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偉哲
受到小說、戲劇、評書等一系列文學藝術作品的影響,三國對國人來說可謂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可惜在真實的歷史上,今天人們耳熟能詳的許多三國故事都是虛構的。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正史中的三國不夠精彩。僅就法律史而言,三國時期就有許多偉大創舉,對中華法系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由于文藝作品聚焦于政治、軍事方面,這些法律人物和事跡往往不為后人所知。魏明帝時期,衛覬提出設立“律博士”,是中國法律史上的一座里程碑,為中華法系走向巔峰奠定了重要基石。
衛覬(155—229),字伯儒,河東安邑人。他少年老成,以才學優異聞名于世,被曹操征辟為司空掾屬,后來又擔任茂陵令、尚書郎等職。衛覬才華出眾,并且勇于擔當。他一生向曹魏進獻了許多良策,經常規勸君主,提出公正的建議。因此,《三國志》作者陳壽稱贊他“覬歷漢魏,時獻忠言”。曹操討伐袁紹時,荊州劉表與袁紹聯手抗曹。益州劉璋與劉表有矛盾,曹操便派遣衛覬以治書侍御史之職出使益州,請求劉璋派兵牽制劉表。走到關中一帶時,通往益州的道路受阻,衛覬便留在關中任職。隨著曹操逐漸平定北方,原來逃難至四方的百姓逐漸回到家鄉,關中一帶的軍閥將領便把這些百姓收編,壯大自己的實力。
衛覬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潛在威脅,便提筆給曹操的首席謀士荀彧寫信,獻上良策。他指出,“關中是土地肥沃的地區,遭受戰火洗禮后,十多萬戶百姓流入荊州等地逃難。現在他們聽說老家太平了,都急切盼望回鄉。可問題在于,這些百姓大多一貧如洗,無法自立生活,只能被軍閥收編。如此地方軍閥實力會大增,郡縣官府力量變弱。一旦這些軍人造反,必然釀成大禍。鹽,是國之大寶,向來由官府專營。自戰亂以來,鹽政雜亂廢弛。現在應該恢復舊制,繼續由國家專賣,把官鹽的利潤用來購買耕牛和農具。今后再有災民返鄉,國家就把這些耕牛和農具交給百姓使用,讓他們勤耕積粟,迅速恢復經濟。百姓們聽聞此策,必然日夜不停趕回關中。這樣就可以削弱軍閥,提升官府的力量,此乃‘強本弱敵之計”。
荀彧接到衛覬的書信后,立即向曹操匯報。曹操全盤采納了衛覬的建議,果然收到良好的效果,為日后曹操徹底平定關中打下了基礎。后來,司隸校尉鐘繇請求派三千士兵入關,名義上用來討伐張魯,實際則是為了制衡關中諸將。曹操不能決斷,派荀彧征求衛覬的意見。衛覬認為,“西方的這些軍閥將領,基本上只有匹夫之勇,貪圖目前的茍安享樂,沒有虎視天下的志向。現在朝廷給他們高官厚祿,除非遇到大變故,就不必擔心這些人會反叛。一旦派兵前來,張魯遠在深山,道路不通,軍隊停留在關中一帶,必然引起關中軍閥的疑心。他們憑險恃強,后果不堪設想”。荀彧向曹操匯報衛覬的意見后,剛開始得到了曹操的認可。可不久之后,他還是聽從了鐘繇的建議派兵入關。果然,軍隊剛一開動,關中將領們便大規模叛變。無奈之下,曹操親自帶兵出征,百般周折才勉強平定了叛亂,付出了上萬人陣亡的慘痛代價。史載曹操“悔不從覬議,由是益重覬”。

曹操像
曹魏建立之后,衛覬升任侍中,負責制定典章制度。東漢末年以來,法制遭到了極大破壞,法律條款雜亂繁蕪,官吏法律素養低下。曹魏君臣注意到了這個問題,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措施,比如重新制定法律,頒布《新律》十八篇,統一適用鄭玄注解的法律解釋,等等。衛覬認為,法學教育與法學研究對于國家法制建設十分重要。于是他向魏明帝曹睿提出了一項重大建議,“九章之律,自古所傳,斷定刑罪,其意微妙。百里長吏,皆宜知律,國家之所貴重,而私議之所輕賤;獄吏者,百姓之所縣命,而選用者之所卑下。王政之弊,未必不由此也。請置律博士,轉相教授”。衛覬之言,可謂字字珠璣,直到今天,也依然適用。魏明帝很快便接受了他的建議。
