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青
一
9月13日,多云。
這是一個雨后的星期六,暑氣漸消,是個適合讀書寫字的日子,公立律師平岡修治卻不辭辛勞來到市外偏僻一隅,尋找名為“東北之丘神社”的委托地址。午后時分,公交車窗外由市郊景色變成曲折縈繞的山路,無孔不入的智能機器廣告消失無蹤,修治也逐漸迷失了前進的方向,樹林郁郁蔥蔥,合攏在周圍,鋪天蓋地,像一口昂貴又野蠻的燜鍋。正當他沉浸在奇景中恍惚不已的時候,車子突然停了下來,路旁是建在彎道處的簡易車站,引擎仍舊低鳴,車身輕微抖動,發生纖毫不斷地挪移,修治想,如果再不下車的話,長長的車體恐怕會順著彎道慢慢折斷。于是他抓起駝色的帆布包,從前門跨步下去。車站四周人跡杳然,同下車的只有一位老嫗,一架非自主型無人機懸停在車站上方,在對他進行無禮的掃描。修治聽說,無人機可以通過掃描估算人們的壽命,為企業決策和投放廣告提供參考,真是一個可怕的未來!不過,他作為一個愚鈍的法律從業者,并不打算相信這些恐怖的流言。在林中空氣潮濕體感陰冷的挾持下,平岡修治律師裹緊外套,開口向老嫗打聽目的地。
“東北之丘。”老嫗慢慢重復這個名字,片刻,沖修治點點頭,轉身朝林間小路深處走去。修治無可奈何,只好在后緊緊跟隨。兩人經過幾條岔路,面前出現了一片小小的古墳群,墓碑有七八塊,有的碑上青苔覆蓋,有的四方棱角已被磨圓,不能辨識的古人舊姓隱沒于樹影間,寂滅無名。再往前走,神社便躍出樹叢,挺立于幾十級臺階之上。神社門前的鳥居紅漆斑駁,藍黑的頂部稍有褪色,兩側的柱子上刻有“奉納”兩個漢字,竟和老友阿茶的描述毫無二致。修治再回頭時,老嫗已轉過身去,款款往山下行走了。
“萬分感謝!”律師沖老嫗的背影喊道。
至此,修治在他職業生涯最后一個案件開始前,終于找到了好友阿茶心心念念的由紀居住的地方。
二
修治與阿茶,是學生時代的一對好友,共同度過了中學六年苦行般的歲月。當年的阿茶是個白凈懦弱的小孩,腦門突出,戴著方形眼鏡,在課桌的桌洞里藏有全套“占領軍擬定版”百科叢書。他的母親早逝,妹妹在一個夏日溺死于郊外的鶴勝川,自此他只能與做官僚的父親相依為命。十二歲那年,阿茶突然患上一種只要學習便會頭痛的怪病,自此只讀小說閑書,成績勉強位于中游。而修治呢,是班級的文科大王,對數學卻極不敏感,于是經常伙同阿茶逃離數學課堂,鉆過食堂后面的陰暗“狗洞”,一邊到校外木器廠撿拾木材廢料,一邊互訴少年內心的絲微凄哀。修治心里那種似有若無的哀傷感,大部分來自異性間朦朧的初萌情愫,最多摻雜一點對嚴厲師長的懼怕不滿。但阿茶不太一樣,修治能感覺到,他的苦悶是由內而外滋生的,似乎總活在束手就擒的境地里,就像一匹白馬立于荊棘叢生的田野。它潔身自愛,不敢妄動,以防身體被割傷,因為白馬一旦沾上血之后,便不再是白馬了。修治內心為這種意象而震顫,從此便不能直視阿茶那低微謙抑的眼睛。“3·11”大地震后,大家每天穿著衣服睡覺,以便余震來時立刻逃跑。電視整天開著,播放最新的報道。一天,修治在直播里看到,有匹遍體鱗傷灰突突的馬兒站在某町廢墟深處,浸于搖搖欲墜的一片澤國中央,救援艇像鱷魚般游過,卻對它束手無策,只好執行安樂死亡。穿過熒幕的幻景,修治仿佛看到阿茶潔白的雙手懸停在帶刺的花朵旁,而身后是一支逼迫就范的冷槍。
中學畢業后,修治因英語優秀,出國交換讀書一年,返島后學習法律,而體弱多病的阿茶名落孫山,只好借助父親關系到貨輪公司當了行船秘書,不由讓人為他的身體捏把冷汗。從此,兩人各自漂泊,俗務纏身,只能偶爾保持聯系。彼時遠洋貨輪網絡昂貴,船長管理嚴格,天氣不好時信號糟糕,阿茶只能簡短地傳來文字訊息。
有時寫——
修治,我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在這里我什么用處都沒有,忙碌起來的時候,大家往往無視我,好像我是船長安置在這兒的裝飾擺件。有一次遇到風暴,船艙進了些水,我去幫忙,大副一邊搶險,一邊粗暴地對我吼道,滾開!而我呢,我連水都比別人舀得慢……
有時寫——
修治,朋友們在工作間隙一起探討,大家說我的祖先肯定是寫俳句的小林一茶。不過,他們說完之后就忘了,下次還是會排擠和嘲笑我。錢不是秘書發給我的,他們說,是我用黑色的肩膀賺來的。夜深人靜時,我把一茶的句子偷偷刻在餐桌下面。“故鄉呀,挨著碰著,都是帶刺的花。”
或者寫——
今日拿美元發工資。他們去找了女人,我也跟著去了,選了一個最漂亮的東南亞女子,卻什么感覺都沒有,修治,什么感覺都沒有,只有瞬間的歡愉,她體內是一片空洞,就連我的身體、那間陰暗的屋子、外面漆黑嚇人的空間,事后都只剩一片空洞。我只看到了汗水和掉落的毛發。濕漉漉的,所有感情一下就褪去了。我要的不是這個,這不是愛。
或者只是空白或可怕的沉默。并且,隨著一年年歲月的流逝,這種沉默的次數越來越多。修治應聘公辦律師后,工作不是特別順利,經常在深夜歸家,整理案卷,撰寫材料,長吁短嘆,便不再對這些空白的訊息一一回復。后來,兩人大概都已習慣對方的“不在場”,無論是在筆下,還是在曾渡過大海望眼欲穿的眼眸中。
只有輪船停靠母港的時候,大概一年兩回,阿茶可以和修治見上一面。每回,阿茶都比前一次更加消瘦,也更加慘白。但他著實賺了不少錢。一次,他偶爾向修治展示手機中的存款余額,修治大吃一驚,他感覺自己下輩子都掙不到這么多錢。阿茶把頁面退出時,屏幕上顯現一個女孩的照片,黃膚、短發、戴著紅色的太陽眼鏡。
“這是誰啊?”修治問。
“由紀。”阿茶放肆地笑了,嘴咧得很大,手放在耳垂邊。
看到這個不知所謂的笑容,修治突然呆住了,隨后醒覺,年輕的阿茶可能已漸漸離他遠去。他了解好友,原來的阿茶只會以修治看得懂的方式微笑。他所有的笑容都透著一股苦味兒,當年他們在木器廠拿邊角料砸吉普車的柔軟頂棚時,偶爾被罰蹲在垃圾桶旁邊時,在妹妹的墓前澆水和講笑話時,阿茶就是這么笑的。可這些年來,海洋已經奪走了他。或者說,是時間留下的疏離感奪去了他。他們每個人的生活都過成了片段,而他和阿茶這兩個片段之間,已經間隔出太長的空白。
“由紀是誰?是你的女朋友嗎?”修治壓抑著內心的松動,不動聲色地問。
“是機器人。”
“什么?”
