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探 ·最后一作

晨辭

一

“每個作家都會把自己寫進處女作里?！?/p>

大凡“砰”的一聲合上微微泛黃的書本，再翻過來把書拍在如鏡面般的長條餐臺上，然后掩面讓自己趕緊抽離一會兒。他剛想掏出紅寶山煙盒，就被一只肉嘟嘟的手按住。

“室內禁止吸煙。都什么年代了，直接讓超夢AI生成就好了，還費那勁看什么書?！崩蠝弥粔K雪花糖般的抹布，像強迫癥一樣使勁擦著綠塔茶餐廳餐臺上的玻璃，還歪過頭看能不能照出倒影來。

“聽說最近流行懷舊懸疑，我就去買了點記憶素材，然后把什么連環殺手、懷舊、毫無尿點這幾個關鍵詞輸進‘超夢。這個3.6版本的AI就是不一樣，一啟動就好給力?！?/p>

“那場景營造的，嘖嘖嘖。我一個人走在一條非常暗的小巷子里，總覺得后背發涼，好像一直有個人在跟蹤我。猛一回頭，一個渾蛋一拳就把我撂倒了。他把我死死壓在身下，臉被他按在地上反復摩擦，他用刀‘刺啦一下劃開我后腦勺的腦機，一把就把我的記憶卡拔掉，扔到地上狠狠地踩碎。我趴在地上動彈不了，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根本邁不開，只能目送那個渾蛋一溜煙地跑了。我喊也喊不動，整個人就差在夢里哭出來了?！崩蠝贿呎f一邊瞪大眼睛，仿佛他又進入了夢鄉，光溜溜的禿頭油光锃亮。

老湯繼續繪聲繪色地講道：“一轉眼，老子就開始在夢里找廁所，什么爛尾樓、礦井、破公園、菜市場、垃圾站，尿了一遍又一遍，兇手就站在我旁邊幫我吹口哨，還把我的記憶卡掰碎沖進下水道，這可把老子嚇醒了。我做超夢前就不該喝那半打‘象?。　?/p>

“把你的老‘海馬記憶卡換掉吧，聽過他們新出了一款‘海云記憶卡，可以一鍵上傳到云空間，這樣你就不用怕了。”大凡看著餐臺倒影里消瘦的自己，又看著老湯擦一會兒餐臺就開始氣喘吁吁，當年壯如牛的老湯現在連擦個桌子都這么費力。

“我才不怕呢，都怪超夢AI太真實了。下次你自己沖奶茶?！崩蠝延≈恢荒膛５目Х缺B同碟子擺在大凡面前，馬上又用抹布把不慎滴出來的水珠擦干。

“再來個西多士，多抹點黃油?！?/p>

“膩不死你！”

“你這個吝嗇鬼抹的黃油，膩得死我嗎？”大凡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環視四周，上班時間已經過了半小時，坐在店里的顧客稀稀拉拉，輕輕地問一句，“老湯，咱們有多久沒接活兒了？”

“我看看哈?！崩蠝戳艘谎蹝煸趬ι系摹袄顒倜鳌闭骐娮踊蕷v，“哇喔，到今天就快四個星期了。”

“你說，上頭該不會把我們忘了吧？”

“今天蛇沖豬，煞東……”老湯拿起平時記顧客下單的小本子，嘴里小聲嘟囔著，“已經好幾期沒中了，旭仔！我這次尾號選個必勝號碼——4！四季發財！”他喊著這店里唯一的一個機器人伙計，讓它幫自己網上投注。

“恭喜發財?！背美蠝蛔⒁?，大凡低頭把煙叼在嘴里點燃。

綠塔茶餐廳是一座三面玻璃的房子，依著一堵半山腰的石墻而建，各種深綠色的藤蔓從山墻蔓延到玻璃屋頂，順勢像窗簾一般垂下來。如果遇到好天氣，晨光就會灑滿這間房子，把透明玻璃照得光彩溢目。

硅塔集團的芯片設計員、腦機工程師、行政職員、業務員們每天搭乘鯪魚罐頭般的高架橋城軌，過江穿樓貼地飛行，出站后如果想抄近路，就得爬個三四分鐘的山間階梯。路過茶餐廳的時候剛好饑腸轆轆，點個奶茶三明治套餐，跟經常一起拼桌的熟客或者機器人伙計抱怨幾句工作，調侃幾句領導，爭論幾句AI訓練方式，磨到時間差不多了，就起身走向高聳入云的硅塔大廈?！熬G塔每天不打卡，硅塔全勤也白搭”是硅塔老油條們的座右銘。

剛烤好的西多士冒著熱氣端上來，厚厚的一層黃油融化了大半，噴香無比。大凡趕緊拿起西多士，順便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靠近門口金龍魚魚缸的卡座，送到嘴邊的西多士突然停住。

天啊，她為什么每次都穿得那么浮夸，天天坐辦公室，偶爾出次外勤，就得這么隆重嗎？一頭金色光澤的法式盤發，一套定制的深紫色套裙，胸前別一根金邊白色云母胸針，炫耀她剛剛升職加薪。還有那條略微顯舊的珍珠項鏈，每次她生氣的時候都會不停地揉捻，抑制臉上的皺紋不要跟著抽搐。

