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格林厄姆·斯威夫特作為當代英國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自20世紀80年代起至今仍創作不竭。其作品《洼地》以其前衛的敘述形式和跌宕的故事情節廣受好評。本文借用約瑟夫·弗蘭克空間形式理論和方英的空間分類,從空間敘事學的角度對《洼地》進行分析,探討作者精湛的敘述技巧和小說的豐富意蘊。基于經典敘事學對話語和故事的劃分,本文主要從兩個層面對《洼地》進行分析。從形式層探究其區別于傳統線性敘事小說的空間形式;從內容層分析小說中的物理空間,心理空間和社會空間分析小說使用的空間模型,傳達出的主題思想。
【關鍵詞】《洼地》;敘事空間;空間敘事學;約瑟夫·弗蘭克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40-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0.002
一、引言
格林厄姆·斯威夫特(Graham Swift),作為當代英國最杰出的作家之一,發表過多部長短篇作品。其著名作品《糖果店主》《羽毛球》《杯酒留痕》等助他奪得杰弗里·費伯紀念獎、《衛報》小說獎、布克獎等實力大獎,以此奠定了他在英國文壇的重要地位。
其中《洼地》以其錯綜復雜的情節線索,氣勢恢宏的語言風格引起了讀者和學者的廣泛關注,進入了英國布克獎提名名單。其講述了以為中年歷史老師湯姆因妻子竊嬰而被迫退休之際,在歷史課上,放棄教授課本內容,轉而回憶和講述他自己父系母系的家族史,所在芬斯區,烏斯河的歷史的故事。
對于《洼地》的研究大多圍繞新歷史、創傷、生態倫理和互文的角度,也有學者關注到小說的敘事特征,但缺乏對形式和空間的全面討論。因此本文將從小說的內容和形式兩個方面對小說的空間進行研究。
二、 敘事上的空間形式
(一)交疊穿插的網狀敘事
在弗蘭克看來,空間形式是在對時間序列的反抗中獲得的,現代小說的新趨勢是重在表現對時間順序的取消,從而創造出同一時間內雙線或多線并行的效果。強調瞬時的體驗。在表達層,空間化表現為通過一定的敘事手法實現敘事模式的立體化和表達層面的空間性,在規劃敘事的邏輯和結構時,在安排事件之間的關系時,不遵從時間的次序性、流動性和因果邏輯,而是遵從空間分布和空間性聯系,這種分布不是線性的,而是塊狀,分散的,串聯交叉的、可逆的。在視覺上可以呈現為一種交叉穿疊的網,任何一個節點都可以通向任意事件的任意節點。
而這種敘事之網在《洼地》中就表現得淋漓盡致。在這里,線性發展被打破。代替出現的是破碎的時間塊。根據情節的相關性,將其總結為三個大的時間塊(見表1)——克里克家族和阿特金森家族史,芬斯區和烏斯河的歷史(17世紀90年代—1922年);湯姆幼、青年時期(1937—1947年);湯姆中年時期(1947年—)。如圖所示,其不平均的分布在52個章節中。情節的相關性在前后章節中被取消,呈現出對故事時間的隨意安排和游戲。以7和11章為例,作為敘述同一事件塊的相鄰兩章,在時間上,并不存在連續性,在情節上也不存在邏輯性。時間線被截斷在一個個節點上,織起一張密密的情節之網。
(二)過去和現在的瞬時并置
受到龐德的“意象”(image)的啟發,弗蘭克注重對瞬間體驗的感知和表現,認為意象創造出了同一時間內雙線或多線情節并置的效果。正如《追憶似水年華》,弗蘭克認為其中無意識的記憶突然涌現使得現在的時間和過去的時間在瞬間被同時掌握和呈現,在《洼地》中也存在著過去和現在的瞬時并置。《洼地》的敘述模式類似于《一千零一夜》。敘述的第一層中人物出現講述故事;敘述的第二層即人物所講的故事內容。但與后者不同的是,《洼地》在講述故事和歷史內容時會伴隨著第一層講述者的顯身,即過去事件(歷史和故事)和現在時間(講述者湯姆在歷史課上講述)的并置。如在第9章,當敘事視角跟隨著敘述者沉浸在阿特金森和芬斯地區的歷史發展的時候,故事講述者在“現在”的時間——歷史課堂上突然顯身,隨后敘述又繼續回到歷史故事中。在讀者知覺上呈現出一種同時性的效果。正如愛德華·W·蘇賈所說“語言是一種順序性的連接,句子陳述的線性流動,由最具空間性的有限約束加以銜接,兩個客體根本不可能完全占據同一個位置,我們能做的是重新收集和創造性地加以并置的工作,嘗試性地對空間進行諸種肯定和插入”(蘇賈,3-4)從而讓讀者在瞬間的感知上得到一種“并存”的空間感。