“開玩笑的。”阿茶嬉笑著擺擺手,修治突然對他的笑顏產生了厭惡。
“她是機器人的朋友,機器人維權者。”阿茶說。
修治腦海里浮現出幾張新聞圖片。
“是為了機器法案,火燒議員家的人嗎?”
“不是啦!由紀可不是激進分子。”阿茶打著哈哈。野草一旦在心里生根,便會瘋長不停,修治對這種避重就輕、不以為然的態度更加討厭起來。
“由紀可是溫柔的少女,是我在南方群島遇到的女神。”阿茶說。修治勉強笑了笑,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恨阿茶,還是在恨那個名叫由紀的女人;更拿不準,自己是因為什么在恨。
“停靠在某個港口時,大家百無聊賴,關系人介紹我們去新開的機器人風化店放松,于是我們在傍晚離開海岸,乘坐小船來到島外連成一片的水上妓院。可是,由紀卻在另一艘小艇上出現了,直接朝我們撞了過來。我們的船只急忙閃躲,船員都在叫罵,可她停了下來,站在風里,勇敢地攔在大副面前。啊,修治,我就在那一刻愛上了她。她遠渡重洋,在地球上奔波,只為了那些無關緊要的可憐機器……”阿茶開始侃侃而談。修治卻把頭仰起來,半點都聽不進去。
一年前,《有限自主機器人權利法案》在議會引發激烈辯論,法案要求賦予機器人包括生命權、健康權、勞動權、著作權在內的多項權利,并得到了一百三十萬民眾的簽名支持。正在議會投票的關鍵時期,軍方派遣有限自主機器人登上戰場,展示技能,主動識別并擊斃上百名恐怖分子。但是,機器軍團犯下一個可怕的錯誤,一名蓬頭垢面的記者作為人質同樣成了槍下之鬼。看到機器軍團的致命失誤,輿論嘩然。
“自主機器人,比核武器更加可怕!”一名黨魁在演講中宣稱,“它們不能被當作嬰兒或者寵物對待,應該作為機器置于完備的管理之下。”
“人類也同樣會犯錯,不足為奇。”法案支持者說,“如果我們長了腦子的話,就會明白軍方有人在故意暴露弱點,阻止法案通過。”
但不管如何,弱點就是弱點。法案最終在議會投票中流產,機器人仍然是可被隨意毀壞的“物品”。隨后,便發生了抗議人士焚燒議員豪宅的事件。
“……現在啊,舊船上終于覆蓋了一級網絡,修治,以后你可以常和我聯系啦,不過要在同由紀聊天的間隙喲。”阿茶的談話終于走到了完結,“而且,機器人馬上要被派到船上,我們的活計輕快了許多。”
“嗯!”修治不耐煩地用力點頭,他只盼著談話快點結束。兩人一碰杯,一飲而盡杯中冷酒,霓虹閃爍,夜深血紅。
三
告別指路的老嫗后,修治穿過神社鳥居,沿山路拾級而上,參道兩旁除了樹木,就只有幾個稀疏的石燈籠。登到半山腰處,出現一塊小小的平地,平地上建有神社本殿,卻被奇怪的鐵鏈封鎖,另一側是拜殿和神樂殿。兩座巨大的動物石像傾斜著,遮擋著拜殿前的錢箱。這是一個幾近荒廢的神社,修治知道這兒沒有神官,更沒有巫女,只有一對看門人,即本次案件的委托方。于是他繞過那幾間建筑,來到后邊看門人的住處。這是三棟連在一起的房屋,格局意外的宏大,修治想,弄不好,這以前是什么大戶人家的別院。
門前沒有門鈴,修治“咚咚咚”地敲門。出來迎接的是一位老先生,圓腦袋,戴著厚眼鏡,愚訥的表情像是一尊木雕。兩人四目相對,一時沉默無言。
“敝、敝姓平岡,請問,中原先生住在這兒嗎?”
“您可是律師?”老者問。
“正是,抱歉!我是來代理……”
“進來吧。”老者不等他說完,便轉身進了屋子,把空間讓給了錯愕的律師。修治狐疑地待了幾秒,斗膽走進去,門內是一塊繪有深色花朵的屏風,將世界從視野中劈成兩半,修治穿過明亮陽光下的一側,進入陰冷令人生畏的黑暗中。
兩人穿過連廊,走進第二間屋子。一個穿紅衣的男人跪坐于地,背沖著這邊。
“平岡律師,有失遠迎了。”男人說,“請稍等,我正在給女兒梳發。”他的肩膀微微聳動,聲音仿佛來自遙遠之地。修治低低答應一聲,按老者指引,走進了會客室,也十分拘謹地正坐在席面上。這可不像看門人,他心里想。老者上了茶,不一會兒,男人也走了進來,膚色黝黑,面目修長,女兒跟在身后,穿著一身白衣,頭上蒙著面紗,不得見真容。
父女兩人慢慢坐下,與修治間隔了一張長桌子。修治動彈了一下腿腳,感覺骨酥筋麻,不由屏住呼吸。男人坐定后,開口說:“平岡律師,讓您久等,鄙姓中原。小女的案件就拜托給您了。”
“哪里,哪里,”修治急忙答道,“我并非大人物,只是個公辦律師,受到委派前來幫助,雖才疏學淺,一定盡綿薄之力。”
“公辦律師勝訴率不高吧?”一旁的老者突然問。
修治詫異地轉過頭。男人立即喝止老者。
“種田!你這長舌的仆役,有插話的工夫,不如去清理衛生。”
老者點點頭,身子卻并未離席。
“中原先生,咱們的案子,和能否勝訴沒有關系。”修治說,“我也不是來幫你們打官司的。現行法律規定,法院不接受刑事自訴,所有刑事案件都要由檢察機關起訴。所以我們首先要向檢察廳提出立案,并且在立案調查中,盡可能說服檢察官起訴對方。之后的調查、出庭、質證,就都由檢察官出馬了。”
“那么,您有把握說服他嗎?”中原說。
修治清了清喉嚨。
“沒有。”他說。
“什……什么?”種田拍了下桌子。
“沒有。”修治再次重復。
“沒有把握的案子……”中原先生沉吟道,“那您為什么還要接下來?”
“我對案子本身沒什么興趣,對你們那些保護機器人的訴求也無動于衷。”修治說,“作為薪酬低廉的公辦律師,我出現在此地,白白耗費口舌,只因為我朋友的一封信罷了。”
由紀那邊突然發出了一種急迫的嗚咽聲。修治以為是幻聽,就向女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她依舊正襟危坐,眉目隱藏在面紗之中。
“我明白了。”中原先生嘆了口氣,“想必您已經知道案情了吧。”
四
暑天正盛時,修治收到過阿茶寄來的一封信。他當時剛要外出辦案,正歪在玄關換鞋,突然一陣窸窸窣窣,多日不用的郵筒發出低沉的噪音,一封信件從復古的滑道中掉了出來。咕啪!回聲像微微的水波在屋子里滾動。修治把信撿起,看到上面貼了一大堆花里胡哨的外國郵票。
這年月,誰還寄信呢?他想。隨后便猛然醒悟,會不會是快要被他遺忘在遙遠角落里的那個人呢!
阿茶,果然是他!
修治追出門去,只看到小小的非自主無人機在鄰居家門口盤旋投遞。對啊,阿茶當然不會出現在這里!他嘆口氣,回到屋里,打開信。一種古老熟悉、似有還無的阿茶的氣息撲面而來。
“修治君,多日不見,你還好嗎?