這本書我才剛看到三分之一啊。大凡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狠狠地咬了一口西多士。

“說吧，這次的屁股有多難擦?！贝蠓惨黄ü勺谖魑侄鲗γ娴淖簧?，一只手搭在卡座的椅背上。

“說了多少遍，你們的鴛鴦奶茶太甜了?！蔽魑侄鞣浅＞徛赜眯°~勺攪動奶茶，“上一家店主開的咖啡廳，不是茶餐廳?！?/p>

“所以他干倒閉了。您的建議我們收到了，歡迎下次光臨?！贝蠓沧隽艘粋€請的動作。

西沃恩連忙將手中的銅勺敲了一下杯子后放在杯盤上，咳嗽了一聲，說：“今天早上六點四十分，智能警報AI向警方發送了一條警報，稱在江邊發現了一具尸體。我們經過生物特征識別，是一位女性。身上沒有傷痕和搏斗痕跡，但是腦機被挖開了?！?/p>

“你們屏蔽新聞的能力又長進了。你知道，我有嚴重的失眠，一大早在賽太網上搜了一圈，根本沒有這條信息。”

“新聞是我們的好伙伴。”

“記憶卡被偷了嗎？”大凡并不感到意外，這年頭總有一些變態喜歡收集女性的記憶卡，有的喜歡躲在小黑屋里細細回味、窺探，有的職業變態還會通過黑市把這些素材賣給那些超夢創作公司，公司拿到素材后經過專業包裝和剪輯，再去掉個人信息，搖身一變就能合法公開出售。

“問題就在這里，學習卡被挖了出來，扔在旁邊。從外形上看是硅塔出品的‘學塔卡。她手里還拿著一把刀。初步鑒定，是她自己把后腦的腦機挖開的，不慎挑斷了頸內動脈，導致失血過多死亡。刀上只有她的指紋，她是左撇子，傷口方向也吻合。”

頸內動脈都被挑斷了，對自己下手這么狠嗎？

“那張學習卡經過鑒定，是她的，沒錯吧？”

“從智能警報系統對周邊的監控錄像來看，她從補習班下課后，獨自步行了大約半小時，來到江邊，其間沒有其他人來過。”

“有啥好查的，結案吧，又是一起自殘案件?！蹦贻p人的大腦因為還在發育，所以腦機裝置被設計得無比牢固。如果沒有監護人的許可指令，只能靠蠻力取出記憶卡和學習卡。

大凡繼續補充道：“青春期時可能受了什么刺激，或者做了什么想忘掉又忘不掉的事，想挖出記憶卡毀掉，結果挖錯了。可惜啊，學習卡只是幫你短期記憶和加強運算能力，如果你自己的‘原腦記住了，你就算把記憶卡燒掉也沒用，你會記一輩子?！泵棵肯氲竭@里，大凡都不禁感慨，碳基生物真是脆弱啊，既做不到永遠記得，又做不到永遠忘記。當年設計保護機制的人也預料不到會造成這么多的悲劇。

“在沒有排除她的腦機系統被人為黑進病毒之前，我們不能草率下定義。鑒定技術組還在鑒定中?！蔽魑侄鏖_始提醒大凡，“而且，局里的意思是，這起案件要往‘他殺的方向查……”

“你知道我一定會問的——為什么要往‘他殺的方向？”大凡很快打斷了她，雙手交叉砸在桌上。

西沃恩開始揉搓自己的珍珠項鏈：“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警憶通版本更新了，變成了24小時全程自動記錄，還有AI判案功能。如果我們收集到的證據達到條件，系統就會自動判定并上報給上峰。我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p>

“你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p>

“實話跟你說吧，這個月的‘自殺指標用完了。局長很生氣，他希望這個案件是‘他殺。”

“他老人家臨退休前想撈個好名聲？”

“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幾年出現了好多起想挖出學習卡、記憶卡而自殺自殘的案件，上面下了硬性指標，每個月最多只能有一起，超出就問責?！?/p>

“早跟你說了，我是一個‘松井派，我對‘硅塔出品的東西從來沒有好感?！?/p>

“那是因為松井公司不在我們轄區，你以為他們的‘E松學習卡問題就少嗎？”

“好吧，所以你們先讓我們這些苦命的臨時警探去查案，然后你們再按照這個思路開啟‘警憶通，就能確保得到你們想要的結果，還能規避AI判定，對嗎？”大凡突然向前探出半個身子，“但是如果連我們也查不出來是‘他殺，大家怎么交差？”

“我只能說，上峰從來都是對的。剩下的，就是你我的工作了。”

“怪不得你升得這么快啦，Madam（長官）！”

“上下協力，無往不利?！蔽魑侄鞫似鸨樱烂赖睾攘艘淮罂?。

二

“媽，我真的盡力了?！?/p>

“沒事，寶貝，你就是對這次模擬考的題目有點不適應。來，再加把勁。”

“媽，我真的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優秀?！迸⒌穆曇裘黠@已經帶著哭腔。

“傻孩子，在媽心目中，你就是最優秀的，你就是這次沒發揮好。相信媽，你爸和我已經在想辦法了?！眿寢尠雅⒈г趹牙铮斑^幾個月要中考，硅塔職中的學費那么貴，你一定要考到免費名額，補習班也會獎勵你一筆錢，只要考上硅塔職中的重點班，你畢業就可以保送進硅塔集團，不用跟你爸一樣還得辛辛苦苦考個高中，再考個大學……”

“媽，我真的累了，這次模擬考比去年中考真題難多了，真的不怪我?！?/p>

“不能掉以輕心哪，像我們這種出身的家庭，每年沒多少人能考得上免費生，那學費多貴啊。你一定要牢記，會讀書就是會賺錢……”

