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 北京政法職業學院 馬靜 北京十二中聯合總校
武術是注重內外兼修的中國傳統體育項目,也是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載體。每當我們研究武術理論及武術文化等方向的相關命題時,必然會涉及到武德。一方面,武術與武德具有不可分割性,武德是武術倫理的體現,亦是武術從業者與他人交往時的個體內在精神之體現;另一方面,武術作為文化與歷史的產物,是人類的活動形式之一,而一切人類的活動都受到道德的檢驗,武德是習武群體的道德表現。
相關學者主要從中國古代倫理學對武德進行闡釋和研究,更多以主客觀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去闡釋武德,忽視了習武之人的身體,或者說消除或規避周培德了身體的肉體性,不能有效地回應身體在不同情境下的不同體驗所蘊含的倫理問題。而習武之人的身體應是感知與體驗的身體,身體在開放世界和多元情境之中,是具有“身-心-世界”三重蘊含的結構。本文將從“倫理的身體”角度對武德在武術中的體現進行全新的探討,同時為武術及武德在現代社會中的構建提出新的建議。
武術的運動對象是身體,而身體是道德發生的場所。武術習練者或武術團體的道德表達借助于身體及身體行為完成,即“武德”。武德是習武之人的倫理觀。因此,從身體的倫理闡釋武德,具有兩層意蘊:一是從習武者或習武團體的身體行為對武德的“表達”,二是武德回返于習武者或習武團體的身體,指令其言行思想。因此,從“倫理的身體”視角去闡釋武德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
從身體譜系學而言,福柯認為道德的發生并非外在的,也非超驗的,而是來源于身體。弗洛伊德在“人類文明開端”如此闡述身體:“道德起源的場所其實是身體,人類羞恥感的產生源于直立行走,亦是人類文明歷程的決定性進展的開端。”[1]
“倫理的身體”中的“身體”是梅洛-龐蒂意義上的身體,是“一個自發的力量綜合,一個身體空間性,一個身體整體性和一個身體意向性,這樣它(身體)就不再像傳統的思想學派認為的那樣,是一個科學的對象。”[2]由此可知,這里的身體不再是“物質身體”,而是處于世界中的,“心靈物性化”與“肉身靈性化”二者的有機統一,既是認識主體又是人認識世界的中介,即“倫理的身體”。
“武德”一詞最早源于中國古代戰爭的軍事倫理觀,是描述軍人價值意識和軍旅倫理范疇。隨著軍事武術和民間武術的分野,武德一般指民間習武之人及習武社團的道德觀念及行為規范。本文討論的武德,主要指針對習武者和習武團體的概念范疇。1987 年全國武術學術研討會將武德定義為“尚武崇德”的修身養性,這顯然有失偏頗。近三十年以來,對于武德概念的闡釋,相關學者眾說紛紜:一是“道德”說。“武德,武道之德也”[3],“所謂武德,就是以武術為載體所進行的社會活動中所體現出的道德”[4],“習武者所體現的道德”[5],“所謂武德,即是用武從武之德性”[6]。二是“規范、準則”說。“在長期習武群落中形成的對習武者的行為規范的要求”[7],“武德是約束武術活動參與者行為的一種準則”[8],“武德也就是指習武的道德。它是調整習武者之間的關系、制定習武者與社會之間行為規范的準則”[9],武德是“以仁義為準則的修習武術之人的言行舉止和操守準則”[10]。由概念梳理可知,不論是道德、規范、準則抑或是觀念,武德都是習武者或習武社團借由與他人的交往來表征。筆者認為:不同的文化孕育出不同的族群,中國人的共性亦來源于中國傳統文化及中國傳統倫理觀,而中國傳統文化和傳統倫理觀亦是通過“心”對“身”來表達和評價的。中國人的“身”亦具有倫理意蘊,即:武德之倫理通過他人之“身”體驗和驗證,倫理內化為自身道德意蘊。