“我啊,現在仍在船上,遠遠地離開了陸地。記得我們讀書的時候,課本講幾億年前,世界上只有一塊大陸,叫作泛古陸,而如今的我,每次都連續半年待在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海洋上,就像泛古的海洋……在海洋之上什么都用不著想,仿佛是飄浮在無邊的寂靜宇宙里,身邊只有熟悉的日常生活的咫尺空間,其余的事件與事件之間的聯系,都像星球與星球之間的距離。我沒有再見到由紀,也沒有見過你,只剩夙夜的孤獨,孤獨在我心中滋生了兩種感情,一種是對由紀的思念,另一種是對你的愧疚。那天,我們在漆黑一片的酒吧門外分開,飲下烈酒的味道便一直在我的鼻腔里盤旋。我總能想起你失望的模樣,你的凄涼、絕望、嫉妒的感情卻使我一度感到狂喜,那既證明了我們之間曾存在鐵石般的情感,又證明了我對由紀之愛的真實。因為那份愛,我們堅不可摧的關系竟為之動搖!從那天起,這份愛有了一個證人,就是修治你。不要恨我,修治,就我一生的體驗來看,你就是內部的我,我亦是遠游的你,由紀的存在,只是在我的“我”上面砸出了一條深深的裂縫,一道“天淵”。
“修治君,我與由紀只見過三次面。可是每見一次,她在我心里留下的灼痕就愈加刻骨,仿佛每天都有人把她的名字千百次地寫在我的腦海里。我曾想把它擦除,但一切都白費工夫,這瘋狂的感情像一個旋轉的俄羅斯輪盤,我這個賭手永遠無法擊中正確的數字。我對由紀的記憶可能是真實的回想,也可能有捏造的成分,我每想念她一次,就有一出新的回憶出現在腦子里,無數次的回憶疊加在一起,就變成了一塊復雜的立方體,一塊再也分不出每粒渣滓的板磚,拖曳著我在黑暗的深淵中愈加沉淪。第二次和她見面,是在岸上的小餐館,她離開群島前,計劃要辦一個宣傳機器賦權的演講會。我參加了活動,她假裝不記得我,對我很冷漠,直到我講了妹妹的事。我同大家說:“我的妹妹,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十歲的時候。她在那個陰郁的夏天走失了,我們找了她一整天,卻發現她孤零零地躺在鶴勝川的溪流邊,彎著脊背,纖細弱小,鼻子里涌出可怕的白色泡沫。我們想要救她,卻發現那些泡泡已經隨著她的生命一起干涸。那天,她穿著濕透的白色衣服,被花兒和群樹環抱著,連數不盡的雜草也成了她的軟床。多年來,我從來沒有見過鶴勝川里有鶴,但是我從她小小的白色身體里看到了一抹生靈的影子,她大概已經成為鶴勝川的神靈了吧。如果機器人法案通過的話,”我說,“我要想盡一切辦法讓她的體態復活,以與人類近乎平等的權利復活。”我講到這里,四下鴉雀無聲。由紀落淚了,她說,她從沒想過一個船員能夠講述這樣的經歷,講述在繁復時光中讓人難忘的“失去”。“由紀,”我大著膽子說,“我第一次看到你,就像看到了我的妹妹,看到了她長大后的樣子。你的鼻梁,你的嘴角,生氣時的眼睛……”
“不,我的生活是零,”由紀突然說,“我也不是你的妹妹,我只是一個為機器而生的幻影。我終有一天會完成我的使命。”
我點點頭,想要再靠近她一步,可是她躲開了。
幾天后,我跟隨巨輪出海,與由紀偶爾通過簡訊聯系。當我再次歸港的時候,我利用短暫的假期找到了由紀。我約她出來,她躊躇之后答應了。
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她變得很陰郁,不停喝酒,然后告訴我一個瘋狂的計劃。她說:“你聽了之后,也無法阻止我,你要做的,就只是聽著而已,就當是酒講給你的吧。”
“你說吧!”我點點頭。我想,她只是需要傾訴,她承受了太大的壓力。
“我要被人侵犯了。”她說。
“要……被?”我張大嘴巴。
她并不看我,而是繼續述說。原來,越前機器人公司生產了一種半自主型伴侶機器人,名為“愛子”,售價高昂,限量5000件,上市后被迅速搶購一空,于是公司決定加推第二批。在第一批產品里面,據說已經有數十件完全損毀,另外有超過百臺機器人在直播、游戲、網絡真人秀等節目中被肆意凌虐,或者成為變態者的私享工具。
“他們只是拿機器人泄欲而已。”由紀咬牙切齒,臉上肌肉緊繃,看起來竟有些可怕。
“機器人法案沒有通過,他們不就仍是‘物品嗎?”我說。
“一旦上升到立法的高度,他們離人就只剩下一層窗戶紙了。”由紀說,“他們基本上已經算是弱小版人類,就像孩子一樣,只差承認而已。”
“新聞講,就算法案通過,他們也只享有生命權、健康權等幾項權利。”我說。
“對,最重要的就是生命權。”由紀說,“他們是半自主型機器人,他們有情感,有記憶,甚至可能有對事物的獨特看法,即使不是人,他們也是一種智能生命。我們要尊重這種生命,他們被我們創造,我們可是父母啊!”
“我們是父母”,我回味著這句話。我多么想和由紀成為真正的父母,我們的兒女會是什么樣的呢……
“所以,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由紀說,“我需要整容成機器人的樣子。”
“整……整容?”
“我會選一個恰當的時機,潛入越前企業社長常去的夜店,他是一個猥褻慣犯,憑借權勢多次逃脫制裁。等到他嗑藥或者喝酒后,迷迷糊糊、欲念勃發之時,我會替換掉他的伴侶機器人,他會把我當成機器進行侵犯。我會像發蒙的‘愛子一樣激烈地反抗,讓他不辨真偽。我研究過錄像,并且經過了模擬演練,然后……”
“你要獻出自己的身體!”我的酒已經醒了。“你竟然‘演練過?”
“最后,我會告他侵害罪,”她說,“他終究侵害的不是機器人,而是真正的人類。他會得到制裁。我會扳倒越前機器人公司,并且讓全世界認清人類正在對機器伴侶‘侵犯這個事實。她們不是玩具,人們對待她們也不是玩弄,而是‘侵犯!”
“可我不確定能否……”
“你有個律師好朋友吧?”她說。
我點點頭。我的確告訴過她咱們的事情,修治。
“我的船長,”由紀激動地站起來,“你要做的,是盡一切努力,把這件事情起訴到法庭上去!”
聽到這里,我雖有心理準備,卻依然陷入糾結。我沒想到會把我自己,特別是你卷進這場愚蠢的事件中來,可看著狂熱到眼睛發光的由紀,我的心又一下子軟了。看到她的果決,我才想起我的懦弱,知道我多年來一直缺少,或未曾醒悟的東西。她愛著機器人,就像我愛著妹妹、我愛著你、我愛著她一樣,這是痛徹骨髓、可以交換甚至犧牲一切的愛,這樣的愛理應受到保護。
明白這點之后,我心中又燃起了對她瘋狂支持的火花。我更加愛她的決絕,愛這崇高的犧牲。我恨不得趕快協助她完成這個使命。這就是愛的證明,就像我對你,修治。我已經向你坦白了她所有的事情,甚至留下了這封足以當作證據的實體信,這就是我對你信任和情感的證明啊。
修治,以你我多年情分之名,拜托了!我付得起所有的律師費用!中原由紀,她家庭的地址是——
五
日頭正午,不知不覺間,修治與中原家的會談趨近尾聲。
“中原先生,訴求我基本了解了,經您復述,案情也已明了。”修治說,“能否請您再提供幾件證據?”
