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9年8月,我在西藏林芝,有幸結識了一位軍嫂。
她的丈夫新婚沒幾天就返回部隊,后來在執勤任務中遇到雪崩不幸犧牲。嫂子說,她來看看丈夫。
第一次來高原時,嫂子才20多歲。可這次來,她已經40歲了。
征得嫂子同意,我陪她去了烈士陵園。
在墓碑前,嫂子站了很久,日光照在她的背上,明暗不定,像斑駁的草,瘋狂地生長,爭先恐后展示著孤寂和悲傷。
許久之后,嫂子喃喃說道:“這么多年,我總也沒有勇氣來看你,想著只要不看見墓碑,你就一直在我身邊。遇到你,我很幸福,哪怕是很短暫的相聚。在我的記憶里,你是那么鮮活的一個人,同我親吻道別,與我招手再見……今天我來了,才真正地感覺到,你真的走了,連句話都沒有給我留下。
這些年,周圍的親朋好友代替你陪伴著我,有的也是從孩子、慢慢長成了像你一樣積極向上的模樣。來生的事很遙遠,我會和我的父母,陪伴你的父母,過好今生。過好了,才不辜負你對我的愛……”
風帶著嘹亮的號角聲,從耳旁刮過,卻體貼地擦拭掉嫂子眼角和臉龐的淚水。再轉身,嫂子對我笑了笑,很溫柔。
歲月帶來了皺紋和白發,卻一定帶不走嫂子心中那個穿著軍裝、英姿颯爽的丈夫——他給了她,一諾一生;她給了他,一生一諾。
2011年的夏天,朋友邀請我和幾位好友同去新疆游玩。有一天,朋友說要去探望他的老師——一位和丈夫在西北邊陲哨所已駐守了28年的老軍嫂。
我強烈要求隨同去拜訪。
我們提著新鮮蔬菜和牛羊肉去了嫂子家。
朋友說,以前條件不好,新鮮蔬菜供應不上,哨所長年就吃土豆、白菜、胡蘿卜。近些年部隊待遇提高了,生活條件大有改善,但因為地處偏遠,學生們來看老師也都習慣帶些新鮮的菜肉瓜果。
28年,一年365天,哨所每天堅持升國旗,從未間斷。哨所離邊境線不遠,屬沙漠地帶,夏季酷暑氣候干燥,春秋風沙不斷,有時候幾天都是狂風席卷,黃沙漫天。隨著國家對防沙治沙、植樹造林的力度越來越大,當地的環境也越來越好。可是因為早些年風沙的吹蝕,讓原本只有50多歲的嫂子皮膚粗糙、干黃,看起來很滄桑,仿佛70多歲的老婦人。
丈夫去百里外的縣城人武部開會了,嫂子招呼我們坐下。小屋很擁擠,沒有裝飾,卻很整潔。她給我們倒了白開水,軍用水壺外面的綠漆幾乎全掉了,露出了銀白色的壺身;搪瓷缸子上都是被磕碰的痕跡;兩張桌上擺滿了書和作業本,木板凳上坑坑洼洼,陳舊、很有年代感。
和嫂子聊了一會兒,感覺她豪邁直爽,談吐非凡。

2021年9月,王穎潔留影。
嫂子原是清華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在新疆支教時遇到丈夫,就留了下來,在當地當了一名小學老師。孩子2歲時,深夜發高燒,外面氣溫零下二三十攝氏度,丈夫騎著馬,嫂子抱著高燒不退的孩子,去幾十里外的鎮上找醫生,最后孩子還是因搶救不及時夭折了。
嫂子錯過了最佳的生育年齡,就再也沒有自己的孩子了。嫂子說:“學生們都是我的孩子,他們有些走出去看世界,有些又回到了家鄉,在各行各業都貢獻著力量,實現著自我價值。有一個孩子還留在這里服役,守著祖國的界碑。”
聽完故事,我的眼角有點濕潤,我想問嫂子,這么多年,后悔嗎?可話到嘴邊,卻咽了下去。我看到一張照片,嫂子和丈夫在學校孩子們的簇擁下幸福地微笑,那微笑里是她對生活的熱愛,是她在逆境中對夢想堅持不懈的追求。
嫂子還要去學校,告別時,她將院子里僅有的幾顆西紅柿全部摘了下來,洗了洗,讓朋友和我嘗嘗,并帶著在路上吃。她難為情地對我們說:“風沙大,晝夜溫差也大,種不出什么像樣的蔬菜瓜果。這幾顆西紅柿,送給你們吃吧。”
我咬了一口,覺得那是我此生吃過的最好吃的西紅柿……
很早,我就在心里播下了種子,想寫一本關于軍嫂的小說。直到2013年,我成為軍嫂,這顆種子開始生根發芽。
生活是日常瑣事的延續,細碎卻也真實。大多數軍嫂在骨子里的善良、寬容、勤勞和仁厚等美德,無不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們內心更是無比堅韌,哪怕遇到人生突變,也能從容應對,重新煥發生命活力。從她們的故事中,我聽到了堅守一生的承諾,感受到了簡單純粹的快樂,看到了她們在各自的生活里綻放出的光芒。
很榮幸,能將這些軍嫂的光芒,折射在我的長篇小說《許諾》中。
(作者為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
編輯/吳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