(三)靜止時間內的圖畫敘事
在杰羅姆·科林柯維支看來,如《包法利夫人》這樣的新小說,在敘事上總會呈現出一種反抗時間的空間形式,表現為對靜止時間的追求。敘述的時間流被中止,該場景的全部意味都僅僅由各個意義單位之間的反應聯系所賦予。情節不是在敘述的推進中得到描繪,而是本身作為一幅畫、一個人造物得以表現(弗蘭克,52)。讀者對于敘述連續性的想象被破壞,即伴隨著敘事的推進,情節并沒有繼續演進。如在第42章,情節講述到湯姆和瑪麗到瑪莎克萊處尋求流產幫助的時候,突然插入大段的出自湯姆視角對瑪莎房間環境的描寫:
“原本白色的灰泥覆蓋在板條之上,隨意涂抹著。泥土地面,久經踐踏。磚頭壁爐里燒的是泥炭。泥炭的煙味甚至蓋過了瑪莎身上的瑪莎味(她身上應該有一大部分是泥炭煙味)。鐵絲網,烤肉叉,烤盤,罐子;一只巨大的水壺。壁爐架上安裝了一只原始爐子。兩把后背結實的木頭椅子,以及一個三腳架。一張骯臟的布幔半垂 著蓋住房間的一角,半掩著一張鋪著羊皮的床。一個粗糙的木頭碗柜、燈、碟子里放著滴蠟的蠟燭。就這些東西而已……各種死禽、野鴨母鴨和公鴨、水鴨 、鵒、鷸。還掛著一條條皮草和鰻魚皮,一只滿嘴鮮血的河鼠用毛茸茸的尾巴吊著。還有一叢叢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葉子草、根、植物心皮,新鮮和干枯的程度不等……但我們已經跨進了另一個世界。一個萬物靜止、過去不斷發生的地……”(斯威夫特,283-284)
類似的還有很多,如第5章講述弗雷迪帕爾之死時,插入對當時自然環境的描寫和國際戰場的聯想。這種安排在一定程度上操縱時間靜止在某一刻,情節暫時停止,由敘事轉向敘述,文字實現了跨媒介的轉換,獲得了圖畫一般的呈現形式。畫面被平鋪到讀者面前,呈現出一幅關于情節的空間圖像。
三、循環復現的內容空間
上一章中討論了《洼地》在形式層面上的空間敘事實踐,而無論是經典敘事學或后經典敘事學都將形式(話語)和內容(故事)作為研究對象,兩者缺一不可。在小說的內容層面,列斐伏爾,索亞、科特等都給出了分類。國內學者方英教授基于三者對空間的分類,在《文學敘事中的空間》一文中對空間的三個主要維度進行了重新劃分——物理空間、心理空間、社會空間。
本章將基于方英教授對小說空間的分類,就《洼地》中的物理空間、心理空間和社會空間進行研究,討論小說是如何讓空間代替時間置于前景,承托小說的主題意義。
(一)循環——前景的物理空間
物理空間是以物質形態呈現的、人的知覺可以感知的空間。這個空間大致相當于索亞的“第一空間”,即空間的物質基礎。這個空間包括物體,也包括人本身——作為物質存在的人和人的活動(方英,2016:46)。與人發生關聯的風景事物與場所都可以被歸類為物理空間。
在《洼地》中存在三個重要的物理空間——芬斯、格林尼治和巴黎。分別為湯姆講述的歷史所的發生地、湯姆成年之后的工作地點,也是他向學生講述歷史的地點以及湯姆以法國大革命為歷史隱喻在課堂上提及的時候出現的空間。
1.漲停——芬斯洼地空間的主題意義
《洼地》這部小說,以芬斯洼地河岸的消退和淹沒隱喻著歷史的演進,河岸進進退退,即使中間被阿特金森家族操縱,自以為進步式的改造成陸地,最終也重新被洪水淹沒,回到最初洼地的狀態。小說中利用相似的圓圈式模型來描述歷史和芬斯區、烏斯河。
“他一次向兩個方向前進。他在前進的同時,也在后退。他是個循環。他迂回曲折。別以為歷史是個紀律嚴明、不屈不撓的方陣,會始終不渝地想未來邁進。”(斯威夫特,117)
“因此,說河流只朝一個方向流動是錯誤的。而若認為扔入水中的東西將隨波逐流,永遠不會回來,也是錯誤的,因為他確實會回來。”(130)
芬斯從來沒有進步過,而是一直在循環往復,回到起點。這種圓圈式循環往復的模型也是對傳統的認為事物總是線性發展的觀念的反叛。
2.起止點——格林尼治的主題意義
倫敦格林尼治天文臺在文中作為主人公湯姆成年之后的主要活動地點之一,其中本初子午線(零度經線)所被賦予的時間意義在文中也顯示出一種空間概念——新的一天以此開始,舊的一天由此結束,暗示作者在文中表達的歷史觀——無進步的、循環回到原點的。
3.循環——巴黎的歷史參照