智能面板的嘀嘀提示聲打斷了媽媽的唐僧經，屏幕里還傳來了爸爸的“新車”——安城牌SUV轟隆隆的發動機聲音。

“嘿嘿，好久沒自己開車了。還真是帶勁，好幾次差點撞到那些賊快的智能車。今天我還超了一輛車！厲害吧？爸爸當年學車的時候，還是開手動擋的喲?！卑职诌M門后脫下了滿是口袋的灰色工裝外套。

“要不別開老爺子那輛老古董了，多危險啊。大不了咱們再去貸筆款，找你那個小學同學‘二手寧，買一輛二手的智能車吧。”

“補習班的學費已經那么貴了，再貸款怎么還得起？”爸爸臉一黑，用力地扯開束縛得緊緊的領帶。

女孩名叫金佑子，正是豆蔻年華。精致的尖鼻，圓翹的下巴，也許生前是個驕傲的人，但是平滑的額頭，又好似保留了幾分天真。血漬更加清晰地勾勒出她的下頜線。

腦機在沒有專業儀器的輔助下暴力挖開，記憶卡特別容易損壞。大凡往自己的腦機輸入女孩殘存的記憶，癱坐在迅騎公司的士的后排座椅上觀看了這段剛剛搶救出來的片段。大凡的腦機很久沒更新，雪花有點多。按老湯的話來說，大凡腦機讀取記憶時的畫面，基本停留在顯像管電視的階段。

自從城市交通全面智能化以后，迅騎公司的士全部按照交通大腦系統規定的路線自動行走，你要是嫌慢，可以加錢讓系統下指令讓其他車輛為你讓行?！爸灰X給夠，永遠不塞車?！?/p>

大凡有時候拿著西沃恩給的臨時警徽讓系統加急插隊，但是大部分時候他都是一上車就裝作頭疼腦熱，一副必須馬上就醫的樣子。迅騎公司遇到他這種人，也只能自認倒霉，按照規定為他加急。

他是一個上學時全靠“原腦”天賦吊兒郎當混到畢業的人，來到補習城，頓感渾身不自在。狹窄潮濕的街道，密密麻麻的補習班霓虹燈廣告，街上到處是丟棄的能量飲料罐，還有翹課后在街上打鬧的問題少年，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腦機潤滑油的味道。這里除了頂層和天臺，所有的房間都是24小時開著燈，好讓學生們忘了白天黑夜，直至通宵達旦。

這里離江邊的佑子死亡地點很近，法醫推測的死亡時間應該是凌晨4點左右。以前就聽說過，那些魔鬼補習班下課的時間往往都是凌晨三四點。寒假即將結束，很多家庭都會把小孩送去再沖刺一把。如果她的基礎足夠好的話，也許會更早一點下課。那么昨晚補習班的老師作為最了解全班學生的人，第一時間找到他準沒錯。

說不定他主動坦白殺了人，我就能早點下班呢。大凡每次接活兒的時候都有這個單純的小小愿望，甚至還在不久前的春節專門去城隍廟許愿。

找到補習班的名字并不難，西沃恩正源源不斷地把佑子的資料傳給大凡。找到這個補習老師就更不難了，遠遠就能看到碩大的全息廣告投影飄浮在一棟粉藍色外墻的樓上——“付大補習班，帶你拋離地平線！全城十大學習卡金牌教練”。他那單手扶眼鏡的姿勢，你以為自己是名偵探柯南嗎？

“不好意思，請你出示一下你的證件?！?/p>

“沒問題，這是我的‘239警徽?！贝蠓蔡统鏊碾娮泳?，上面顯示著倒計時。也許是制度設計有意為之，這座城市規定警局立案后24小時內必須啟動“警憶通”。而在很多只會沖咖啡和炸甜甜圈的警察們看來，所謂“24小時必須”基本等于“23.9小時后再說”。23.9個小時內委托大凡這種臨時警探先探路已經成為一種潛規則，警局甚至還會授予他們一個23.9小時臨時警徽，所以又被稱作“239警探”，有好事者起了個“臨時工警探”的外號。

付老師看到大凡穿著一件深棕色古巴衫，表露出的眼神似乎不太相信這是一個警探。

“付老師，你們是凌晨三點半準時下的課，對吧？”

“當然，我從來不拖堂?！备独蠋煹哪樖且桓崩辖處熖赜械牟蝗葜靡傻纳袂椋瓷先撛谌畾q左右，戴著一副跟年齡反差很大的方形金框眼鏡。“我還需要提醒你，我上課也很準時。你只有十分鐘。”

“付老師，你真的很優秀啊，桃李滿天下?！贝蠓舱酒饋硌惨暳艘恢芩霓k公室，刻意營造壓迫的氛圍。原本就不大的房間除了書柜，還專門設置了一整面榮譽墻，上面整整齊齊地擺放他獲得的各類獎項和學生家長送的紀念品。

“我聽說你以前是在硅塔職中任職的，怎么現在來開補習班了？”

“那還用說，補習班收入更高啊。”

“所以你只認錢嗎？”大凡站在一面特別顯眼的“春雨潤物，明德育才”的錦旗前，背向他問道。

“你……”付老師仿佛被激怒，握緊拳頭挺直了身子。

“付老師，問個私人問題——您的頭發是在哪里植的？這么茂密。”

