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洋
(廣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桂林 541001)
自明季始,廣東的嶺東地區(1)“嶺東”在明清兩代皆可指惠州、潮州二府(清代則設置了嘉應直隸州),即“惠潮(嘉)”地區。此在拙作《明代廣東惠潮地區兵備道制度研究》一文中有詳細闡述,本文不再贅述。開始設有“道”這一新的軍政層級建制。清承明制,嶺東地方則設有“惠潮嘉道”,全稱即“分巡惠潮嘉兵備道”[1]683,其制之形成與道員的職能變遷實經歷了一番歷程。因此,本文將聯系清代惠潮嘉地方的政局與社會秩序變遷,探討當地道制的演變歷程及其實際運行機制。
在廣東的嶺東地區,道制發肇于明代天順六年(1458年)明廷所設的嶺東分巡道[2]690。自明中期起,嶺東地區盜寇活動日漸猖獗,使得當地的道制不斷發生變革。萬歷十四年(1586年)后,朝廷將嶺東地方分屬分別駐扎于惠、潮兩府的兩名道臣管轄。明代嶺東地方道制的沿革,筆者在《明代廣東惠潮地區兵備道制度研究》[3]中已做詳述,故此處不贅。而嶺東此道制一直延續至明清鼎革之際。此時的南明朝廷以維系原有制度為主。譬如弘光(清順治)元年(1644年),前明崇禎朝所任之嶺東分守道楊彝瑀依舊于惠州府城提兵抵御山寇,隆武朝之嶺東分守道也得能于惠州調度海豐營寨守備官[4]264。隆武二年(清順治三年)(1646年),巡道黃潤中也抵御盜寇于潮州府城[2]947。順治七年(1650年),清軍入粵平定惠潮后也傾向于遵照朱明故事,將惠潮分委二道以管攝。清廷任命的嶺東守道施起元[4]264、巡道陸振芬在這時便隨著南征大軍分別入駐惠、潮二府,剿滅殘明勢力[1]359-361。繼任的守道相有度、巡道魏執中亦向巡撫分別建議,對惠、潮二府的沿海重地多加修筑墩臺,發兵巡游,以鞏固防衛[5]。
清廷在這一時期重視道員的監軍職能,與明末以來武將勢力復起的趨勢有關。在明清之際,惠潮的各種軍政活動,始終以各方武人為主導。而這些叛服無常的前明降將往往跋扈專橫、蔑視秩序。道員在悍將面前根本無甚權勢,往往被其挾持、跟隨其叛投不定。這極不利于地方政局的穩定。譬如,南明降官巡道李光垣跟隨降將車任重投清,后與府縣官因不滿車任重跋扈,為車所殺[2]949;順治十年(1653年),潮州降將郝尚久降而復叛,守道陸振芬甚至為其所執[1]359。因此,為了更好地監督這些悍將,作為監軍文職的嶺東兩道的重要性便更顯突出。順治九年(1652年),清廷增加廣東一省之各道標下“中軍守備”各一員,即增添道員直屬的軍事力量,加強其職能,制衡武將。
然而,清廷仿照前明舊制,并進一步加強道員的軍權,畢竟是在殘明勢力猶存、政權未穩的情況下的權宜之計。隨著駐防八旗以及綠營體系逐漸在廣東地方確立下來,清廷的統治逐漸穩固,于是便開始逐漸削奪地方文官之兵權,試圖使地方文武分途、軍民分治[6]。早在順治末之十八年(1661年),清廷便大力削奪廣東巡撫之兵權,其“標下左右二營游擊以下等官”被裁撤,又移廣東提督于惠州府。不久后即又撤去巡撫之輔翼--道員的兵權。嶺東二道“標下守備”各一員被裁去[7]。從康熙元年(1662年)廣東總督盧崇峻之言可以看出,廣東各道“管兵”之權力確已被剝奪:原本各陸路守備聽各道節制,自各道“罷管兵事務”后,守備則聽從各鎮總兵節制[8]122。到了康熙二年(1663年),朝廷更是連嶺東(海防)兵巡道都裁撤了去[2]696。史料中也未見這一時期的道臣領軍事宜,可見其確已基本不攝軍務。而就在清廷急切地構建新的地方軍政體系、剝奪文官道員的軍事權力時,“三藩之亂”驟起。這使得清廷再度對地方武將的勢力產生了一定的忌憚。于是,文人監攝軍務之事,便再次出現。康熙十五年(1676年)三月,清廷復設嶺東兵巡道,駐扎潮州[8]781。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朝廷又“以廣東嶺東守道事務歸并嶺東(兵)巡道”,改名“惠潮(兵巡)道”,定駐潮州府[9]。史料記載,是年,朝廷修筑嘉應州興寧縣通往江西贛州之道路時,有惠潮兵巡道陳其政“奉撫院”之命令,調度官兵,護送前來勘察的欽差大臣[4]268。可見,嶺東道臣自此又掌握了一定程度的兵權。
