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萍，你在哪里？

李相

妻子讓我寫下這篇小文，不奢望李俊萍以及與她相熟的人能看到，更多是表達對自己少女時代好友的思念，同時也釋放心中長久郁積的自責、愧疚、懊悔……

這是妻子念念不忘的名字。這是妻子常常呼喚的名字。這又是妻子心懷愧疚而又難以做些什么予以補救的名字——五十年前，我認識妻子的那天起，她就跟我不斷提起“李俊萍”這個名字，那是她少女時代的好友，這個名字早已嵌入她的心底，成為她一生揮之不去的牽掛！

西單曾是我與妻子常去的地方。每每我們走過西單路口，她總會駐足不前，總會踮腳東望，總會感慨不止。而每一次，妻子又總眼角濕潤，在沉思中，想念她少女時的好友李俊萍！

距西單一箭之遙，西長安街南側，電報大樓對面，曾經坐落著妻家的故宅。后來，隨著長安街升級改造，小院消失得無影無蹤。對故宅的消失，妻子沒多少想法，因為那是城市發展的需要，必須順應。唯一令她傷感的是，從此失去了記憶好友李俊萍的“依傍實體”——兩個小姑娘牽著手，當年幾乎每天出出進進那個小院，那是妻子少有的快樂。小院還在時，盡管已見不到李俊萍的身影，但有小院這個“實體參照”，多少還能“觸摸”當年的感覺，還有絲絲溫度……小院沒了，剩下的只有對好友再難相見的一片空寂茫然！

妻子與李俊萍是三十中的同班同學。1966年入學不久，兩個小姑娘因性情相投、家境相仿，又都長得俊俏，惺惺相惜，很談得來，她們很快就走到了一起，并且越走越近。

李俊萍家住在府右街北端的一條小胡同里，每天上下學，妻子家是她的必經之路，所以她倆每天都結伴而行，一起上學，一起上街，一起玩樂，幾近形影不離。

少時的情感是最真摯的，毫無雜質的，也是最恒久的。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妻子仍然清晰記得那些細節：李俊萍愛吃零食，一毛錢或兩毛錢，無論買什么，都是買兩份，一份自己的，一份給愛萍（我妻子）的。而且每次都是先遞給愛萍，然后再拿起自己那份。

愛萍長到十三四歲還沒吃過香蕉。聊天中無意提過這個，李俊萍居然記在了心上——有一天，她突然帶著愛萍坐14路公交車直接到達終點站，原來那里有個果品倉庫，各種水果應有盡有且比別處便宜。李俊萍買了一大把香蕉，看著愛萍香甜地吃著，還不斷問“好吃嗎”，愛萍不斷點頭。兩個小姑娘臉上都溢著滿滿的幸福。這個吃香蕉的細節，愛萍一直記得清清楚楚！

天長日久，總是李俊萍花錢，愛萍很過意不去，多少次，她對李俊萍說：“俊萍，以后別老花錢了，這多不合適（愛萍家境困難，每分錢都要算計著花）。”而李俊萍總是笑著擺擺手。

其實，李俊萍的家境也不算太好，但她有疼愛她的姥姥和姥爺。她的姥爺是畫家，靠賣畫為生。他是聾啞人，當年就住在現國家大劇院西側（已拆遷），距離三十中很近。李俊萍到姥爺家時，只要伸手比畫幾下，姥爺馬上“會意地”掏錢給她。有時還外帶給她一二斤糧票。這些糧票，李俊萍都給了愛萍的母親，因為知道愛萍家男孩多，定量供應的糧食總是捉襟見肘。

多年后，當妻子“形神兼備”地模仿李俊萍的手勢，以及那可敬可愛的啞巴老人立刻將手伸進褲兜掏錢的情景，我都會忍俊不禁，妻子則又一次陷入無言的深深思念中。

李俊萍愛玩，好動，性格偏向“大大咧咧”，但她又有心細的一面。她能感覺到愛萍家經濟的困窘，除了以自己的微薄之力多次把糧票交給愛萍母親，李俊萍還央求自己父親從工廠找來“外加工”塑料繩編織相框的活兒，用以幫助愛萍家增加“額外”收入。

1967年，李俊萍全家離開北京，回到天津郊區農村老家。從此，愛萍與這位少女時代的好友再也沒有見過。

1969年，愛萍參加了工作。單位在遠郊，每周才能回家一次。因此錯過了難得的與李俊萍再度碰面的機會。這是妻子抱憾終生的大事——1969年深冬的一天，李俊萍輾轉找到愛萍已搬離故宅的新家。沒有見到愛萍。無奈的李俊萍只好留下自己的聯系方式，然后匆匆離開。當愛萍回家，知道好友來過，她是多么高興！但緊接著就是氣惱和懊喪，因為粗心的母親將李俊萍留下的紙條弄丟了！

面對自己多病還苦苦支撐著這個家的母親，愛萍能說什么呢？

俊萍會不會產生誤解？會不會認為愛萍是個無情無義的偽君子？是自己有了收入“一闊就變臉”的小人？除了怕被誤解，更多的還是對俊萍的惦念，對俊萍的擔憂，她冒著嚴寒從天津農村匆匆趕到北京城里，是不是有特別緊急的事情需要幫忙？

……

幾十年了，我陪著妻子愛萍數次到李俊萍家舊居尋覓、打聽，老街坊知道這一家人，知道李俊萍這漂亮愛笑的姑娘，但她們一家沒有再回舊居……再后來，老街坊們也都拆遷了……

妻子讓我寫下這篇小文，不奢望李俊萍以及與她相熟的人能看到，更多是表達對自己少女時代好友的思念，同時也釋放心中長久郁積的自責、愧疚、懊悔……五十多年了，在愛萍心中，李俊萍依然是那個純真的、愛笑的、大大咧咧的小姑娘。

這篇小稿的最后，妻子讓我加上一句：李俊萍你在哪里？王愛萍很想念你！

妻子再一次眼眶濕潤。

潘燁摘自《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