付老師終于忍不住，非常生氣地站起來，努力地壓低沙啞的聲音：“你真的很沒禮貌，請你離開?！?/p>

“別急嘛，我這是在嫉妒你。你們雖然整天跟學生一起，躺在特制的床上，把那根線直接插進后腦勺的接口，但是你們也一樣需要高強度用腦，不斷地訓練他們怎么運用好這張卡。真辛苦啊?！贝蠓矊ｉT假惺惺地點下頭表示敬意。

付老師的臉看上去緩和了不少。其實哪個職業都一樣，只要干久了，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工作辛苦。

“你到底想問什么？”

“你們班上有個女生，佑子，她失蹤了?！边@是大凡常用的套路，故意把事實說得有些偏差，試試對方的反應。

“唉，又來了。她媽媽可真是個控制狂啊，從下課到現在還不到7個小時吧，聯系不上自己的小孩，又去報案。她有沒有想過，是佑子不想搭理她啊?！?/p>

“你似乎對佑子很了解?！?/p>

“哪有，佑子是我們班上進步最快的學生，我們想把她打造成一個補習明星學生。”

“然后把她做成廣告投影，投到樓頂、地鐵城軌站、學校門口，當成你們又一塊金字招牌?！?/p>

“警官，要不你也加入我們吧，你真是個營銷人才?！?/p>

“那凌晨下課的時候，佑子有什么異常嗎？”大凡迅速又把話題轉到佑子身上，再次試探他的反應。他對打工可沒什么興趣。

“凌晨的課程沒有什么異常，倒是……可能她最近學習壓力太大了，經常上課上到一半就需要拔掉線緩一緩?！备独蠋熡杂种?。每次遇到這種情況，大凡都會莫名興奮，說明有料可挖。

“是什么樣的‘緩一緩？不會也是‘燒腦吧？”大凡又想起了老舊腦機時代留下的陰影，那時候對大腦神經元電信號的錄制和刺激技術還不太成熟，每次用完之后大腦都要冒煙，甚至能聞到真正的“燒腦”味道。

“警官，都什么年代了，腦機都是用納米級別的微電極捕捉電信號，也解決了散熱問題，早就不‘燒腦了?？赡苁悄X機過載了吧，偶爾會引起疼痛。你要知道，像她們這個年紀，學習強度實在是太高了。我作為一個老師，有時候也于心不忍?！?/p>

“哦，你是認真的嗎？你們這個補習班算是這座補習城規模前幾的吧?！贝蠓沧隽艘粋€表示很高的手勢，“難道不是對學生要求很高嗎？”

“我們不是一味逼學生高強度學習，我們更注重開發學生運用學習卡的方式方法，而不是依靠蠻力去榨干學習卡的極限?！?/p>

“我是倒霉，我讀書那會兒，松井、硅塔兩家公司還在準備競賽，學習卡更新換代太快了，一個月一個新版本，我這種靠‘原腦學習的人，拼了命也趕不上有錢人的小孩?！贝蠓查_始有意地往學習卡的話題上引，果然付老師也有點坐不住了。

“早期發展總是野蠻的，后來議會才通過了‘學習卡限制法案，我們也轉變了培訓方向?！?/p>

“可是我聽說，你們另有辦法繞開法案?！贝蠓蚕肫鹆擞幼拥哪嵌斡洃?。

“沒有這回事，我們這里沒有！”回答之快，連付老師自己都吃了一驚，馬上低下頭沉默不語。

空氣凝固了好一陣，大凡又想到，學習成績太好的學生，往往在班里可能會沒什么朋友，人們總是羨慕可以花錢買到的東西，嫉妒花錢也得不到的東西。于是他打破了寧靜：“佑子平時有處得特別好的朋友嗎？”

“應該是巴切娃吧，她們讀同一所學校，經常放學后一起上補習班，吃飯也經常在一起?！?/p>

“付老師，你業余時間還會創作超夢的嗎？”大凡不聲不響地又走到窗邊的柜子前，發現了一整套超夢錄制設備，外表設計很簡潔，外掛在腦后運行的時候，還會發出高級的流光溢彩。

“一點業余愛好，弄著玩唄?！?/p>

“這個松井ER800可是高級貨呀，不僅可以導出內容，而且還支持多人同步錄入和編輯?！?/p>

“學渣文具多，菜鳥裝備多。我就屬于這類?！?/p>

“這個型號好難買啊，我想買好久了，我能體驗一下嗎？”大凡不等他回答，已經把松井ER800抓起來。

三

老湯很不情愿地把身上的白色圍裙收起來，跟旭仔簡單交代了幾句。旭仔是一臺二手機器人，剛買不久就遇到金融泡沫破滅，生產商轟然倒閉，當初承諾的終身免費OTA（遠程升級）不到兩年就壽終正寢，于是旭仔身上的小Bug累積得越來越多，所以每次老湯離店辦事，都得事無巨細向旭仔一一交代。

但是今天不行，他必須配合大凡，馬上登錄。

“賽太網登錄中……”

老湯躺在這張蠟黃的藤編躺椅上，偶爾會想起以前的老搭檔。那時候腦機裝置剛發明出來，工程師們還無法消除裝置對腦干的干擾，為了鼓勵用戶長時間登錄，使用時人體必須泡在裝滿藍色液體的“松井一號”生命維持器（俗稱“藍浴缸”）里。有一次，老湯接到一個潛伏任務，時間長到讓人忘了時間。在一次對方的猛烈進攻過后，老湯與搭檔失聯了。等到任務結束醒來，發現搭檔早已感染了腦機病毒，沉在了藍浴缸的缸底。