法國巴黎,是一個特別的物理空間,因為它并不作為主人公的活動地點出現,而僅處于主人公的意識層面,在課上被作為歷史知識講述出來,成了芬斯區的歷史參照。
湯姆不止一次總結以巴黎為背景的法國大革命,作為西方民主啟蒙式的革命實踐是徒勞的,巴黎憤怒的人民就像阿特金森家族一樣,試圖改變地理和政權,卻總是回到起點—— “為什么這個以自有平等之名發起的革命,其結果卻催生了一個皇帝……為什么歷史總是是不是需要毀滅、屠殺、大戰?為什么每一次都不會吸取上一次的教訓”(斯威夫特,22)。因為,文章已給出答案——歷史不是進步的。“無論我們如何修正它,他仍然不斷重復,不斷回歸,不斷盤旋,不斷大專。他總是轉一個圈,把我們帶回原點。”(123)
(二)創傷復現——湯姆的心理空間
心理空間是一個內部的、主觀的空間,是人的情感和意識對外部世界染色、過濾、變形、 編輯后所建構的空間,也是人的內心對外部世界的投射。(方英,2016:46)。而在文學敘事中,特別值得關注的是人物的心理空間。
在《洼地》中,敘事者湯姆的心理空間無時無刻不被籠罩在過去和歷史的陰影中。對于湯姆來說弗雷迪·帕爾之死,瑪麗墮胎和瑪麗竊嬰是創傷性的事件,他們像原點一樣,無論湯姆的思緒在哪里都伴隨著這種創傷性事件或其典型意象的復現。他們一次次復現在湯姆的回憶和夢境中,標志著湯姆始終沒有擺脫他們帶來的創傷,而是一直以“此在”的方式存在,從未消失。弗雷迪·帕爾之死的典型意象總是毫無征兆的出現—— “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知道有一具男孩(和你一樣大,普賴斯)尸體漂浮到堤堰旁,而我對他的死要負部分責任。”(斯威夫特:131);“但是——那是短暫的一顆——那場面卻無休止地出現:纖道;閃爍的利姆河;逆流而上的駁船;站在閘口圍欄邊的迪克;爸爸徒勞地按壓弗雷迪·帕爾那水泡漲的尸體,卻不知怎樣停下來”(29);“但也正是‘此時此地’,讓我在看到鐵青色的血液從弗雷迪·帕爾被船鉤刺破的右太陽穴里流出來時被恐懼攫住了全身;”(53)“他必須浮出來(那肯定和浮尸無異吧?)……”(168)以及瑪麗墮胎時河面上漂浮的紅色泡沫,瑪麗竊嬰時一個女人的尖叫哀號,他們都以創傷的形式重復性地出現在湯姆的心理空間中,即使是在討論不相關的情節,這些意象也會突然的乍現,成為湯姆無限循環,難以走出的創傷。
(三)原點——阿特金森家族的社會空間
社會空間,也叫人際空間,是各種社會性元素的關系建構。此空間由政治、經濟、權力、種族、階層、文化等因素構成。(方英,2016:47)
小說中阿特金森家族發展史在湯姆的敘述中被呈現出來,從社會空間的角度分析阿特金森家族的歷代,發現其家族的社會空間也呈現出波動上升下降最后歸于原點的發展軌跡。從喬納森這一代到湯姆作為兩個家族的最后血脈,其在職業上經歷由富農到釀酒商,發展航運,到進軍政界,壟斷鎮長之位。直至歐內斯特這一代,退出政壇,回歸單純的釀酒商,最后一代的湯姆也只是一個較為富有的歷史老師。其家族的社會評價也由為人稱頌到流言四起再到最后的無人問津,都呈現出一種圓圈式的回歸曲線,盛衰沉浮,最終還是回到起點。
四、結語
本文分別從內容和形式層面借用約瑟夫·弗蘭克的空間形式理論和方英的空間敘事分類分析《洼地》中的空間轉向,發現作品從形式和內容層面都傳達出“反時間”的傾向。在形式上利用交疊的時間線,并置的過去和現在,靜止時間來消弭時間的概念;在內容上更是反對維多利亞小說式的情節隨時間線性發展的套路,以回到原點的圓圈式模型嵌套進地志空間、敘述者心理空間和阿特金森社會空間中,從而將空間推至敘述的前景,以空間依托主題意義和傳達作者的歷史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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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子淇,女,漢族,河北邯鄲人,西安外國語大學英文學院2021級英語語言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英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