但從地方軍政體系的構建上,可以看出清廷此時依舊不愿讓道臣過多參與地方軍政。譬如,惠州諸營系以廣東提督為首的各級綠營將官(參將、游擊、把總、守備)統帥。清廷設置于惠城的廣東陸路提督乃是一員與督撫位階相近的省鎮級大將。再加上新鎮于碣石的水師總兵及惠城的協鎮副將[4]181-194,就算是前明的兵備道也不能調度這些高級武將,更遑論清代的道員了。即便是在“三藩之亂”發生后,朝廷重新重視了文臣監軍的重要性,但卻只是恢復了諸督撫的“督/撫標”[10]1269,在史料中全然不見有恢復各地道臣直屬的“道標”的記載。種種跡象表明,在綠營軍政體系下,朝廷對于嶺東地區“道”這一層級文官的軍事權力依舊選擇壓制。誠如康熙《清會典》所言:“國家軍旅之事,專任武臣。”[10]1259
雍、乾年間,惠潮嘉的參預軍事的程度稍有加深,這與當地海寇復起的時勢有關。清初海禁森嚴,這雖使康熙前期一度使得海寇侵擾之事較少。但隨著西洋殖民貿易的日漸逼近以及沿海人口的繁衍眾多,惠潮沿海之地越發有多出海貿易者,有些更是轉化為劫掠商船的海寇群體。當時,廣東當局稱本省沿海“外洋內港匪類乘船出沒,飄忽靡定,較之陸路更為險要”[11]890。沿海府縣官兵也是紀律腐敗,以致“雖營制羅布,而(海寇)出沒如常”[11]895-896。雍正帝登基以后,勵精圖治,銳意革新。清廷在加強沿海防衛建設的同時,再次重申惠潮道之兵備銜。史料記載其目的是“協和文武”[11]880,實則正是通過加強監軍文官之聲威,震懾、監督不法武將。朝廷又授權惠潮道監督提督標下巡兵嚴查沿海船只人員真偽,以防有接濟盜匪之事[11]890-891。不久后,雍正十一年(1733年),潮州府屬之程鄉縣升格為嘉應直隸州,惠朝道由此改稱“惠潮嘉道”[12]。
但仍須注意的是,雖然雍正一朝,清廷重申道臣在沿海的軍政地位,然諸營寨之兵力,仍系提督標下。惠潮嘉道依舊沒有直屬軍事力量--“道標”。這就意味著地方軍政體系仍然未發生質變,道臣的軍事行為始終要依附于綠營體系的武將,并不能達到直接“統兵”的程度。在康、雍、乾三代,惠潮嘉道官員的作為,多集中在地方的行政事務。清廷甚至還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通過“鑄給關防”的形式,正式給惠潮兵備道添加了管理水利的職務[13]。反而有關惠潮嘉道的統兵事跡卻在史料中極為罕見,目前僅見乾隆十六年(1751年),有署理惠潮嘉道左興部署兵剿滅惠潮海寇陳班峰之亂的記載[14]。這與康、雍、乾三代地方社會秩序較為穩定有關。正如乾隆年間嘉應州大埔縣饒堂在其所編族譜中記載道:“自入本朝康熙二十年后,海宇升平。承休養恬,百年不見刀兵。”[15]承平日久的地方社會,使得惠潮嘉道這長達一百余年的時光中,其軍事方面的職能則不甚凸顯,反而更像是一位地方行政官員。