非常貼心的是，松井公司對此早有經驗，量產的生命維持液里都會加入高劑量的防腐劑。雖然老搭檔的尸體泡了四五天，但是老湯把他抱出來的時候還是那么安詳、那么栩栩如生。

老伙計，保佑我吧。

“快快快！結束動作是B5號動作！”

完了，太早黑進來，居然趕上了演出Live。老湯暗暗叫苦。

從此刻起，他就是地下虛擬偶像團體“超6氣”中的湯寶。

各種五顏六色的發光條正在迅速地按照設定的程序變化位置，來回穿梭，組成各種幾何圖案。湯寶穿著專門為這次演出準備的流體漸變演出服，飄浮在這個球形演出場的中央，接受來自上下左右全包圍的粉絲應援熱浪。當這股山呼海嘯的熱浪撲過來，湯寶身上的流體漸變服立即如煙花一般綻放，粉絲們見狀更加瘋狂，打出整齊劃一的全息Call。

“還有5秒！”

湯寶手忙腳亂地跟著隊員比畫了幾個動作，終于找到了原人物預設好的腳本，趁倒數最后一秒啟動。在空中迅速做了十幾套動作，與隊友在空中穿插了六次隊形，超聲波背景音樂的節奏變得越來越強、越來越快，最后六十七個人終于在空中擺出了無比華麗的Ending造型。

“限定曲目全部演出完畢！謝謝大家的捧場，稍后我們還有特典會，請各位點擊面前的全息鏈接，即可馬上參與！”

在擺出上百個姿勢跟粉絲們合影、握了好多次手、簽了好多個簽名之后，湯寶累得快抬不起頭，這時終于看到了她。

“湯寶，我一下課就進來排隊了。你沒有等我太久吧？”一個圓滾滾的俄羅斯大套娃撲了上來，娃娃的臉浮現精致的虛擬表情。演出設置在中午不是沒有道理的，這個年紀的學生是不需要午睡的。

“謝謝親！我就知道你會來！今天我也是元氣滿滿！”如果不是這次任務，湯寶寧可泡一百杯鴛鴦奶茶，也不想黑進“超6氣”團體假扮虛擬偶像這么久，但是他哄起女生總是這么得心應手，就像他做泰式拉茶時一樣絲滑。

套娃伸出兩只木槌般的手，迫不及待地展示她剛搶到的彩券，說：“今天我買了10分鐘獨享券。你能陪我一會兒嗎？”

求之不得呢，巴切娃，等了你好久。“好呀親，我好懷念跟你的上一次獨享呢。總想著什么時候再來一次?！闭f完后，老湯也有點惡心了。

兩個人瞬間被一個正方體包圍起來，隔絕了一切外界信息。

“湯寶，我最近好煩?！?/p>

原來我的人設是知心大哥哥呀，歪打正著了?！班培牛瑴珜氃诼犞??！?/p>

“我不喜歡在寒假上補習班，好悶啊?！碧淄薜拿碱^緊鎖，眼睛瞇成了波浪線。

“嗯嗯，是你父母要求你上的嗎？”

“不是的，我陪朋友一起上的。她媽媽好像對她好嚴格，逼她一定要上補習班?！?/p>

“那你在補習班開心嗎？”

“不開心，我很討厭那個老師，非常討厭！”

等的就是你這句話?！鞍パ?，這么倒霉呀，湯寶當時也有個討厭的排舞老師，搞得我上課時根本不想聽她講話，排練的時候就經常跳錯動作?！?/p>

“那你說我應該怎么辦呢？”套娃的眼睛已經變成淚汪汪，“我已經很努力在跟上節奏了。”

“湯寶后來想了一個辦法，就是用一個AR眼鏡，把她的頭換成我喜歡的女明星，這樣我就沒那么討厭她了！”

“哈哈哈，真是個好辦法，下次我試試?！?/p>

“嗯嗯，你要是能忽視他身上的討厭點，就更好啦?！笨磥磉@個付老師可能還是有料可挖。

“我很難不討厭他。他除了長得帥點，好偏心好死板！明明就是我長得漂亮，成績也不差，但是每次補習明星都沒選我！”

“你當然很漂亮啦，可能有的男老師不想被人誤會，會故意表揚一些長相普通的女生?！?/p>

“可是我朋友也很漂亮呢，成績也好?！?/p>

“別灰心呢，你和你朋友都很優秀！所以你們才會互相吸引，成為好朋友呢?！?/p>

“也許是吧。但是，但是他還有個很變態的習慣！”套娃氣得身體開始膨脹，“他喜歡把我們女生單獨留下來輔導！”

“啊，留下來……做什么事呢？”湯寶大吃一驚，這可是重要的線索啊，這個付老師真的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嗎？

“不是你想的那樣啦，我朋友因為學習成績好，老師就經常給她開小灶?！?/p>

“嚇我一跳呢，這玩笑可不敢隨便開。”湯寶還是將信將疑，畢竟大凡那邊剛剛問出了巴切娃的名字，對于付老師只是簡單交代了一些基礎信息，就讓自己趕緊黑進來調查。

“嘻嘻，被我嚇到了吧?！碧淄薜拿济_始往上彎，嘴角也上揚，“嘿嘿，我很會騙人的。”

