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秘密

同歡

秋天是從窗外開始的。微冷的雨順著泛青的枇杷樹落下，幾個孩子在院子里互相追逐。風有情趣，跟著他們往東往西，鬧成一團。我很久沒有這樣純粹地看過雨了，隔著窗子，不發一言，看著星星一樣安靜的一切。

然而在蒙塵的時間深處，秋天的雨在我心里一直落著，似乎從未停下。

你相信命運嗎？

薇薇是看著眼前的鏡子問我的，我被倒映在鏡子里，成了時間的標本。我始終沒有回答她，話題又跑到了吃什么飯、看什么書。那些日子她總是神經兮兮地提問，也許只是想要印證那個她早已占卜過的卦象。

薇薇是我小時候的玩伴，在世俗的世界里，她的家庭并不好。父母離異，她跟著母親長大，自出生起就不知道父親的意義。她的母親開了一家裁縫鋪維持生活。薇薇的右手天生殘疾，所以她總是穿著長袖衣服，遮住右手，哪怕是在燥熱的夏天。她從沒有體會過穿短袖的快樂。

我可能是薇薇唯一的朋友，但我時常因此而沮喪。薇薇并不會像別人一樣，給我帶來優越感。我經常聽到有人議論，傻子和傻子才在一起，接著就是一陣嘲笑聲。這份友誼在我的心里搖搖晃晃，可我從沒有勇氣對薇薇說出分手。

一個午后，我正在睡覺，薇薇坐在我的床邊等我醒來，好像守著一個病人。我在半夢半醒間看見她用左手翻著我的書，又趴在我的桌子上寫寫字。母親勸她把我踢起來，她始終沒有。那天我煩她，屬于裝睡，她看不穿這些。等我醒來后，我們就等著天色暗去一起看電影。

新建的亭子被稱為“廊橋遺夢”，在簇擁的草木中騰出一條路，名曰“古道尋幽”，但旁邊的露天電影院還是以前的模樣，每周末都要播放電影。我曾是這里忠實的觀眾，在每次銀幕閃爍的時候，把空空的心思安放一時。

那天我終于看清了薇薇的樣子。她的臉上始終帶著超越年齡的平靜，劉海下的眼睛被燈光照亮，像兩滴露水；她的右手伸進寬敞的褲兜，周圍的人影仿佛洪水，離她而去，也將她永遠定格在那個永恒的角落。

雨猝不及防，在電影落幕時下了起來。我猶豫很久，終于說出了口：薇薇，以后你不要來找我了。

我自知無理，沒有抬頭看她，轉身就跑了。

秋天開始將綠色剝落、重組，流云不停地變幻、消失。后來的日子里，我勸告自己別再想起薇薇，然而并不如愿。一周后，我去薇薇的家里找她，鄰居告訴我，薇薇和她母親已經搬離了村子。

很多年后，我也離開故鄉去外地上學，工作，生活，躋身在這人海車流。但在我與故鄉之間，薇薇始終像一座橋，讓我無法回避。

有一次我終于得到消息，薇薇早已嫁人，她和我的朋友在故鄉遇見，欣喜地打聽我的消息。我的心收緊又放空，眼淚流了下來。小時候薇薇的樣子又重新出現在眼前。

有一段日子，她變得愛哭，因為某種情緒，因為壓力太大，因為無所適從。我才知道，她可能要和母親離開了，所以她留戀我，想每天和我在一起。而我卻準確無誤地刺傷了她心里珍貴的友誼。

我決定去找薇薇了，我得知她在某個醫院上班。在這樣的秋天，我要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和她去看電影，我要和她走在故鄉的河道上，傾心于來來回回的蟲鳴、升騰的霧靄、舉目可見的山色。

我知道故鄉會包容我的秘密，這秋天就是最好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