武術是優秀中國傳統文化的表現形式之一,武德需要依靠于習武之人或習武社團的身體圖式去闡釋。因此,本文所要界定的“武德”是:一種借由習武之人或習武團體的身體及身體行為表現出的符合武術技術及中國傳統文化意蘊的倫理規范。
梅洛-龐蒂在《知覺現象學》中提到:“......身體始終和我們在一起,因為我們就是身體。我們通過我們的身體在這個世界上存在,因為我們用我們的身體感知世界。但是,當我們在以這種方式重新與身體和世界建立聯系時,我們將重新發現我們自己,因為我們如果用我們的身體感知,那么身體就是一個自然的我和知覺的主體。”[11]由此可見,作為倫理之本體的身體,其意為倫理源自于身體并從身體之上體現。即倫理常賦意于身體,或令身體呈現出某些德性意涵,或對身體施以某種規范性要求,或兼而有之,表現為一種“倫理的身體”。武德亦是要通過身體或行為而體現,且只能如此。
倫理的身體之體現,是作為一種社會文化語境的倫理,“銘刻”于身體之上,倫理構成主體、形塑身體,并通過身體活動表現出來,這就構成了“規范化的身體”。武德通過習武之人的身體得以表現和規范,主要從“勇武自強”的身體蘊含,和師門的規訓與交往等兩個方面進行修身倫理的闡述。
修身倫理強調實踐性和批判性,又是一種社會實踐。建構良好的社會關系,建構人與自身、人與他者,人與社會的和諧關系,提倡尊重身體“關心自我”的原則,繼而倡導其內在倫理所蘊含的德性。修身倫理具有自律性,它賦意于身體,是由內部環境所賦予的“規矩”。《易經·乾卦》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是指“君子”該具備的剛健有為、不斷進取的精神。例如:傳統武術在習練時一般要求“含胸拔背”,前胸微含,內斂心神;后背提拔,做好習練或對搏準備。動作表達的身體倫理意蘊為:不卑不亢,同時積極應對即將到來的“危機”,即我們所說的“勇武自強”。
師門的規訓與交往,體現的是習武之人與師門長輩、師門兄弟以及習武社團之間的交往倫理,以熟人社會的“發乎情,止乎禮”為倫理之基。“習武先習德”實際上從根本而言講的是師徒、同門、同鄉、以及江湖朋友的交往之德性蘊含。在這種師門的規訓與交往中,極具代表性的身體倫理蘊含為:“推己及人”。身處環境共同體之中,能夠體驗到他者的“需要”,換言之,他人之“需要”亦可能成為“我”之“需要”;他人之“所惡”亦可能成為“我”之“所惡”,以此形成一種感同身受的互利互惠、禮尚往來的德性倫理意蘊。習武之人最先學習到的就是這種關系網下倫理交往意義,這也是先于武術技術而存在的武術核心之蘊含。這種倫理交往成為構成習武之人的武德蘊含,又通過與他人的交往而表現出來。
理查德·舒斯特曼繼承了福柯“關心自我”的修身倫理,并在福柯的基礎上提出:“以身體為出發點,以身體意識和身體體驗的培育和改良為研究內容的‘身體美學’。”[13]其不僅關注身體的外在形式與表現,也關心身體的體驗,通過對身體訓練而提高身體內在的靈敏性,通過身體鍛煉“體悟”對“身體自我”的修正及提升,抵御現代技術對身體侵襲,以其回歸身體本身所該具備的本源的、靈性的、具有身體文化意蘊的身體。
我們以武術的代表性拳種“太極拳”為例,闡釋武德在“身體美學”的身體中的倫理體現,從太極拳習練者的身體角度去解構這種極具“身體文化”的德性意蘊。“身體文化”建構的是身體、文化與自然三者之間相互影響,以達到身體與世界、與他人的和諧。而太極拳在訓練的時候要求“體悟其理”,即身體、精神與環境達到一個高度統一的境界。