“那他沒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吧？你們真要好好保護自己?！?/p>

“知道啦，知道啦?！?/p>

“嗯嗯，那他們開小灶是在做什么呢？”

“他們，他們……”套娃的臉突然定住不動，開始扭曲、閃動，化為無數個小方塊倒塌，整個方形房間也跟著坍塌。

“老板老板，你快醒醒！有個客人非要點個咸檸樂①不加咸檸檬，我不會做啊?！毙褡惺掷锬弥鼊倓倧娭瓢蔚舻木€。

“旭仔啊，不加咸檸檬就加咸柑橘，一樣是咸的?！崩蠝皇堑谝淮伪话尉€了，要是把它打壞了還得修，只能強忍著怒氣。當初真不該貪小便宜買了它。

四

常常，當我

上床就寢，

等我眼睛閉起來，

雨用潮濕的手指叩著窗板，

那時，你就向我走來，

像苗條的遲疑的小鹿，

從夢鄉悄悄地來到我身旁。

——黑塞《夢見你》節選一

你有多久沒有呼吸過秋天里蒼涼的空氣？

寧靜柔和的光線照進這片白樺林，樹干的上沿被映照成暖紅色，樹干的下沿發出淺藍色，遠處是灰色的樹林深處。掉落的金色、紅色樹葉化為斑點，蓋住了發光的草地。秋風吹過，一團一團的金紅色斑點發出沙沙聲響，混雜遠處的潺潺流水聲。

這正是印象派的造夢方式，只有不斷涌動的光斑，沒有清晰的輪廓線，你看到的既是朦朧的夢，又遠比夢境清晰、精準。

緩慢的馬蹄聲漸行漸近，大凡定睛一看，原來是自己正在騎一匹白色的獨角獸。在這個夢里，他是安凡小姐。

“小姐，等等我們！”老管家騎著一匹棕色馬跟在后面。

“不！你們追不上我！”安凡發出銀鈴般的笑聲，眼睛一直望向前方的光芒，“我要去找他！”

“小姐！不要讓我們難做，老爺肯定要怪罪我們的！”

“不！他管不著我！誰都管不著我！我想找誰就找誰！我想喜歡誰就喜歡誰！是他抓住了獨角獸獻給我，只有他才懂得我！”

“小姐，別被他騙了！他只是利用你捕捉獨角獸而已！”

“不！我不信！”

遠方，戴著紅色弗里吉亞帽①的他一身褐色獵裝，手中一桿雙管獵槍，肩上好像背著幾只野兔，面部朦朦朧朧。

“親愛的，我在這兒！別聽他們的！無論是不是獨角獸肆虐，我都是為了救你。”

“有你這話就夠了?！?/p>

“來，讓我坐上獨角獸，我們一起去往圣境之城！”

獨角獸引頸長鳴，奔向大山的另一邊。

大凡在離開的路上查了一下，原來他在付老師ER800里看到的超夢，就是去年開始連載的《獨角獸戀歌》，因為運用了印象派的構夢法，霸榜了一段時間?，F在故事已經發展到獵人受到森之精靈和山神的蠱惑，背叛女主牽走了獨角獸，哪知一個回馬槍上演英雄歸來的戲碼，滅掉了半獸人和邪龍，過程異常血腥暴力，兩人愛得死去活來，據說還有床戲（付費內容），大家都喊“虐得不行”，紛紛在猜這個獵人是不是為了幫獨角獸練級，才利用了女主的感情。

大凡本想充個會員看下床戲部分有無線索，結果翻看了評論，都在吐槽“退錢！退錢！根本就是老掉牙的AV素材”，于是他忍住了。不過，網上有個評論引起了大凡的注意。

“都一個月沒更新了，作者是死了嗎？！”

老湯那邊好像剛從賽太網下線，看來已經挖出了什么料，但此刻大凡已站在佑子家門前，只能舉起手敲了敲門。

“不好意思，警官，家里條件有限，招待不周。”穿著工服的金一錫眼神空洞，有氣無力地客氣了幾句。金太太鄭美子上了茶后，躲到廚房的角落里偷偷啜泣。

“沒事的，我住的地方比你們這兒小多了?！贝蠓矝]說實話，他經常睡在餐廳，那地方可大了，但現在不是展現他幽默的時候。

大凡坐在布藝沙發上環視四周，雖然屋子不大，只有兩居室，但是很整潔。被當作玄關的木柜上擺放了好幾個獎杯，看獎杯的樣式和材質應該是佑子的。淺色原木地板、米色布藝沙發，較低矮的茶幾中央擺著一盆素雅簡潔的日式插花。墻上是他們一家的全息投影，隔五六秒就會換一張。

“你們這一帶不錯啊，離上班地方不遠吧？”遇到這樣的情況，拉拉家常會讓受害者家屬情緒稍微緩和一些。

“啊，還好還好。這里距離硅塔集團只有八個城軌站?！?/p>

“原來您是在硅塔集團上班的精英呀?！?/p>

“哪里哪里，就是個打工人?！苯鹣壬坪鹾苁苡茫樕匣謴土艘恍┭?。

“您就別謙虛了，這個小區，可是很多人傾盡三代人之力，砸鍋賣鐵也不一定能買得起的呢。”

