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加存

往日手拿把攥、舍不得片刻離身的手機,此時此刻變成了隨時會引爆的炸彈。平日心心念念的短信、郵件以及電話提示音,今夜都成了驚心動魄的霹靂。這炸彈、這霹靂,震動的不是血肉之軀,而是深藏幽暗、從不示人的靈魂。
如果沒有看過意大利導演保羅·格諾維瑟(Paolo Genovese)的電影《完美陌生人》(2016),也錯過了中國改編版本的《來電狂響》(2018),那么,我建議您來安福路的上海話劇藝術中心,看看根據意大利電影改編的同名話劇。您收獲的不僅是起伏跌宕的笑,還有笑過之后的五味雜陳。
《完美陌生人》是一部室內劇,也是一部心理劇。故事發生的地點非常集中,即室內的餐桌旁,兼及客廳、陽臺、衛生間等處,幾乎沒有離開主人的居所。戲劇的情節框架是七人之間的對話,不時收到的短信或來電漸次揭示的各人隱私成為推動情節發展,促使人物關系轉變的關鍵因素。這種結構非常符合新古典主義戲劇要求的三一律,盡管現代戲劇早已突破這種桎梏,但按照三一律結構劇情的作品仍然是非常適合以話劇形式呈現的。當然,戲劇的結構特征只是編劇和導演將其改編為話劇的原因之一,并不是主要因素。正如導演馬玥在首演結束后所說的:“第一次看到這部電影時,心里就萌生了將其搬上舞臺的濃厚興趣?!边@個興趣,我認為就是該劇對人性所作的深刻揭示。
《完美陌生人》的外部動作極少,也沒有煽情的橋段,但它的懸念是引人入勝的。懸念之一是觀眾對手機來電來信內容為何的期待,盡管觀眾知道肯定是某人的隱私,甚至是婚外情,因為這些在七人的談話中已有所暗示,但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是人們永遠的好奇心。懸念之二在于劇中人如何面對自己隱私被揭露的窘境。同時,看到別人出丑,也是喜劇的重要元素。隱私為何以及如何應對隱私被公之于眾,是坦然承認還是推諉狡辯,最能展示一個人的真實面目。

整體上看,該劇揭示的人性主要有三個方面,即人性之善、人性之惡與人性之俗。
人性之善。洛克的隱私是瞞著妻子去做心理咨詢,目的是為了解決他面臨的婚姻困境。在心理咨詢的過程中,他學會了后退。正如洛克所說:“向后退一步,其實是前進一大步?!边@種“示弱”的退步其實是向維護二人關系的方向上前進了一大步。其實,何止夫妻之間如此呢?父母子女之間亦然。身為心理咨詢師的妻子埃娃居然與叛逆期的女兒達到了無話可說的境地,這不得不說是一種令人心酸的諷刺。比安卡也是一位單純善良的人,她與前任男友雖然保持著聯系,但已絲毫沒有男女之情,有的只是朋友間的真誠交往,甚至為了現任男友的情感,她可以斷絕與前男友的友誼。佩佩在劇中展示的也是人性之善。他是同性戀,由于馬可執意要與他互換手機,以免女網友發裸照的事情被妻子發現,使佩佩在整個游戲期間處于旁觀狀態,見證了好友夫妻的狗血劇情,進而堅定了自己不讓同性戀人與大家見面的決心,他說:“愛一個人就要盡力保護他。”佩佩展示了坦蕩而友善的人物形象。
人性之惡。柯西莫是一個花花公子,玩世不恭,同時與多人保持著混亂關系。他用甜言蜜語哄騙比安卡,讓她陷入甜蜜溫柔的陷阱而不知,還與女同事保持著婚外情,并致其懷孕,甚至與朋友洛克的妻子埃娃暗通款曲。埃娃的隱私是瞞著丈夫去做豐胸手術,這當然可以理解為妻子為了重新煥發自己在丈夫眼中的性吸引力??墒前M迣φ煞蚝团畠旱倪瓦捅迫耍肿屓藨岩砂M蘧S護家庭的誠意,特別是在戲劇的尾聲部分里,她與柯西莫的對話里出現了“我想要你”這令人震驚的話語。
人性之俗。馬可是一位孝子,但不是一位稱職的丈夫:為了讓寡居的母親有一個幸福的晚年,他把母親接來與自己同住,并在妻子與母親的矛盾中處處維護母親,對妻子的需求視而不見。馬可對妻子也失去了溫情,留下的只是柴米油鹽的枯燥日常。在電影版的序幕里,馬可出門前假裝上廁所,實際上在與女網友聯絡。馬可的妻子卡爾洛塔無事業可做,在家里又受到婆婆的冷遇,丈夫對她也只剩例行的敷衍。卡爾洛塔雖然打算將婆婆送到養老院,但面對強勢的丈夫也無計可施,也把刀刃向外,與網友玩起了“真空”游戲。如果二人沒有被揭穿,他們將一直過著貌合神離的生活,退縮到庸俗的天井里麻痹自己。
劇作對三種人性的揭示,盡管展露了人性,具有戲劇性,但并非本劇的關鍵所在。因為這些戲碼也是司空見慣的,說不上對人性做了多少有深度的開掘。劇作最大的戲劇性,并不是你來我往的唇槍舌劍,也不是馬克被誤認為同性戀后裝模作樣的開脫辯解,也不是柯西莫被揭穿后比安卡的強烈反應,或者卡爾洛塔與馬可的爭吵沖突。表面上的熱鬧雖然能夠一時地刺激觀眾的視聽,帶來耳暈目眩,但并不能真正觸動或震撼人的心靈。相反,劇作最大的戲劇性是尾聲部分埃娃與柯西莫風平浪靜般的軟聲細語。手機秘密游戲帶給大家的沖突使比安卡、柯西莫、卡爾洛塔、馬可、佩佩等人先后離開洛克夫婦的家門。埃娃收拾餐桌上的殘羹冷炙,盤碟交響中頹然坐下,燈光熄滅。片刻之后,七位好友返回舞臺,燈光亮起,大家又開開心心地聚在一起,拍照留念,盡顯完美和睦的家庭氛圍。剛才的一片狼藉似乎只是一場自在飛花般的輕夢。但劇末埃娃與柯西莫的露骨對話,點破了剛剛升起的美好關系的肥皂泡,讓人方知隱私是常態,被揭露是偶然,大家依舊帶著各自不可告人的隱秘過著痛并快樂的日子。也許,這才是“完美陌生人”的深刻意涵。電影的結尾是以柯西莫與埃娃的短信以及埃娃臨睡前取下的耳環來點明題旨的。與此相比,筆者更喜歡話劇的結尾,埃娃收拾餐桌上的杯盤,暗喻了人們試圖收拾自己內心一地雞毛的努力,但終于無法收拾,無力收拾。片刻的靜場讓人升起難以名狀的思緒。