太極拳在訓練中對習練者“尾閭中正、不偏不倚”、“上下相隨、左右相合、陰陽相濟”的規范。“尾閭中正、不偏不倚”的意思是要求太極拳習練者尾閭(骶骨和尾骨處)保持中正的狀態,只有達到這種狀態,才能將頭、軀干和上下肢貫穿一線,勁力達到完整如一的地步;身體不偏不歪,動作才能自然流暢地完成。倫理蘊含是面對外界環境的時候能夠保持自我和公正。“上下相隨、左右相合、陰陽相濟”是指完成動作時上肢、下肢和軀干等各部都要協調配合,左右雙手、雙腳相互配合、虛實協調而完成身體重心轉換。而其身體倫理意蘊是:身體被視作一個整體,這個整體我們生存的外界環境形成對照,我們存在于地球上,“我”存在于“我的身體”里,世界晝夜交替不息,身體動作亦順應陰陽變化。由此,生成了一種“倫理-身體-技術”或“技術-身體-倫理”的表達圖式。
太極拳習練者通過對身體協調、感知的鍛煉,與自我身體“對話”,體悟身體與他人和環境的關聯,以身體為表達圖式,達到與世界和他人的和諧的狀態。這時,太極拳習練者的身體即是梅洛-龐蒂意義上作為“世界上存在的媒介物”的中介的身體。
武術之存在本身是一個歷史性的創發過程,其本質屬性指向將來未來的創造性,創造性代表著無限可能,即海德格爾所說的“向來我屬性”。武術不是一個不變的符號,而是不斷發展,不斷被創造與創新的過程。武術技術進步增加了身體的不確定性,現在武術學者及武術從業者習慣將具有師承門訓、獨特拳械技術和理論、獨到的練習功法的武術稱之為“傳統武術”;將在競技體育屬性下,“從傳統武術基礎上發展而來的,圍繞競賽項目、競賽規則、競賽規程的要求,有針對性地進行訓練,最大限度地發揮和提高個人或集體的運動競技水平,爭取獲得有一運動成績的運動”[14],稱之為“競技武術”。
趙汀陽《惠此中國》中寫到:“在現代之前,中國擁有獨立發展的歷史,然而當進入現代之后,中國歷史變成西方征服史的一個分支。一百余年以來,我們都已經習慣于運用西方視角看待自身,失去了用中國方式來講述自己歷史的能力......”[15],中國武術在此歷史與環境下亦難逃其命運,競技武術應運而生,并不斷發展,以使其更靠近以奧林匹克體育為代表的西方體育“更高、更快、更強”之精神,武術技術發展亦從傳統武術所追求的“手、眼、身法、步、精神、氣、力、功”轉變為現代競技武術賽場上所不斷追求超越的“高、難、美、新”。傳統武術中的武林師門及技擊招式在競技武術中被遮蔽,動作演練也隨之發生極大的變化,在此意義上,傳統的武德體現不再通過門派規訓,而是體現于師生之間或武術從業者群體之間。武術動作與招式雖有一定變化,但對“精”“氣”“神”及“守善尚中”“勇武自強”等的總體技術要求依然具有武德意蘊。
以“倫理的身體”為研究視域,將武德從傳統武術與競技武術兩個方面的身體及身體行為表現進行闡釋,認為武德的主要表達方式為:“拳法”和“招式”上的“點到為止”、“守善尚中”、“中和”;動作意蘊下的“勇武自強”;師門的規訓與交往中“推己及人”的德性倫理;“俠”之精神;太極拳在“尾閭中正、不偏不倚”、“上下相隨、左右相合、陰陽相濟”等動作及習練要求下的“天人合一”倫理意蘊。同時,脫胎于傳統武術的現代競技武術,亦能從其演練與實踐運用中展現其“武德”,在此基礎上的武德是符合倫理的。
如今,在科技飛速發展的全球化背景之下,武術既要順應時代的變遷,亦要扎根于中國傳統文化的土壤中。當今經濟全球化發展的技術時代,以“武德”為代表的優秀中華文化思想的傳承、發展及國際化傳播對于提升我國提高國際地位具有戰略高度。“身體的倫理”視角下的“武德”是一種以身體為存在之基,關注自律、自我規范和自我養生的修身倫理,然而,它缺乏對他者和世界的絕對“道德責任”的倫理維度,因而,要堅持“文化自信”,將“武德”與馬克思列寧主義、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論思想相結合,構建更完善的優秀文化思想。從更多不同地角度思考,促進構建一種與他者、與世界更加和諧地相處、發展的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