“請講。”
“首先是言辭上的肯定。比如,事發時,越前社長是否有威脅的言語或動作、是否有明知受害者是人類的可能性,以及中原小姐反抗的程度。此外,中原小姐身上的傷痕情況,是否為外力造成……”
“那,您為什么不直接問我的女兒呢?”中原先生看了看他身邊的由紀。
是啊,為什么不直接問當事人呢。修治想。自從進入這座宅邸,他就沒有同由紀說過一句話,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躲避,或者在害怕什么。沒有,他沒什么可害怕的,在這座詭暗的宅邸里,他作為一個外人,什么都不會失去。但是,只要往蒙著面紗的由紀那邊看一眼,修治就感到一股涼意。他仿佛看到了阿茶的幻影在彼端坐著,空氣中不停閃現遍體鱗傷卻被困住的白色怪物。
“中……中原小姐,多有冒犯,還請您回答以上幾點問題。”
“平岡先生。”是動聽的女聲,穿過薄薄的面紗傳來,“社長從來不會說出威脅性的言語,他會直接開始侵害。那次侵犯開始時,越前社長不知道我是人類,可施虐到一半的時候,我確定,他分明聽到了我痛苦的低吟,也感覺到了我的呼吸。”
“然后他停止侵害了嗎?”
“沒有。他沒有作聲,之后他變溫柔了,我后來的傷口就變得很淺,但他的確沒有停止侵犯。”
由紀聲音微顫,但對答如流。她排演過這段獨白,修治心想。
“我懂了。”修治說,然后轉向下一個問題。
“中原小姐,您身上的傷痕能否確定是越前社長所為?”
“一切均有鑒定報告作證。”
“鑒定報告證明為外力所傷,但沒有明確指向。而且,在身體上,未提取到除本人之外的DNA樣本。”
“越前每次發泄完獸欲,都會把……‘玩具給清洗干凈。他有這方面的潔癖。”
“或者是經驗豐富。”種田插話道。
“那其他證據呢?”修治問。
“我們設置了兩個攝像頭,但全部被人破壞了。”中原先生說,“好在,由紀利用藏在耳朵里的小設備,錄了音,就是有些模糊。”
修治沉吟片刻。
“我能見見被害人嗎?畢竟要全面了解情況。”
“她就是被害人啊。”
“我是說……”修治用眼睛看看女人的面紗。
“好……由紀,摘下來吧。”中原先生說。
面紗滑落的時候,修治感覺有光刺入了眼睛。女子潔白無瑕的臉突然露了出來,鼻翼順柔,明眸閃耀,嘴唇略翹,美得令人心驚。但是,修治曾見過這張臉,他在模模糊糊的無意識記憶里,在浩如煙海的信息汪洋里,曾見過這么一張完美的臉。這是一張具有機器人的光滑質感和完美設計的面容。修治閉上眼睛,想象那個整容的場景,中原由紀帶著俗世的煙火氣和滿身不舍走入房間,接受面部的改造。她一定看見刀劍狂舞,無毒的化學定色料被泵入她的皮膚,表皮被整體移除之后,昂貴的六層覆膜取代了她天然的柔美外表,并被精心雕刻出明暗不一的層次,她就像飄浮在一場設計感十足的夢里,越前企業廣告里的美人兒從天上壓下來,而她正變成那個無堅不摧的美女。
“平岡先生,我就是中原由紀。”美女說。
修治在炫目的光線中點點頭,睜開雙眼,回到世俗的房間。他覺得這三間華麗的大房子慢慢縮成了深山角落的一個黑洞,美女端坐于華榻之上,在她身邊則堆滿了臭蟲。
“那么,我……我還有最后一個請求。”修治說,“請讓我取一點血。”
“血?”
“對,取中原小姐的一點點血,扎手指就可以了。也是要……作為證據。”
“這算哪門子的證據?”種田問。
中原先生伸出手,阻止了老頭子的質問。“請便,”他說,“一切聽憑律師先生處理。”
修治躬身稱謝,然后拿出了取血的小盒子。由紀把左手伸向他。
“不好意思,還是右手吧。”修治再次微微鞠躬說。
由紀毫不遲疑地把右手伸了出來。修治拿住她潔白的手。那肌膚觸摸起來,竟出乎意料的冰涼。修治自己的手也開始不停顫抖。
小針扎進去,女子柳眉微蹙。紅色的血液滲了出來。修治長舒一口氣。
她是人,不是機器。
“交給我吧。”修治說,“在下一定全力以赴。”
六
立案調查前夜,修治卻一直在不安的睡夢中徘徊。夢里看到無胳膊無腿的黃色“人柱”,約有百十根,臉上全掛著諂笑,紛紛擁擠過來,把自己層層疊疊圍在中間。
“你幫幫我們吧,平岡律師!”這些人柱邊笑邊嘶號道,“我們是半自主機器人,已經被人們弄成了殘廢!”
“法律修改了,可以向法院提起自訴。”修治說。
“休想騙我們!”人柱生起氣來,“你明天不就得去檢察廳為那女人訴苦,以求得公訴嗎!”
說完,人柱橫過來,用力把腦袋的部分甩向修治,就像長頸鹿甩著脖子打架那樣……弄得修治嗓子很噎,仿佛被人柱給完全堵住……
“法案沒有通過,你仍是白忙呀!”黃黃的柱子高聲嘲笑道。
早上醒來,天氣反常的炎熱,修治覺得暈暈的,狀態不佳。服藥之后,他強打精神出門去,在電車上復習了兩小本案卷內容。來到地方檢察廳,立案調查室卻沒開門,女接待員告知他要等到九點。修治只好坐在冷氣不足的大廳里等候,縣警的宣傳人偶又在偷懶,在墻角癱坐成一團,該死的無人機一直在眼前打轉。
“喂,快掃一掃,我能活到什么時候啊?”修治仰頭問無人機。
非自主無人機立即在修治頭頂停下,淡淡的白色燈光靜靜地掃射著他的臉。幾秒鐘后,無人機開口了。
“播報本周要聞。”它說,“新明黨發言人稱,擬于明年再次提出《有限自主機器人權利法案》;占領軍司令部就加快鳥取、島根等六縣撤軍與首相會談;美國聯合治療公司、越前機器人公司合作研發的虛擬人業務完成首次測試,擬于圣誕節前試營上線。”
虛擬人業務?修治突然聽到了這個詞,那是什么意思?此時,等候室的自動門發出了呼呼嘎嘎的聲音,繁雜的腳步聲響起,當值檢察官、檢察助理、警員、行政秘書一股腦兒全擁了進來。
“坂……坂口檢察官!”修治從椅子上站起來。
平素熱情的坂口檢察官這次卻冷面相對。
“又是討厭的自訴案件,麻煩的人,耗費整個上午的時間。”坂口小聲說。修治全聽進耳朵里,脖頸一陣赤紅,臉上只好一直賠笑。
“那么,人呢?”坂口問。
“什、什么人?”行政秘書翻著日程冊,迷茫地說。
“自訴人啊!”
“代理律師已經到場了,自訴人未必需要……”
“這可是性侵罪的自訴案件。自訴人不來,我們該詢問誰?如何進行立案調查呢?”坂口檢察官英俊的馬臉拉了下來。
“行、行政!太死板了!快去聯絡!”一旁的助理檢察官急忙喊道,“對、對不起,行政秘書是新人,第一次參加調查。”
“現在招錄新人,都不需要面試嗎?”坂口像聞到垃圾般擺擺手。
“坂口檢察官,”修治斗膽插話,“我已通知過自訴人父女,他們應該已經在路上……”
坂口轉過頭,冷冷地看了修治一眼。
“好的,那我們去調查室等吧。”他說。
修治跟著檢方人員,走進剛擴建完的立案調查室。檢察官和助理分別坐在長桌一端嶄新的黑色皮椅上,修治孤零零地坐到寫有“自訴方”的那側,聞著真皮散發出的腥腥的味道,頭腦更加昏沉起來。
“好,我們先走流程。”坂口檢察官說,“現在進行的,是本廳今年第二十二號自訴調查,我是聽取控訴的檢察官坂口公房,自訴方是否申請回避?”