“您可能搞錯了，我這兒只是‘大塔區房，不是‘小塔區房?！?/p>

這座城市的江北地區是硅塔集團的輻射范圍，一半以上的公司都是硅塔集團旗下的企業。所以坊間把這種距離三個城軌站以上的小區稱為“大塔區房”。而住進三個城軌站以內的“小塔區房”，則是很多硅塔家庭一輩子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

“您就別謙虛了，這里離補習城也不遠?！?/p>

金先生苦笑了一聲，嘴角開始不由自主地抽動：“住在這里的都是什么人？不都是我們這些基層干部嗎？我們的小孩除了努力補習，還能怎么辦呢？”

“可是，您怎么穿著工服外套呢？據我所知，在集團總部上班是穿西裝外套的。”大凡他們的茶餐廳每天坐滿了集團總部的職工，可沒見過有幾個人穿著灰色工服。

“這個嘛……我……我這段時間工作有調整。我調到江南片區的公司任課長?！苯鹣壬孟癫幌胱屓颂崞疬@件事。

“所以您是開車上下班？”大凡指了指金先生隨手丟在桌上的車鑰匙。自從智能車普及以后，很久沒看到這種實體車鑰匙了，鑰匙殼上鑲著一個安城汽車的Logo。

“是的。”金先生很想去拿車鑰匙，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應該是意識到這個動作顯得太刻意。

“金先生，我可以去看看佑子的房間嗎？”大凡想起佑子的那段記憶，或許車也是個傷心事。

“請便，左邊的房間就是?！苯鹣壬鷽]有站起來，用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正眼不敢看向那個房間。

智能家居自動把房間的燈打開。床、柜子、書桌都是普通款式的淺色原木家具，墻紙卻畫滿了彎曲的紅色波點，墻腳還有好幾朵扭曲的花朵，好像在模仿草間彌生。真是叛逆的年紀。柜子上擺了好幾排“超6氣”的全息手辦，穿著不同流體服的湯寶閃閃發光，緩緩旋轉。

大凡甚至都不敢吸氣，仿佛這個房間還有一絲溫度。

找了一圈，并沒有發現超夢錄制設備。

“美子，早就跟你說過，寒假不要把孩子逼得太狠?！?/p>

“咱們小區的小孩都去上這個補習班了，佑子不去能行嗎？不要顯得好像你很關心小孩似的！上次讓你去送件外套，你都不知道佑子在哪個班，你像話嗎？”

“佑子進步太快了，換了班級我就沒在意。”

“跟你說過幾次換班了，你就是沒用心記?！?/p>

“唉，別說這些了。要我說，主要是怪你。”

“怪我？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氣……”

大凡剛好從房間走出來，他們的爭吵戛然而止。

“警官，我小孩是絕對不可能自殺的！她是個很乖的小孩，你可一定要抓到兇手！”金太太突然撲向大凡，抓住他的手。

大凡這才仔細地觀察了一番金太太，臉上的妝已經哭花，雖然穿著一套寬松的仿羊毛居家服，還是能看出身材非常消瘦，脖子與鎖骨之間有一塊花紋刺青，蓋住了若隱若現的麻醉體。沒想到啊，她居然是個重度賽太酒依賴者。

“請您放心，現在還沒有定論，我們一定竭盡所能。”雖然現場的證據都指向自殺，但是大凡越查越覺得哪里不對勁。好吧，又是老套的“臨時警探的直覺”。

“我多問一句，佑子平時有用超夢錄制設備嗎？”

“我們給佑子買過一套松井ER600，但是前段時間被她的朋友巴切娃借走了。”說到這里，金太太氣不打一處來，“那個巴切娃真是太壞了，暴發戶的小孩，平時就不好好學習，老是帶佑子去看那個什么鬼‘B67演出，還帶她一起去搞什么超夢創作。要不是佑子成績好，我早就讓她們斷交了！”

大凡點了點頭，若有所思。松井ER600是前兩代的產品，并沒有配備聯合創作超夢的功能，只能單機運行。

大凡離開的時候，西沃恩又傳來了信息。佑子的“學塔卡”經過鑒定技術組用超高精度3D掃描機掃描，發現結構中有0.0003%的部分異于普通的‘學塔卡，再用電子顯微鏡放大一萬倍，在一個非常不起眼的地方，居然有一個“金研二·內測”的標記。

“這個標記應該就是硅塔集團研發二部的內測產品標記，內測卡在教育局檔案里沒有記錄?！?/p>

難道金太太在佑子記憶里說過的辦法，就是去弄一張內測卡嗎？剛想到這里，大凡的肚子就開始咕咕叫。為了查案，連午飯都忘了吃。

“快到晚上了，給你個地址和照片，趕緊去找這個人。”西沃恩催促道。

“原來你知道我肚子餓了，你可真貼心。”

五

“媽，我后腦疼得厲害?！?/p>

“沒事，你就是對新版本有點排斥反應。來，吃點止疼藥就好了。那些有錢人的小孩都是這么過來的。”

“我已經吃了一個月了，還是疼?！迸⒌穆曇粼絹碓教撊酰岸椅疑险n的時候老是看到紅色的波波球在教室里蹦蹦跳跳，腦機連接后，那些波波球就開始圍著我轉呀轉。”

“寶貝，都叫你不要沒事看超夢了！你一定是超夢看多了，才會產生幻覺，我再去給你開點抑制超夢副作用的藥。你呀，要把所有心思放在學習上面，古人云……”

“媽，我真的沒有……”

“還有，你不要跟你爸爸提起這件事，你爸爸本來就反對，他那個死腦筋，轉不過彎來的。把咱們家害成這樣。”

