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方文
在羅馬這座永恒之城里,仿佛沒有什么是永恒的——當從佛羅倫薩來的火車緩緩駛入羅馬中央火車站,我就發現挎包里的相機消失了。我一氣之下決定遠離那些經典的羅馬。我賭氣般地想去揭開羅馬的傷口,從墨索里尼的法西斯時代開始。在這座城市的南部躺著一塊令人百味雜陳的街區,縮寫為EUR,我就從那里起步。

意大利文明宮
EUR的全稱是“羅馬世界博覽會”,本是為羅馬世博會規劃的新區,然而,那卻是一場從未召開的盛會——這場原定于1942年舉行、見證獨裁者墨索里尼執政成就并紀念法西斯政權在意大利上臺20周年的慶典,被第二次世界大戰打斷。
1937年4月26日,墨索里尼親手為EUR街區種下了第一棵樹,當時這里的名字是E42,即“1942年博覽會”之意。這位彼時正意氣風發的獨裁者糾合了所有為法西斯效力的本國建筑師。直到1939年之前,這里大興土木。
墨索里尼是記者出身,但他異常喜歡建筑,所以在他的時代里,建筑師得到重用,就像在希特勒的時代里電影導演備受尊崇。而EUR街區的命運,也像希特勒的日耳曼尼亞一樣,由于二戰的殘酷與漫長,最終只停在了獨裁者的夢里。
雖然短命,但EUR展現了30年代意大利天才建筑師們對于理性主義和未來主義的暢想——高大整齊、多是灰白兩色花崗巖和大理石的混凝土建筑顯得肅穆又禁欲,被權力語言矮化的行人穿過極為寬闊的馬路,巨大的公園和回廊一眼望不到頭。一切顯得單調、強硬、壓抑,一如法西斯的氣質與意志。
二戰結束后,面對法西斯留下的遺產,意大利政府認為這里具有成長為“中央商務區”的潛力,因此決定加以保留并繼續發展。EUR最具代表性的建筑是位于街區核心的意大利文明宮,這里本應建設一座尺寸驚人的拱門(后因技術達不到只好作罷),如今則矗立著方盒子狀的白色6層宮殿,4個立面上各有54個拱門,建筑正面頂部刻著:“人民——詩人、藝術家、英雄、圣人、思想家、科學家、航海家、移民。”
當我在正午時分走到這里,強烈的日光照耀在這座宮殿上,它如同凜然不可侵犯的紀念碑。外界贊譽文明宮為“方形斗獸場”,此言不虛。然而,那幾行如同宣言一般的詞句,其實是1935年墨索里尼準備入侵埃塞俄比亞時演講的一部分,周日的此間更像鬼城,有種讓人心悸的空蕩。
更吊詭的是,這座墨索里尼最得意的建筑遺產之一,如今被奢侈品巨頭Fendi長期租為總部。Fendi還聘請頂尖建筑師對它進行了耗資不菲的精心修繕。左翼評論家諷刺道,“在法西斯建筑里展出奢侈品皮草,真乃天作之合”。
在墨索里尼的規劃里,EUR將遍布法西斯的黨部和政府機構,如今,這里確實成了意大利政府某些部委、國有企業及若干博物館的所在地。2021年意大利擇此地舉行二十國集團(G20)峰會,又一次把它拱到了聚光燈下——毫無疑問,這里寬敞方便、嶄新舒適,很難想象把一個大型國際會議放在羊腸九曲的羅馬老城。
EUR的一些角落里甚至還殘留著墨索里尼的浮雕與塑像,但意大利人似乎并不因此困擾,他們尊重和保護歷史,卻也像地中海的陽光一樣容易翻篇。想必此處的居民較我們這些游客更不在乎所謂歷史負擔或是法西斯的陰影,更何況,經過戰后持續不斷的拓展重建,這里早已變成羅馬的品質生活區。
傳奇導演費里尼說,EUR是個酷似電影制片廠的地方——它不僅出現在費導的名作《八個半》里,也出現在安東尼奧尼的《蝕》和貝爾托魯奇的《同流者》里。如今,在EUR發展局的官方網站上,政府將這里定義為“形而上的、不朽的、理想主義的”街區。法西斯頭子早被絞死,他創造的新城卻在原定的軌道上長存,很難說,這是怎樣的一番況味。
(摘自《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