修治漲著腦袋想了想,提出了一個小小的意見。
“自訴調查需要三名持證檢察官出席。”修治說,“但是,今天卻……”
“有我、水上檢察助理,還有……”檢察官向一旁偏偏頭。
“那個,津島助理請了病假。”水上檢察助理小聲說。
“竟……算了。那么,你!”檢察官指向坐在門邊的行政秘書,“你有沒有檢察官資格?”
“有,我剛拿到半年……”行政秘書站起來說。
“那就戴上你的徽章,坐到這里來。”檢察官說。
于是,行政秘書手忙腳亂地翻出秋霜夏日章,笨拙地往胸口上別,卻掉在地上。
“徽章都不會別嗎?”水上助理咕噥著抱怨,“你沒有經過培訓嗎?”
“對……對不起。”
“怎么樣,平岡老兄,讓行政秘書一起參加吧。”坂口檢察官嬉笑著朝修治問。
“好的。”修治無奈答道。
“你還用查驗證件嗎?”
修治笑著,搖搖頭。
此刻,行政秘書在對面搖搖晃晃地坐下,額頭上的冷汗慢慢收住。另一邊,修治的汗也在越來越足的冷氣中消了下去,面對難得認真起來的檢察官,他腦子也清醒了許多。
這場艱險的無把握之戰,終于要打響了。
七
九時二十五分,自訴人中原由紀在父親和“心理醫師”種田先生的陪伴下,來到了檢察廳立案調查室。
在數雙眼睛的注視之下,由紀敘述了案情。
“三位檢察官,我是自訴人中原由紀,現控訴越前機器人公司社長越前哲郎性侵罪。之前,越前機器人公司利用專利權,生產了幾千臺伴侶型半自主機器人愛子,并大量出售給虐待狂和性變態者使用。愛子具有一定程度的自主意識,所以能感受得到痛苦,施虐人在愛子的痛苦呻吟和凄慘哭泣聲中,得到了比虐待非自主機器人更大的快感,而越前社長自己,正是一個侵害慣犯。我作為機器人權利呼吁者,為了揭發越前的施虐行為,進行了痛苦的手術,整容成了愛子的相貌,并且潛入社長常去的高級夜店,裝扮成他留作自用的伴侶機器人。在他喝醉的夜晚……”
“等等。”坂口打斷了陳述,“你是什么時候潛入夜店的?”
“周二晚上。社長習慣在周二召開對策研究會,如果營業順風順水,他晚上就會去享受生活。”
“你還蠻了解他。”
“我視他為仇讎。”由紀平靜地說,臉上沒有絲毫波瀾。她的冷靜克制令修治驚訝不已。
“這是你第一次潛入?”
“不,第一次撲了個空,這是第二次。”
“你是幾點潛入的?”
“檢察官,”修治開口道,“這與本案調查沒有關系,被害人潛入的不是私人住宅,并非犯罪行為。”
“這可難說,這家可是頂級的私密夜店。”坂口檢察官說。
“難道,你打算起訴我們入侵私宅?”種田突然說。
“不會。”坂口笑著說,“沒這個必要。因為我猜想,這潛入行動和你們的訴求一樣,是完全可以忽略的過家家游戲。”
檢察官可以這樣說話嗎?修治想,他看了看頭頂,無人機已經消失不見。種田老頭子想要繼續追問,被中原先生攔了下來。
“中原小姐,請接著說。”坂口攤攤手。
——越前社長進來的時候,我在L形沙發的最里邊坐著,這L形沙發,就是為會員隨時行茍且之事準備的。我將燈光調得很暗,社長進來后……
“等一下。”坂口問,“你把燈光調暗的目的是什么?”
“是害怕他仔細看我的面容。”由紀說。
“是嗎?”坂口高興地把腳從膝蓋上蹺起來,“故意讓他無法區分真人和機器?”
“是因為我害怕。”由紀說,“我畢竟是一個女人,既怕他看我,更怕我看他。我害怕看清他的面孔,看到這個性侵犯油光水滑的可憎嘴臉,我會恐懼憎恨到生不如死。”
“或者是,害怕自己會放棄引誘?”水上檢察助理追問。
“檢察官,本陳述與自訴方的主張無矛盾。”修治起立說,“顯而易見,越前社長的侵害意圖,早已在進入房間、看到由紀小姐之前就已形成。被害人把燈光調暗,并非主動引誘社長犯罪,只是一種緩解恐懼的行為。就目前來看,越前社長是否采取了侵害行為,并且該行為是否導致了侵害結果,才是我們需要查明的事實。”
“嗯,姑且聽聽你的。”坂口饒有興趣地把身子向前傾,“不過,由紀小姐,我在今日明晃晃的白晝之下,也不能分辨出你是真人還是機器人。”
由紀那像機器人般光滑的嘴角抽動一下,并沒有接話,而是繼續敘述下去。修治松了口氣。中原先生也緊張地攥緊紙杯,將白水一飲而盡,輔助人員很快將紙杯拿走了,更換新的飲品。
“社長進來后,醉醺醺的,一言不發,竟直接撲了過來。我害怕他吐在我的身上,趕快退讓,但他還是牢牢把我壓在身下。我咒罵他,踢打他,問他是誰,甚至喊他社長,他全都沒有反應,只是他全身發抖,發出興奮的嗚咽聲……”
“興奮的嗚咽?”坂口問。
“對,就像他某次酗酒在馬路裸舞,被警察扣下時那樣。”修治開口說,“另一回,他在停車場與情婦纏綿時,都出現類似的聲音。我可以提供這兩段錄像。”
坂口擺擺手,讓由紀接著講。
“掙扎到一半,我深淺不一、人類般的呼吸聲被社長察覺了,但他卻沒有收手,直到整個侵害過程結束。最后,我周身疼痛,便大哭起來。不知為何,他似乎也很痛苦,低聲號叫了幾句,就走掉了。”
“整個過程中,社長說話了嗎?”
“沒有。”由紀說。“我錄了音。在我問他、踢他,甚至哭喊時,他都沒有說話。”
“這不就無法證明侵害人是越前社長嗎?”
“不,這剛好能證明侵害人是社長。”修治將幾張圖片攤在桌上,“侵害前一天,越前社長自己在社交網絡上稱因壓力過大而失聲。”
“多完美的巧合。”坂口檢察官說,“還應感謝無孔不入的網絡。”
“另外,在反抗的時候,我揪下了社長衣物上的金色領帶夾。這是我保存的唯一證物。”
“自訴方請求調取越前社長離開夜店后,直至回到住宅期間,無人機拍攝到的高清圖像。”修治說,“通過與社長來夜店之前的圖片作比對,就能知道社長是否是侵害犯了。”
“好吧!”坂口說,“水上,電話通知警務關系部,馬上去辦。”
“可是就因為這點事……”
“快聯系!”坂口說,隨后又耳語幾句。水上助理立刻站起來,跑了出去。坂口檢察官也慢慢起身,在屋里來回踱了一圈,活動活動了關節,又重新坐下。
“就算侵害者是社長,又怎樣呢?”坂口說。
“那么,”修治挺起腰板,“我們就請求檢方以性侵罪起訴此人。”
“證據仍然不足啊。”坂口說。
“自訴人勢單力孤,所以掌握的證據有限,但足以引起檢方重視了。”修治說,“所以,懇請檢方以公權力搜集證據,調查起訴此案。”
“這件事情,即便證據齊全、侵犯事實成立,我們也沒有起訴的理由。”坂口說。
“請您明示。”
“主觀上,越前社長無侵犯人類的意圖,他進屋之后,想要侵害的是伴侶機器人,并非被害人。按當時屋內的昏暗條件,他無法辨明等在那里的不是機器人。”
“檢察官,性侵屬于行為犯罪,只要行為人完成了侵犯行為,犯罪即成為既遂形態。他的確侵犯了由紀小姐的身體。”
“代理律師不要避重就輕。”坂口說,“所謂‘行為犯罪要以滿足要件為前提,而構成性侵行為的前提是違背女性的自由意志。”
“是啊,面對由紀的抵抗,越前不是沒有收手嗎?”