嘉慶以來,隨著官僚系統的日漸腐敗與社會矛盾的日漸激化,惠潮嘉地方的社會秩序開始出現動搖。惠潮嘉道參與軍事逐漸頻繁。明代大為猖獗的惠州兩江匪寇在這一時期再度頻現,令得惠潮嘉道不得不在乾隆末年便移駐惠州[16]。譬如永安一縣,在嘉慶初年便出現了惠潮嘉道吳俊隨軍平亂的記載[17]655。嘉慶七年(1802年),惠州府爆發了大規模的“會匪”之亂,并迅速蔓延至整個西(枝)江流域,博羅、歸善、永安等縣悉受其波及。總督那彥成不得不親自駐節惠州以督軍平亂[4]279。在剿匪過程中,那彥成嚴飭總兵楊世華、惠潮嘉道胡克家鎮壓匪徒,并拆除山中匪寨[18]。但在當時的軍政體系下,惠潮嘉道的軍事指揮權力并未產生質變:道員依舊不能直接指揮營兵體系下的將領,往往是隨同提督、總兵等綠營將官一同出征,充任監軍。又如,嘉慶初的惠潮嘉道吳俊在任期間受督撫之令,“帶同兵役,由陸路馳往圍拿”,配合碣石鎮總兵鎮壓甲子門所的匪亂[17]941,表明清代道員并無明代之兵備道那般調度省鎮營兵的事例。道員得能統領的武裝力量,在這一時期則以“兵役”之類的民兵、鄉勇為主[17]941,并不能越過武將徑直統領綠營軍隊。這是清初以來的地方軍政體系所決定的。
但當舊有體系受到沖擊,出現動搖、走向瓦解,則該體系內原有的各項權力之分配格局必將被重構。盜寇的動亂使得惠潮嘉地方的社會秩序開始出現動搖。加之旗、營軍隊的嚴重腐化,廣東地區地方開始依賴日漸壯大的團練兵勇力量[19]。這是一支區別于旗、營體系的新興軍事力量,它的興起,真正成為了惠潮嘉道重掌兵柄的契機。咸、同年間,各地爆發了以太平天國運動為代表的大規模地方動亂,此后,團練之“兵(鄉)勇”作為地方所倚重的武裝力量日漸興起,逐漸取代了被農民運動所摧毀的駐防八旗與綠營軍隊,成為維系晚清統治的重要軍事力量。而惠潮嘉道則是因被朝廷選作統領鄉勇力量的重要角色,其軍事地位在這一時期出現本質變化。咸豐年間,嶺東的盜匪活動達到一個高峰,三府州無一幸免,俱淪落兵戈之中。咸豐四年(1854年)七月,潮州府海陽、潮陽二縣匪徒吳忠恕等倡亂,府城告急,史料記載道員督率鄉勇平亂[20]603。次月,惠潮嘉道曹履泰督率“隊勇”以炮火轟炸匪窩,斬獲頗豐[20]604。咸豐八年(1858年),惠潮嘉道趙畇“調募兵勇”,并委派候補同知陳昂、都司卓興等文武官員分帶兵勇,進剿嘉應州匪徒[20]621。這表明這一時期,惠潮嘉道已然可以指揮武將了。其兵權相較清前、中期的情況有著本質差異。
這一情況一直延續至清末。由于同治初年太平天國余眾南下粵、贛、閩交際處,地方軍事壓力陡增,當局遂增募兵勇[21],致使地方軍事制度的改變,進一步提高惠潮嘉道通過掌握兵勇力量而取得的統兵作戰的重要地位。同治元年(1862年),朝廷遂遣“潮州鎮、道、府”一同雇募兵勇,并率領鄉紳練勇以進剿[20]642。此外,在剿滅太平天國余眾的戰事中,潮州鎮總兵翟國彥與惠潮嘉道鳳安協同調度守備、都司以圍剿[20]643。同治十二年(1873年),兩廣總督劉坤一要求加強潮州、南澳二鎮海防建設,飭責惠潮嘉道與二鎮總兵一同“練導兵勇”、修筑炮臺、修造船只、籌備糧儲,并“會督地方官紳舉行團練,聯絡聲援”[22]488。光緒五年(1879年),劉坤一再度上疏,進一步明確廣東東路(惠潮嘉)沿海地區必當興辦團練,并再度“檄委”南澳、潮州二鎮總兵與惠潮嘉道一同“辦理東路團防”[22]495。直到光緒朝二十八年(1902年),在史料中任然可見惠潮嘉道丁寶銓“兼統潮(州)普(寧)選鋒營清辦潮嘉匪務”[23]。表明惠潮嘉道的軍事指揮權力一直延至清末。
在清代,統治者對于地方軍政體系的構建,從最初的承襲明制發展為后來延續百余年的“文武分職”。這體現在嶺東地方的道制上,便是惠潮嘉道軍事職能的“由強轉弱”。但由于清代后期地方的動亂嚴重沖擊了清廷的統治秩序,使得原本依靠綠營兵力的舊軍政體系遭到嚴重破壞,這導致朝廷不得不轉而依賴民間的“兵勇”力量。惠潮嘉道則在這個過程中因掌握鄉勇力量而受到重視,其在晚清軍政體系中的地位日漸突顯。總而言之,惠潮嘉道軍事權力的演變與時局變遷息息相關,二者可互相反映與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