衛覬去世之后,他的兒子衛瓘繼承了父親的爵位,并在三國歷史走向的關鍵節點發揮了重要作用。史載衛瓘“至孝過人,性貞靜有名理,以明識清允稱”。可能是受到父親重視法律教育的影響,衛瓘“明法理,每至聽訟,小大以情”。曹魏滅蜀之時,鐘會、鄧艾兩位大將各自率重兵出擊,衛瓘帶領一支千余人的小部隊擔任監軍。不久,鐘會攻克漢中,兵臨劍閣;鄧艾偷渡陰平,后主降魏。蜀國覆滅之后,曹魏遠征軍內部卻矛盾叢生,鐘會、鄧艾水火不容,各懷異心。而蜀漢大將軍姜維,也在利用鐘會,醞釀復國。很快,成都陷入大亂,軍民死傷慘重。危難關頭,兵微將寡的衛瓘憑借過人的膽識與智謀,巧妙平息了這場大亂,殺死了鐘會、鄧艾、姜維等人,穩住了曹魏的勝利果實。因此,如果沒有衛瓘的出色表現,曹魏滅蜀很可能功敗垂成,三國的歷史恐怕就要改寫了。
魏明帝曹睿接受了衛覬建議之后,律博士(后世也稱“律學博士”)便登上了中國法律史的舞臺,中華法系的法學教育與法學研究翻開了嶄新的一頁。早在先秦時期,“博士”一詞就已出現。當時的“博士”并非今日之學位,而是一種官職。這些人博古通今,學問優異,掌管文獻,教授知識。漢武帝時,設置“五經博士”,體現了其“獨尊儒術”的治國理念。朝廷接受衛覬提出設立律學博士的建議,使得律學在官方體系中占據一席之地,為日后中華法系的迅速發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曹魏以后,律學博士之職被歷代沿用。兩晉南北朝時期,律學博士大多作為最高司法機關的屬員,比如《晉書·職官志》記載,“廷尉,主刑法獄訟。屬官有正、監、評,并有律博士員”。《隋書·百官志》記載,“后齊大理寺,律博士四人,明法掾二十四人。隋律博士八人,明法二十人”。到了唐宋時期,律學博士的隸屬關系又轉到了國子監。《舊唐書·職官志》記載,“律學博士一人,從八品下。太宗置。助教一人,從九品上。學生五十人。博士掌教文武官八品以下及庶人子為生者。以律令為專業,格式法例亦兼習之”。《宋史·百官志》記載,“國子監,律學博士二人,掌傳授法律及校試之事”。元朝建立以后,律學博士即被廢除,直到明清時期,也未被恢復。
從中華法系的發展史來看,魏晉南北朝時期雖然政局長期動蕩不安,卻在某種程度上為法制變革提供了肥沃的土壤,這一時期的中國法制較之以往有了長足進步,為唐朝時期中華法系走向巔峰奠定了重要基石。就傳世文獻而言,有關律學博士的記載不是特別豐富,但是從歷史遺留下來的一些資料來看,律學博士在中華法系發展過程中,的確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比如中華法系扛鼎之作《唐律疏議》,唐高宗在編修詔令中,就明確闡明了之所以要編修這部法典,一大原因就是“律學未有定疏,每年所舉明法,遂無憑準”。也就是說,《唐律疏議》的誕生與法學教育、研究有著密切關聯。在《唐律疏議》具體制定過程中,更有律學博士幕后的辛苦付出。《唐律疏議》草擬完成后,長孫無忌領銜向唐高宗李治上《進律疏表》,清晰列明了十九位主要立法者的姓名與官職。名單最后一位,“儒林郎、守律學博士、飛騎尉司馬銳”的大名赫然在列。
后人論及《唐律疏議》,總把光芒集于領銜者長孫無忌。然而仔細分析這十九位立法者的名單可以發現,這些人中的絕大部分,要么是開國元勛、朝廷重臣,要么是來自各部門和地方的各級官員,代表不同的群體,多數不是專業的法律工作者。由于史料的缺乏,今天已無法全面了解《唐律疏議》的具體立法過程。但是從立法學一般原理進行合理推斷,這十九位立法者中的大多數人所扮演的角色,應該是對法律條款與法律解釋提出各自專業領域的意見。而最終把這些意見凝練為法律語言,形成法典文本,必須仰賴專業的法律人士。從立法語言、技術視角考察《唐律疏議》的文本,不難看出這部代表中華法系最高水平的法典,絕非出自一般的儒生之手,應該是由專業的法律人士最終草擬完成。在這十九人中,律學博士司馬銳是少數幾位法律專業人員,很可能承擔了大量專業的基礎性工作。
近代法學大家沈家本先生對中國法律史上的律學博士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他曾專門撰寫《設律學博士議》《法學盛衰說》等文章,肯定律學博士在古代法學教育、法學研究、法律實踐方面的卓越貢獻,認為這是《唐律》成功與法學興盛的重要原因。歷史證明,法學教育與研究的興衰,直接關系到國家法治的興衰。今天,國家高度重視法學教育與法學理論研究,提倡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律學博士的往事是一面良好的歷史鏡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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