“不。被害人明知越前要來侵害機器人,卻偽裝成機器人的樣子等待侵犯,實際上構成了對侵犯行為的承諾,所以越前社長的行為不會構成犯罪。”
“侵犯開始的時候,的確如此。”修治說,“但當侵犯進行到一半時,越前社長已經察覺到他侵害的是個真正的人類,但仍沒有停止侵害行為,直到完成了整個過程。”
“他處于醉酒狀態,未必能認得出人類。”
“醉酒不作為免責理由。”修治說,“而且,檢察廳就用‘未必這樣模糊的詞語來說話嗎?不是應該首先立案,調查出真相,再向法院起訴,以維護公正嗎!”
“可你記得嗎,《刑法典》第二十二章規定……”
“我六法全書比您背得熟!”修治站了起來,“檢察官先生!”
坂口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來。
“坂……坂口檢察官,”修治自覺丟臉,趕快坐下,“對不起。”
“沒關系,我現在不詰問你啦,平岡律師。”坂口轉向一旁,“我要拜托中原小姐一件事。”
由紀飛快地把頭抬起來,直視檢察官。
“中原小姐,”坂口說,“我想請你再表演一次,深淺不一的呼吸聲。”
八
全場立刻寂靜下來,檢察官們看著中原由紀的方向。由紀面無表情,依然呆坐在椅子上。
“坂、坂口檢察官,您是什么意思?”修治說。
“我的意思是,請被害人表演一下,可以被醉漢越前哲郎認出是人類的、深淺不一的呼吸聲。”
“反對。”修治說,“在這種情況下,怎么能表演出來被侵犯時的呼吸!”
“律師,你腦子壞了嗎?”坂口說,“反對?反對什么?這又不是法庭。要求法官呵斥我嗎?我只是出于檢方的審慎,提出請求而已。”
“我無法表演,”由紀咬著嘴唇說,“我拒絕。”
“你當然有權利拒絕。”坂口說。他笑著把身子往后仰,靠在散發皮腥味兒的柔軟椅背上。修治突然覺得有種詭譎的不安感升騰起來,他看看面色凝重的中原父女和種田,又看看檢方的三人。
“那我提出全面檢查身體的話,不知道你是否會拒絕呢?”坂口接著問。
“檢察官,”修治說,“難道,您認為她……”
這時,檢察助理推門沖進來,打斷了修治的講話。他徑直附在坂口耳邊,低語幾句。坂口點點頭。
修治頓覺可疑,急忙起立,大聲提出要求。
“那么,檢察官!”他說,“根據現有證據,能夠同意由檢方著手調查嗎?我們只要求調查而已。”
“好啊!”坂口檢察官也站起身來,如夜半的賭徒那般,向桌上重重甩出一沓照片——“但你先告訴我,這件事應該由誰來調查呢!”
修治俯身去看,卻看到搜查照片上清晰地呈現出一具卡在窄窄電梯井中的尸體,是具男尸,頭部變形,雙腿被繩索捆綁。身邊的中原先生一下把照片搶過去。
“這是……”
“這是凌虐機器人網站Motherless Robot的創始人,”坂口說,“中原先生想必不會陌生。”
“我怎么會認識……”中原開口辯解。
“發現尸體后,我們到被害人家中搜查。在密室里,我們找到了一小袋肉塊,經調查,確信是中原由紀的……一部分。”
“什么!”修治像觸電般蹦起來。
“由紀的……”中原先生慢慢站起來,手扶著桌面微微顫抖,“怪不得……”
“在電梯井男尸的身上,檢驗出了中原先生的指紋,此外,還有中原先生毛發的DNA。你以為我們剛才送檢的,是所謂無人機錄像嗎?實際上,是剛剛從杯子上提取的,你的信息喔。我今天自始至終與你們對峙,一口氣拖到現在,就是為了拿到你的信息,并等候最終的檢驗結果。”
“渾……渾蛋!怪不得……我怎么都……拼不出一個完整的她。”
種田老頭子在一旁嘆了口氣。修治還想說點什么,可是心中的震驚和狐疑使他搖擺不定,調查室的陽光仿佛變得暗淡,空調冷氣從四周不停地灌進來。修治扭頭,看看越發瘦小的中原先生。中原先生則攥緊拳頭,目眥欲裂。大約一分鐘后,他稍許平靜,開口講話。
“我承認。這……這是繼越前社長之后,由紀自作主張做的第二單……可沒想到,兇手的興趣如此血腥殘忍。這人渣直接殺掉了由紀,像對待機器人那樣,兇殺,肢解,支離破碎。”
“所以,你便親手報了仇?”檢察官繼續問。
“是的。人渣發現由紀并非機器人,卻仍然害死她,所以我必定要復仇。但我……沒能找到由紀的全部尸體。”中原先生猛地捶打桌面,骨頭碰撞金屬,發出沉悶的響聲。
“那么,這就算是認罪了。”坂口說,“中原先生,你覺得你是合格的父親嗎?”
“我為女兒報仇,而不是讓罪犯從你們這些骯臟的爪子里逃脫。”
“你由著女兒去被人侵犯!”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人擁有信念才能活著。你有你的信念,我和由紀,有我們的信念。”
“她為什么會做這些事?為什么會變成義無反顧的機器人權利者?”
“你知道曾被越前企業并購的公司——專門生產早期機器人的橘工業嗎?”
坂口檢察官想了想,點點頭。
“我曾是那里的員工。由紀是我領養的孩子,她沒有媽媽。小時候,我告訴她,她的媽媽……是機器人。她鬧著要看媽媽的樣子時,我……”中原先生閉上眼睛,“我便給她拿了一臺,公司的試作機。”
“試作機?”
“內部實驗用機器,并沒有量產。”中原先生說,“由紀很喜歡它,每天和它說話。當年的機器人還很原始,都是非自主型號,只能簡單地對對話、講講新聞、唱唱歌,驅動一些電器。但是由紀毫不嫌棄。‘她和媽媽長得一樣吧,由紀常說。”
“日常保養全由你一個人完成?”
“這款機器人優化得不徹底,所以經常出現故障,需要更換部件。我便借職務之便拿回來零件更換。不過……”中原先生嘆了口氣,“橘工業被并購后,早期型號的機器全部停產,再也沒有零件可換。她的媽媽……終于慢慢變成了廢鐵,再也不能開口講話了。”
修治聽到這里,突然感覺一陣刺痛。他一下想到了阿茶,阿茶同樣承受了失去母親、失去妹妹的痛楚。那年,阿茶在茫茫大海上見到由紀時,除瘋狂的愛意之外,是不是一下子產生了共憐與共鳴呢?不同的是,阿茶將自己托于大海,托于出世的孤獨,而由紀則把自己托于斗爭,托于入世的困苦。這是兩種選擇,注定擦肩而過,又奔向同樣的終點。修治把頭轉過去,看著依然決絕而茫然地坐在自訴席上的“中原由紀”。那已經不是阿茶的由紀,而是臺完美的機器。不知道它能否理解今日在立案調查室內發生的一切,會不會在數據激烈碰撞快速運算著的鋼鐵心臟中、在顱內人造神經元秘密編織的納米公路上、在這一切固件縱橫交錯形成的半自主的意識里,像一個真正人類那樣,對往事留下一點悲傷而可怖的印痕。
這時,坂口向等在一旁的縣警擺擺手,兩名警員走上前來。
“等等。”中原先生舉起手腕說,“人是我殺的,我會認罪服法。可是,今天的調查還沒完。”
修治一下緩過神來。對,由紀死之前,被越前社長侵犯一事,尚未說服檢方提起公訴。他立刻舉手發言。“坂口檢察官!”修治喊道。
“怎么了?你還要說什么?”坂口擺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
為什么是這種表情?不管這案子了嗎?修治納悶地想。突然,像腦中穿過一道電光,整個意識猛然通透。他愣在當地,隨后,把手慢慢放了下來。
“平岡律師,快啊!攻擊他!要求提起公訴!”中原催促道,“由紀雖然不在了,我們還要為她爭個公平……”
“不,中原先生。”修治說,“我們……沒必要再爭訟了。”
“為什么?”
