提供案件事實具有不可替代的身份,知悉的諸多案件細節,是證人無法提供的。被害人對于關鍵的案發事實存在記憶的缺失是此類案件的特點,辦案人員需要更加注意被害人陳述的全部內容,知悉被害人作出有關反應背后的合理性。但對于被害人陳述并非要求事無巨細、全部記載,而是在簡單了解案情后,結合生活常理和實際有針對性地對有價值的信息制定詢問提綱,避免遺漏重要的證據。
(3)邏輯推理判斷,各類證據印證案件事實。工作人員在多次詢問、訊問當事人的過程中,結合對在案的其他證據的了解進行,對查明被追訴人和被害人言詞證據的真實性具有重要意義。對案件細節進行全面的采集,可以借助專門的技術手段進行輔助,采集、比對案件信息,綜合收集可能與案件事實相關的證人證言、書證物證、視頻資料和電子數據等證據完善證據鏈。
1.開展實質關聯性的審查
證據具有關聯性需要同時具備實質性和證明性兩個條件。實質性是指證據對于判決結果造成影響,一般在于證據能否證明被害人是否被麻醉,以及被追訴人是否違背被害人意愿實施性行為等實體法犯罪的構成要件。證明性則不需要對證據證明力的大小進行判斷,只需對判斷證明力的有無。在實踐中需要注意的是在形式上與案件不存在關聯,但實質有關聯的證據材料。
由于證據的準確性和充分性極其容易受到麻醉物質的影響,進而導致核心證據產生直接的矛盾,案件中的諸多間接證據成為案件的重要突破口。這些證據往往并非案發時形成,對于性侵案犯罪本身不具有形式上的聯系,但是能夠對印證麻醉性侵案的案件事實有存在的可能。從案發時間上看,行為人在實施麻醉型性侵害前需要為實施麻醉作出準備,與被害人發生性接觸的意圖也會有所表現,實施性侵后還會存在行為暴露的擔心。所以案發前后的證據材料雖然不是來自犯罪事實期間,但是能夠一定程度上反映犯罪行為的存在或不存在。例如,在馮某強奸案中,電子證據記錄了案發后馮某詢問了被害人月經情況的事實。雖然該證據材料不能直接證明實施性侵害犯罪的構成要件,但是結合生活經驗能夠認識月經情況受性交行為的影響,增加了行為人與被害人之間發生性行為的可能。一般而言,針對這部分證據材料可以從以下內容展開實質關聯性審查:(1)能夠明確擬證明的案件事實;(2)該案件事實是否與性侵害犯罪相關;(3)該證據是否對證明麻醉、性侵害事實的存在或不存在造成影響。在實踐中,法官依據邏輯和經驗對證據的關聯性形成心證的結果。
2.強調合法性的邊界限制
合法性是依法判斷證據是否具有證據能力的標準之一,同時也是阻卻偵查人員非法取證的界限。非法證據排除規則適用于執法機關取得的證據,實物證據和言詞證據都應符合法定的證據形式,通過合法的收集、提取的程序后才能運用于案件。我國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對于言詞證據采取強制、絕對地排除,對于實物證據則依據自由裁量、相對的排除,可以補正或者作出合理解釋(18)依據《刑事訴訟法》第56條的規定,非法方法收集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和不符合法定程序收集的物證、書證之間采取的排除規則不同。。本文認為,應注意審查以下內容:(1)收集、提取證據的人是否具備法定主體資格;(2)收集程序是否符合法律規定;(3)證據形式、收集程序、證據自身是否存在瑕疵;(4)是否對瑕疵證據補正。
因為麻醉型性侵害案的犯罪手段、場所具有極強的隱蔽性,被害人可能存在不清楚犯罪事實而未予報案的情況。對此,從案件來源開始,就應注意嚴格審查確保案件的合法性,避免出現冤假錯案。辦案人員在調查的過程中需要結合生活經驗的法則,靈活利用科學技術手段,從多種證據種類的視角分析各方主張的合法性、合理性。被害人的不知情使得被追訴人的供述和辯解在揭示案件事實上呈現了更加重要的作用。在涉及對麻醉物質有關的生物檢材、毒物檢材進行檢測的案件中,樣本的提取、封存、移送過程存在嚴格的要求,檢驗人員的資質、檢材保存的條件、簽名確認的情況等都將影響該份證據能否被采納。對于存在瑕疵的鑒定結果、收集過程,可以通過鑒定機構、鑒定人員的證言,偵查行為的情況說明、筆錄、見證人簽字蓋章、執法記錄儀、登記照片等進行補正。在性侵害案件中,尤其需注意對被害人的隱私權予以保護,采取激進的偵查行為可能會影響證據合法性的判斷,使得真正的罪犯“因警察不自覺的錯誤逍遙法外”(19)[美]喬恩·R·華爾茲.刑事證據大全[M].何家弘,譯.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4:246.。
3.綜合驗證證據的真實性
審查證據的真實性能夠促進案件中完整證據鏈的形成,排除證據材料和案件事實之間的矛盾,破解可能存在的“一對一”矛盾證據的情形。麻醉型性侵案中,言詞證據的不穩定、不確定對查明真相帶來挑戰,實物證據還面臨嚴格的時間要求(20)于輝.言詞證據語用審查方法研究[J].政法論叢,2021(4):139-150.。考慮實物證據所具有不易篡改的穩定性能夠在證明過程中佐證言詞證據可信性,同時實物證據往往也需要語言進行描述、串聯、解釋,結合不同種類的證據可以更好還原案件事實的發展經過。
首先,形式上轉變言詞證據調查在先、實物證據審查在后的法庭調查順序,避免案件事實之間的聯系形成中斷(21)步洋洋.審判中心下刑事庭審證據調查方式的優化[J].社會科學,2019(10):96-104.。(1)脫離完全靜態的書面審查,對必要的事實要求當事人在庭審中語言表述;(2)以供述、辯解、陳述、作證等言詞證據為主線的庭審過程中,引入實物證據進行支持,及時對實物證據進行審查;(3)將控辯雙方的爭議焦點作為質證重點,結合實物證據開展直接詢問、交叉詢問、對質詢問相結合的調查。其次,在內容上注意結合全案的細節材料審查證據的真實性,能否在證據間形成相互印證。(1)審查被告人的案發前的購物記錄是否存在購買麻醉物質,聊天記錄中是否存在咨詢麻醉物質的效果和使用方式,能否作出合理的說明;(2)審查案發前被害人與被告人的相處情況,在網友見面、同事聚餐、上下級聚會、相約吸食毒品等熟人作案的場景中,審查見面、活動、結束活動前往犯罪場所的過程中的證據材料,查明被告人與被害人交往相處方式;(3)被害人在案發時是否具有發生性關系的認識。審查證人證言、監控等分析錄音錄像中記錄的進入犯罪場所前后被害人的狀態、姿勢、情態,判斷被害人意志是否清醒,是否對發生性關系存在基本的認識;(4)案發后被告人的反應和精神狀態。不同于受麻醉物質影響的被害人,被告人能夠清楚認識犯罪事實內容。應注意審查案發后被告人是否出現試探被害人情況、刪除聊天記錄、刪除麻醉物質賣家聯系方式、清理犯罪現場等異常行為等,結合生活經驗發掘其行為的不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