看似平常卻奇崛。人性是隱藏在日復一日的平凡生活中的,而對人性的發掘也應該從平凡生活中入手。話劇《完美陌生人》就是從日常挖掘戲劇性的典型作品。進入劇場,映入眼簾的是我們常見的普通家庭房間。寬闊的舞臺中央前部擺放著的大餐桌與靠背椅。舞臺左側前部一角是陽臺,左后側是廚房,右后側擺放著深藍色沙發,舞臺右側前部是衛生間及梳妝臺。沒有經過過多的匠心設計,只將這樣一個普通的家庭現實搬到舞臺,而這場人性的交響樂就在同其他千千萬萬個一樣的家庭聚會中上演。全劇從洛克和埃娃準備家庭聚會用品時的談話開始,在子女教育、夫妻關系、朋友外遇等等平凡的生活談話中逐步展開。全劇以玻璃窗式幕布的啟閉區分總體劇情結構,輔以音樂來區分小的劇情段落,兩個不同段落之間皆以樂音做提示。幕布升起前,舞臺上展示的是日常生活狀態;幕布升起后,戲劇開場,進入一種非日常生活的時空,或者說是一場夢,一陣臆想;幕布再次落下時,戲劇進入尾聲部分,再次回歸正常生活狀態。
單一場景式故事對于電影這種以視覺形象為主要元素的藝術形式而言是一種缺陷。單調的場景很容易引起觀眾的視覺疲勞,家庭聚會的場景也沒有強烈的外部沖突,那么就只能訴諸于話語表現。然而,密集的話語轟炸同樣容易引起聽覺上的厭倦,因此,此類影片對編劇掌控敘事節奏的能力要求相當高。該影片的成功也主要歸功于編劇的出色工作,其獲得最佳編劇獎就說明了這一點。盡管如此,影片中的部分場景與對話仍不免有單調之嫌,并不能做到全程精彩。觀影時,筆者就覺得如能將此片改編為戲劇的話,或許能夠利用戲劇演出的現場感來解決這個問題。演員在舞臺上的“真實生活”、觀演之間的有效互動、觀眾與觀眾之間的情緒感染,都要遠遠超過電影的“機械式”感受。因此,筆者在得知上海話劇藝術中心要將《完美陌生人》搬上舞臺時,就充滿了期待。事實證明,演出時舞臺上的形象觸手可及,角色的談話聲、笑聲、爭吵聲就在眼前,甚至可以感受到演員的呼吸與情緒的波動,而觀眾的掌聲、叫好聲形成了濃厚的氛圍,具有強烈的現場體驗。
《完美陌生人》是一出少見的“小戲”:題材無關家國情懷,人物遠離英雄神圣,事件也不值得歷史記載,不過飲食男女、鄰里家常、吵吵鬧鬧。劇中人物似乎就是你我,或許他們就生活在我們身邊、觸手可及,可以對號入座。這種“熟悉的陌生人”更能夠真正地打動我們、引起我們的深思,使我們在笑過之后的內心里升騰起悲憫之意。《完美陌生人》的成功改編與上演,讓我們看到了人性的戲劇力量,為我們今后的戲劇創作提供了很好的示例。我們期盼更多這樣深入生活、踏足人性的原創“小戲”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