“我認為,由紀她……沒有被任何人強暴。”
>> 九
“律……律師!”中原先生說,“你給我說清楚!”
“中原先生,沒有人在經歷痛苦的侵害之后,能夠第二次投身于這種‘事業!”修治說,“并且,在由紀的傷情鑒定中,沒有發現其他人的DNA,即便社長做了清洗,也不可能這么徹底。我們手中,實際上……什么證據也沒有。”
“那天晚上,”坂口檢察官開口,“無人機在一家紀念影展上拍到了社長,他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
“不!”中原先生怒吼道,猛然拍著桌子,“線人告訴我,那天晚上,社長的確進入了由紀的房間!”
“這么一來,”坂口說,“只能說明,進入房間的并非社長本人了。”
“那……那是誰?”
“實際上,我剛剛接到通知。越前哲郎社長提出要來檢察廳,向自訴調查班尤其是向名為‘平岡修治的律師說明一切。”
“什……什么!”修治站了起來。
“我要見他。”中原先生說。
“但是,你們的控訴仍未撤回,只能向檢察廳交涉,與被訴人見面不符合程序法規定。”
“那就算了……不見就不見!我還是要為由紀討回公道。幾周后,我照樣會來提起自訴……”
“好吧。”修治說,“公辦律師平岡修治,檔案編號37-35-10,放棄辯護。”說完,修治從西裝領口揪下了象征執業資格的葵花天秤徽章,拍在檢察廳光滑發亮的桌面上。“我愿承擔拒絕辯護的一切法律后果,并且,我本便不打算做律師了。”
“你……你這叛徒!”中原先生吼道。
“廳堂之上,以一冊法案是否通過衡量權利,又有何益?人倫之中,以三寸之舌左右逢源模糊真相,又有何歡?十年沉浮,我做一個徹頭徹尾的爭訟工具人,又是何苦?”修治說完,舉起手邊的徽章,用力扔向調查室角落的水槽,那金色的小玩意兒沿著米色的陶瓷表面轉了兩圈,便滑進深不見底的縫隙里。
“平岡律師,補章費要一萬元呢。”坂口檢察官說。
“暫且退讓吧!”種田老頭子拍拍中原先生的肩頭,低聲說。
中原先生瞪大眼睛看著修治,張開嘴,像鯉魚般直了直身子,最終卻一下癱坐在椅子里,再也沒有了爭辯的力氣。
“好。請越前社長到檢察廳來。”坂口對水上檢查助理說。
“社……社長已經來了,正在調查室門外。”行政秘書說。
“誰讓他進來的?”坂口皺眉問。
“對不起,我自作主張,讓警衛把他引進來了……”行政秘書低頭道歉。
“你……等著受處分吧!”坂口惱怒地威脅道。今天怎么諸事不順,他想。隨后,他大聲吩咐警員:“快讓越前社長進來!”
十
越前哲郎走進來時,穿著白西裝,戴著一副變光眼鏡,臉像沙皮狗一樣下垂,額頭上有兩大塊暗淡的老年斑。這便是越前企業的控制人嗎?修治想。看到社長進來,中原先生像狗一樣猛地起身欲撲,卻被種田死死按住。
動物,全都是動物而已。修治想著,習慣性摸了摸自己的徽章,卻落個空,不由得訕笑一聲。
越前先是深深地沖自訴席鞠了一躬。
“首先,向由我引起的誤會說聲抱歉。”
中原先生的眼圈一下子紅了起來。
“其次,也向平岡修治律師說聲抱歉。誰是平岡律師?”
“我是。”修治舉起了手,“為什么要道歉?”
“我是替您的朋友,石川茶一郎向您道歉。這是他留下的、唯一的心愿。”
“阿茶?”
“對,他是這么叫自己的。那么,石川茶一郎,或者說,數碼意義上的茶一郎也來到了現場,他有個口信要留給你。”
“什么意思?阿茶他……”
越前社長從口袋中掏出了一臺小小的機器,擺放在桌面上。阿茶頭部的全息投影出現了,一片綠油油的頭發和臉龐。
“視覺技術所限,只能呈現綠色的影像。”越前說,“但我保證,在這后面,是真正的茶一郎。”
“這是……阿茶?”
此時,全息投影開口說話了。
“下面播報,阿茶致修治的口信。”
嘀的一聲,口信開始了。
“修治,你曾說,我是一匹白馬。當沾染上罪惡的時候,白馬就會死掉,就會變異,就會瓦解。你只對我說過一次,但是,我終生銘記。即便你忘了這一切,忘了我們曾經的友誼,忘了一起度過的苦悶絕望的歲月,我也會記得你,會記得你曾把我形容成白馬這種動人、美麗而短暫的生命。我即是白馬。”
我怎么會忘。修治咬著牙想。
“想必你已經收到了我的上一封信。在得知由紀犧牲身體的打算后,我徹夜不能安寢。我要拯救她,但又想不出好的辦法,她絕對不會聽我的勸告。畢竟我對于她而言,只是見過兩三次面的普通朋友而已。于是我托父親朋友的關系,找到了越前企業,向社長告了密。可是……”
說到這里,阿茶的影像眨眨眼睛,嘗試看向社長的方向。
“繼續說吧。”社長說。
“可越前社長說——那有什么關系,我依然會這么干啊,因為我不知道她是真人呀!對簿公堂,我絕不會輸。
“于是我跪下,苦苦哀求社長。我答應您的一切請求,我說,我的命就是您的。要么,讓我替您去吧,區區一個女人,為此讓您陷入麻煩之中,不值得,太不值得。
“社長想了想,答應了我的請求——你真的要把命給我嗎?他說。
“是的。我說,事成之后,我隨您發落。我可以刺腹而死,也可以請您隨意摘取器官……
“不,我不會要你的命,越前社長說,我只是,要你換一種存在的形式,甚至,讓你獲得‘永生。
“我答應了這個條件。在線人來報的時候,我代替社長,在夜晚進入了由紀的房間。由紀抬起頭,看到穿著社長衣服的人是我,驚恐不已。我向由紀說明了一切,她很憤怒,要我永遠別出現在她眼前。我看著她極其麻煩地制造傷痕、偽造錄音,但我沒有碰她,由紀,是清白的。我必須向修治留下這條口信,以證明由紀是一個清白的女人,而越前社長,同樣也沒有犯罪……”
“清白……之身。”中原先生從鼻孔中噴出一股不屑的冷氣來。
“什么叫換一種存在的形式?”修治問。
“你們現在看到的,其實是石川茶一郎的虛擬人。”越前社長說,“是本社與聯合治療公司合作研發的項目。它比永遠無法取得突破的半自主機器人更加接近人類,因為,它就源自活生生的人。”
“我……聽說過這玩意兒。”坂口檢察官摸著下巴說,“新聞中的思維克隆技術?將人的記憶、行為方式、人格特征復制之后上傳,成為數字的、虛擬的意識?”
“是的,我們突破了瓶頸,”社長說,“觸摸到了蒼穹。”
聽到這里,阿茶的虛擬人,或者說思維克隆人,在檢察廳閃著寒光的桌面上眨了眨眼睛。
“這就是,你和阿茶的交易嗎?”修治說,“把他變成了一個怪物!”
