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光穿過密林

中秋節前夕，我遠赴西藏波密縣，采訪藏中電力聯網工程線路施工情況。那里屬于河南送變電工程公司承建的標段。一個早晨，剛下了一場小雨，地面上濕漉漉的，我隨施工項目部人員一起趕往一處基鐵塔的施工現場。那基鐵塔位于山頂，海拔約三千米。來到山下，極目四望，但見周圍群山連綿，植被茂盛，古樹參天，地面上落滿了松針等落葉，一腳踩下去，腳面就會深深地陷入厚厚的腐殖質，只有一條蜿蜒的羊腸小道可供上山。隨行的小伙子說，一年前他們初來這里時，山上根本無路可走，那條小路是他們在一年多的時間里每天爬山踩出來的，從山腳爬到塔位，起碼得一個多小時。

我有點發怵。在海拔近三千米的藏中地區，在一眼望不到邊的深山老林里，我深知爬山一個多小時意味著什么。小伙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呵呵一笑說：“爬山一個多小時根本算不得什么，我們去別的塔位，常常要爬山三四個小時，而且那些山勢更陡峭，很多地方根本無路可走，需要攀巖才行。”

行走林間，前面的人多走幾步，就被密布的樹木擋住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沒走多遠，我就胸悶氣喘，腿腳無力，身上汗水涔涔，不得不走走停停，邊走邊跟小伙子聊天。我說：“眼看就到中秋節了，你們要在工地上過節嗎？”

小伙子點點頭說：“是啊，我們去年就是在工地上過的，白天正常施工，到了晚上才歇下來。那晚聚餐，很多人都喝醉了，抱頭痛哭。”

“怎么會哭呢？”我十分疑惑。

小伙子沒有回答我，而是望了望遠處的群山，平靜地說：“您想聽我們的故事嗎？”我點了點頭。小伙子略一沉思，便開始了他的講述。

故事發生在波密縣城東邊的松宗鎮境內。那里是藏中電力聯網工程線路十四標段所在地。滿眼都是參天的古樹，合抱粗的樹干上長滿了青苔，許多樹枝上掛滿松胡子。有的古樹枯朽倒地，讓人感嘆時光的古遠和殘酷，真是從生到死，無人知曉。施工隊伍開始進山時，時常會遇到群猴、野豬和棕熊。有一天，一群猴子竟然搬起石頭砸他們，大概是覺得他們闖入了猴的領地吧。

一個傍晚，他們像往常一樣收工下山。一個多小時后，他們下到山下的車輛處，忽然發現不見了老顧。那里手機沒有信號，喊一嗓子，聲音傳不了幾十米，便淹沒于茫茫林海。不得已，他們只得原路返回去尋找。天色早已暗了下來，原始森林里陰森森的，偶爾會響起一兩聲野鳥的鳴叫，令人心驚。森林里不允許點火把，甚至不允許攜帶打火機和火柴進山，他們只能打著手電筒照明，那一縷光亮在原始森林里簡直連螢火蟲都不如。找啊，喊啊，兩個多小時后，終于找到了落單的老顧。老顧正坐在一塊大石頭的背風面，抱緊膀子，一見到他們就哭了。老顧哽咽道，他在下山途中摔了一跤，眼鏡摔掉了，他趴在地上摸了半天也沒摸到，待他起身尋找大部隊時，已不見了人影。那時，天已經黑了下來，老顧摸了兩個小時也沒能摸出原始森林，他完全迷路了。氣溫越來越低，老顧饑寒交迫，又困又乏，加上極度的恐懼，幾乎絕望了，癱在一塊大石頭下面，等死的心都有了。

那天夜里，他們回到駐地已經十一點半了。第二天早晨，老顧就發燒了，一個星期也不見好，不得不離開工地，回了鄭州。

聽了這個故事，我半晌說不出話來。小伙子又開口講了另一個故事。

一個酷暑，他們跋涉了三個小時才到達一個塔位，忽然發現很遠的山林中冒出了一縷白煙。施工項目部負責人小李心中一緊，馬上跟白煙那邊塔位處的施工人員取得聯系，得知施工人員不在那里，他的心才稍稍安定下來。過了片刻，他發現白煙仍在上冒，他的心又懸了起來，他深知原始森林發生火災意味著什么。他當即帶人朝白煙跑去，花了三個多小時才趕到白煙附近，發現白煙是因兩塊大石頭反射陽光燒著了石頭邊上的野草而導致的。他趕緊和同伴用攜帶的飲用水澆滅了煙火，清理了火場周圍的草木，再用石土掩蓋了火灰才下山。即便如此，他仍不放心，又給當地林業局打了電話。他們下到山下，已經八點多了，碰巧林業局的人趕了過來，請求他們引路返回火場。那時，他們個個都已精疲力竭。小李便讓同伴在山下等著，他獨自帶領林業局的人返回山上。待他再次下到山腳，已經是翌日凌晨，他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是同伴把他抬上了車……

說到這里，小伙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低聲說：“我們每次爬山去塔位，都會隨身帶上創可貼、速效救心丸，怕萬一磕碰受傷了可以自己包扎，萬一心慌胸悶了可以服藥自救。每天晚上安全回到駐地，就像是打了一個大勝仗。我們每天都精疲力竭，常年幾乎沒有喝過酒，只有到了中秋節那天，才卸下所有的重負，放開了喝頓酒，吃月餅、想親人。喝著喝著，就喝多了，有人笑，有人唱，有人流淚，有人跟家人視頻，有人給原來的同事打電話，說著說著，就有人抱在一起哭了……”

我的心猛烈地顫了一下，抬眼去看小伙子。小伙子微微笑著，眼里閃動著晶瑩的淚光。我的心再次顫了一下。

我想了想，思忖道：“抱頭痛哭的人中有沒有你？”

小伙子抹了一下眼睛，粲然一笑，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沿著自己的思路說：“任何工作都得有人去做。今年的中秋節仍會像去年一樣，我們中的很多人從走進公司大門那天起，中秋節就一直是在工地上過的，都習慣了。”

說著話時，我們已爬了一個小時，接近山頂，我也汗水漬背，氣喘胸悶，腿腳酸疼，再次停下來歇息。小伙子忽然指著前方說：“到了，您看！”

順著小伙子手指的方向望去，透過茂密的樹林的縫隙，可見前面有一基新立的鐵塔，在初升的太陽的照射下，發出晶亮的光。

林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報刊，出版長篇小說《立地成塔》《紅房子》，長篇紀實文學《挺進深藍》，報告文學集《東達山上》及詩集和散文集多部。獲“五個一工程”獎等文學獎項，作品多次入選“十四五”國家重點圖書出版專項規劃等。

編輯 閆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