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配得上更好的事物

☉毛尖

電影《羅馬假日》海報

一天

《羅馬假日》里的一天一夜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假期。影片最后，萬般不舍的安妮公主決定重新承擔起她的責任回歸王位，報社記者喬送她到公主行宮外的拐角。公主說：“我不知道如何說再見。我一個字都說不出。”喬說：“那就不說。”

錢德勒說：“告別，就是死去一點點，這是本場戲的概念。”

第二天是公主的記者招待會，她在高高的位置上看到喬，回答了關于“最難忘”的問題：“羅馬，當然是羅馬。”

不過，這部電影最重要的臺詞來自電影開頭。公主在藥性發作迷迷糊糊的狀態下說出的幾句詩：“死后依然能聽見你的聲音，塵土之下我的心還會雀躍。”這首詩保證了這部偉大電影永恒的青春性，這個短假期盡管無比殘酷，無比致命，卻也確保了一個歡欣的來世。

四五六天

《士兵之歌》是電影絕唱，蘇聯沒有了，銀幕上也再沒有那樣的蘇聯男孩和女孩。衛國戰爭期間，十九歲的阿廖沙用軍功換來一個假期。將軍一共給他六天時間，往返四天，幫媽媽修屋頂兩天。

雖然在戰爭期間，阿廖沙的心卻是晴朗的。他一路助人為樂，也接受生命的饋贈。在火車上遇到舒拉，整個世界剎那變得安靜，只有風，只有樹，只有你。可惜，美好的事物總有一個“但是”。第四天送別舒拉，盡管他們根本不需要對彼此說一句“我喜歡你”，匆忙的假期確實也沒有機會讓他們說出那句話。最后一天抵達家鄉，阿廖沙只剩十分鐘時間。“媽媽，我得馬上走。”他和母親在稻田中揮別，“媽媽，我會回來的。”

承諾沒有兌現，阿廖沙被戰爭帶走。不過，俄羅斯的悲壯和美學也就在這樣的時刻被確立，就像茨維塔耶娃的詩：“一生中的所有事物/我都是以訣別，而不是以相逢/以決裂，而不是以會合/不是為了生，而是為了死去愛/并且愛下去的。”

兩三周

兩三周，是電影中設定的假期分水嶺。德·西卡的影片《悠長假期》很有意思，沿用了他的一貫語法。一個在狼藉人生中過著暗淡生活的底層婦女，公婆、受傷的老公及三個兒子，都得靠她掙錢度日，她身體不好也不敢去看醫生，害怕被解雇。最終，她被查出患有肺病，需要橫穿意大利去治療。在北部療養院，生命的枷鎖突然被打開，她開始讀小說，開始關心別人也被別人關注，她開始戀愛，開始她真正的假期。然而，療養結束，她的肺病已經痊愈，她該走了。

但德·西卡畢竟是拍攝《偷自行車的人》的導演啊，塵埃里來，還是要回到塵埃里去。

長于一個月，或者

電影《士兵之歌》海報

至少一個月，才能讓該發生的都發生。《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是一部溫柔又虐心的電影。意大利里維埃拉，少年艾里奧和美國青年奧利弗越走越近。假期夠長，他們有時間煎熬，有時間沉醉，有時間吵架，也有時間修復，當然，所有的甜蜜都會成為時光里的債務。在火車站送別奧利弗后，十七歲的艾里奧連回家的力氣也沒有了。

艾里奧的父親在影片結尾對悲痛的兒子說了下面這段話：“你有一段美好的友誼，也許超越了友誼。多數父母都希望這一切煙消云散，祈禱他們的孩子就此收手。但我不是這樣的父母。為了快速愈合，我們從自己身上剝奪了太多的東西，以致在三十歲時，自己的感情就已破產。每開始一段新的感情，我們能給予的便更少。現在，你充滿了悲傷、痛苦，但別讓這些痛苦消失，也別喪失你感受到的快樂。”

電影《愛在日落黃昏時》劇照

艾里奧在父親的話里整頓身心，終于有能力在猝不及防的生命體驗中，提取到和歡欣一樣寶貴的痛苦。

短于一下午

“愛在”三部曲，《愛在黎明破曉前》《愛在日落黃昏時》《愛在午夜降臨前》中，我最喜歡第二部。《愛在日落黃昏時》延續了第一部的風格、劇情和男女主人公。電影講述的是九年后，美國人伊桑和法國人朱莉再次在法國相遇，歲月流逝，當年巨大的錯失也能用三言兩語說清，生命之重云淡風輕。伊桑現在是暢銷書作家，來法國簽售，下午的活動、傍晚的飛機，他們只有一下午的時間。

這一下午，他們在巴黎街頭聊天、討論、爭吵、和好，在話語層面，他們走過了戀人的所有階段。一個小時過去，兩個小時過去，三個小時過去，時間的大限越來越清晰，但是他們的劇情剛剛進入高潮。伊桑說：“我想聽你唱歌。”朱莉說：“沒有吉他伴奏我肯定不唱。”吉他在家里。

伊桑堅持，來得及。他們就去了朱莉家。朱莉彈著吉他，伊桑看著她，黃昏的光線無限溫柔，朱莉的聲音無限溫柔：“寶貝，你要錯過你的航班了。”伊桑說：“我知道。”

時間的壓力帶來一場革命，伊桑后來留在法國。伊桑和朱莉都在剎那間選擇孤注一擲，“我們配得上更好的事物，我們枯萎在溫情中”。短暫的時光帶來生命的盛宴。

當然，這些都只發生在電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