“言重了。我社與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簽訂了平等合約,他自愿參與試驗。他的意識被復制后,上傳到了我們的服務器,受到妥善的愛護和保存。甚至……有可能因此得到永生。”
“可他永遠失去了肉體。”
“他沒有放棄任何人身權利。”越前說,“生命權、健康權,以及談戀愛的權利……”
“笑話!他不是完整的阿茶!”
“是絕大部分的阿茶,”越前說,“是阿茶的核心。”
“那真正的阿茶呢?”修治問,“阿茶在哪里?”
“修治,真正的我不存在了。”桌面上的阿茶突然說,“不可能存在兩個我。這在倫理上是不能被容忍的。”
“那……他到哪里去了?”
“他遵守了合同的約定。”虛擬人說,“他……死了。”
修治感覺涼意從頭頂滲入腳心,全身的骨頭劇痛欲裂。
“越前哲郎,乘人之危者,偽君子。”修治說,“你只是需要一個實驗品、犧牲品,正好阿茶送上門了。”
“這是他的選擇。”越前社長說,“我不可能選用正常的人做實驗,只能用求死之人。虛擬人誕生,原人必須死亡,虛擬人要得到身份,原人必須拋棄身份,一個人不可能擁有雙份的生命,否則會產生人際、倫理、社會上的巨大問題。茶一郎對本項目,不,對人類的貢獻,是無可比擬的……”
“我不承認這是他,我只承認真正的茶一郎。”
“如果你說阿茶的肉體。”虛擬人說,“他已經死了。我們共同存在了一段時間,經過了數周試驗、磨合和調試,他終于完成了使命。而我,就是脫離了束縛的阿茶,是阿茶的魂靈。我們是同一個人,擁有共同的經歷、共同的情感、共同的回憶……”
“不。”
“你記得我們讀書時候嗎?有一年,名演員三國連太郎去世。我們連夜在學校操場用拖把寫了大字,第二天被罰清洗整條跑道。你記得我們寫了什么字嗎?”
“不記得。”修治沮喪地說。
“永遠的青年,三國連太郎。”虛擬人咧嘴笑著說,“另一次……”
“這些只是記憶而已,只是你僵化的記憶。你仍是機器,是自視甚高的可怕算法,是個數碼世界的僵尸,沒法發掘出任何新的東西。而那些真正的阿茶的做法、阿茶的情感……”
“不,我就是阿茶。我的意識復制、上傳到了這里。”
“我收到了阿茶的兩封信,不管是紙書,還是今天的口信。這兩封信里,充滿了對由紀熾熱而蠻不講理的情感,對妹妹充滿痛苦的追憶,對朋友真誠不加掩飾的傾訴,對這個世界晦暗而不能改變的絕望。那是真正的阿茶,而不是只會狡辯的怪異機器。”
“可修治,這兩封信……”虛擬人說,“都是我寫的啊。是意識上傳之后,新的我寫出來的。與他無關啊。”
修治愣在那里,感到驚人的沉默覆蓋了自己的心臟,又在巨大的空洞中層層衰減下去。他已經無法分辨出信的口氣,無法得知真正的阿茶和虛擬人的區別。他無法挽回地動搖了,他知道,心中的一塊堅硬的厚土正離他而去,它帶著阿茶過去的美,帶著往昔珍貴的記憶,帶著那匹白馬和叫作中原由紀的倔強女人,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名為新時代的走廊的盡頭。
“好了!各位投資人、各位董事、各位專家,今日之測試目的已完美達成。”越前手扶左耳說,“經實地檢測,我亦親眼所見,即使是多年好友,也無法分辨思維克隆人與原人的不同之處。結論——完美復制。”
“你在和誰說話?”坂口檢察官問。
“項目,成功!”越前哲郎攤開雙手,似乎在舞蹈著奉獻出這個綠色的寶貝。
“不行,由紀!越前!血債血償!”中原先生突然暴起,沖向檢察席,“那些遭虐待損毀的機器人怎么辦!讓商人在這里操縱司法,你們檢察廳都是飯桶嗎!”
“逮捕他。”坂口說。
屋內的三個警察全部撲向中原。此時,一旁的種田老頭子卻大叫一聲,轟然摔倒在地,白目上翻,全身抽搐起來。正當人們手足無措之時,行政秘書站起身來,從西裝懷內掏出手槍,沖越前社長連開三槍。大亨越前哲郎血濺當場。坂口回過神,一把抱住行政秘書,將他摔倒在地,警員和檢察助理按住他的四肢,把槍奪下。
“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坂口怒喝道。
“種田十三。”行政秘書咧嘴笑著說,碎裂的玻璃在左眼珠上扎著,稠血如同巖漿般流下來,流進嘴里,染紅了潔白的牙齒。“我就是燒掉議員宅邸的那個人呀。”
坂口抬頭看過去,卻發現種田老頭子已趁亂消失不見,只剩被銬在地上掙扎的中原。四目相對,中原開始哈哈大笑,他的淚噴濺出來,落在伴侶機器人的腳邊。此時,中原由紀的機器替身卻站了起來,她身處這混亂的一幕中,第一次略微感受到電子神經元組成的穩定世界的崩塌。有人在喊話,有人在向外跑,沒人顧及她。于是她搖搖擺擺地走到桌子旁邊,仔細看著散亂的案卷材料最上面那張中原由紀的半身照片。漂亮的女人,旁邊卻是血腥難看的圖片,一具尸體。這是從美到死的歷程,人的腐爛,就像機器人作為物品的滅失。這就是死。她第一次有了生與死的概念。于是機器人抓起這幾張照片,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與此同時,修治癱坐在地上,直直地盯著他的朋友,綠色的阿茶,唯一的阿茶。
“修治!”虛擬人說,“……的南方。”
“什……什么?”
“去,佐賀的南方。”
修治記住了這句話,愣愣地點點頭。
“干得好,修治。”虛擬人說,“人們生活,虛度時日;人們死了,回到故鄉。我的朋友,白馬的騎士,平岡修治。我,永遠的青年,石川茶一郎。”
>> 尾聲
秋天的末尾,便是冬季的發尖兒。這個季節的旅人本應裹上厚厚的呢子外套,可佐賀地區沒有這么寒冷,今年又是暖冬。修治沿著“有明海”的廣闊海灘徒步旅行,竟覺得心曠神怡。
門扉敲響,風鈴叮咚,這是修治在佐賀進入的第四十二家便利店,他依然在尋找朋友的蹤影。便利店中的電視播送著新聞。越前哲郎本尊已死,但他的虛擬人正在辯論節目中指點江山,這位幻影大亨目前正致力于推動立法,“虛擬人權利限制法案”代替之前的機器人法案,被提交到議會討論。各物種光怪陸離,各執一詞,林林總總,全都使修治提不起興趣來。
“請問,”修治舉起手中的傳單,“這個男人,您見過沒有?白凈、瘦瘦的,說話慢聲細語。”
便利店的老店員抬起眼睛,對著照片仔細看了幾秒鐘。
“抱歉,沒有。”他說,“這是您的什么人呀?兄弟嗎?”
“不,是我的同鄉。”修治說,“還是謝謝您。”
“不要擔心。”老店員說,“無論漂泊多遠,人總會回家。”
“是啊。”修治說,“但我也說不好,哪兒才是他的家。在記憶里有他的母親,在溪邊有他的妹妹,在學校有他的好友,在海上有他的愛人。”
“多么幸福的年輕人。”老店員說,“我啊,一輩子就沒離開過故鄉,從沒離開這個海邊的小地方。”
修治點點頭。“不錯,畢竟是小小的、美好的故鄉呀!”
他把手插進風衣口袋,攥緊了阿茶的信。
——故鄉呀,挨著碰著,都是帶刺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