“爸爸他工作本來就很辛苦了，你還這么說他。”

“辛苦？誰家爸爸不辛苦呀？他這么努力，別人能不嫉妒他嗎？一定是犯小人了?！?/p>

“他最近很不開心，你別說了。”

“你以為我就開心了？早上去買菜，隔壁家那個肥婆，聽說你爸外派到江南，跟我說話陰陽怪氣的。真是可惡?！?/p>

原來佑子的后腦不適已經持續了一個月，看來這張內測卡很有問題。但是在她媽媽眼里，自己的老公似乎問題更大一些。

為了晚上能多吃一點兒，大凡把西沃恩發來的第二段記憶和前面的記憶反復地看了好幾遍，又仔細回想了前面的細節，硬是靠著這股勁讓自己粒米未沾。

洲明飯店的旋轉門不斷旋轉，賓客絡繹不絕，走上分立兩旁的倒U形樓梯，彩繪玻璃拱頂大廳今晚格外照人，黃銅水晶吊燈也變得那么璀璨動人。

硅塔集團的春茗酒會①在傍晚舉行，方便集團干部們下班后直接來參加。酒會只邀請了集團中層以上干部，但是大凡不顧門口工作人員的阻攔，亮了一下239警徽，徑直走進宴會廳。

就是他了，硅塔集團研發二部部長曼蘇爾。只見他身著一套炭灰色戧駁領西服，寬大的領子上別著一枚銀色硅塔徽章，代表他的中層地位。脖子上還套了一條教父式的酒紅色佩斯利花紋領帶，胸前三角式黑色口袋巾，黝黑的皮膚讓潔白的牙齒特別顯眼，六七個灰黑藍西裝干部簇擁著他。他不停地做出有力的手勢，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在城市刮起腥風血雨。身邊的人頻頻點頭，時而附和大笑。

也怪不得他如此意氣風發。出臺“學習卡限制”法案后，政府為了防止壟斷，每年分別定點采購硅塔和松井兩家的學習卡，而他領導的研發二部恰好專門負責研發學習卡，產品性能與老牌公司松井學習卡并駕齊驅，正是集團當紅炸子雞。

“曼蘇爾部長，恭喜你呀，去年咱們硅塔‘學塔卡的平均分又擊敗了松井‘E松卡。”

“我很想謙虛，但是實力不允許呀！”曼蘇爾部長的回話引起了周圍大笑。

“向各位匯報一下，今年我們的小目標就是進一步壓縮松井的份額。他們不是喜歡研究造夢機嗎，那就讓他們徹底造夢去吧！”部長振臂一呼。

“好！”部長的豪言壯語又引起一陣喝彩，大家紛紛舉起香檳向部長致意。

大凡之所以當臨時警探，就是因為受不了這種窒息的職場氛圍。在集團里，領導要求向北過江，哪怕這條江明明在南面，你都只能不斷論證向北過江的好處，以及制定詳細的計劃書、行動方案、保障方案，最后簽下軍令狀。

自助餐臺特意將精致的點心、冷盤疊放成一個個金字塔形，大凡早就按捺不住，一股腦兒往嘴里塞鵝肝牛油果塔、干酪蛋糕、薩拉米、番茄肉醬通心粉，然后靜靜地看著部長繼續表演?？赡苁潜硌莸眠^于興奮，部長已經滿頭大汗，炭灰色西裝甚至有點汗跡。

“瞧他那個樣子，跟只大公雞似的?！惫挥腥丝床块L不順眼，站在餐臺前竊竊私語。

“你沒聽說嗎？傳說他有辦法提高小孩的成績，所以好多人來巴結他?！?/p>

“我才不會去求他呢，鬼知道他們二部在搞什么鬼。大不了咱們就多給學校捐點兒錢，也能進重點班?！庇绣X人的辦法就是多呀，但是辦法多卻不一定能成為有錢人。

洲明飯店的出品果然名不虛傳。老湯，趕緊給我點料吧，不然我要撐死了。

昏暗的燈光搖曳，輕快的電子鼓聲伴隨輕靈的鋼琴聲，化為蝴蝶飛舞在鋼鐵森林中。壓低帽檐的說唱歌手開始表演，歌詞里只有希望、感動、心聲，如同城市夜晚緩緩流動的車流。虛擬成像的DJ Nujabes①周圍光影斑駁，身體跟著音樂律動，仿佛一頭扎進鮮花漫野的草地。

老湯此刻是年輕又愛健談的AI酒保，暫且就叫“湯米”吧，身穿黑色襯衫佩戴白色領結，正在仔細地擦拭威士忌酒杯。他很喜歡這次的造型，要不以后在茶餐廳也這么穿好了。

“還是老樣子?！苯鹛谫愄W里形象大變，燙著一頭大波浪，一套深藍色絲絨披肩晚禮服，邁著貓步緩緩走來，儼然是一個20世紀初的莊園貴婦。

大凡沒看錯，金太太想要喝賽太酒，必須要在自己的脖子和鎖骨之間植入麻醉體，通過同時作用于GABA受體和谷氨酸受體，制造出醉酒效應。于是老湯黑進這家賽太網酒吧，開始調取AI酒保的記憶存檔。也難怪西沃恩老喜歡找他們這樣的臨時工，大可以用點灰色手段尋找證據，只要保證開啟“警憶通”之后的程序合法就行。

“要不要來杯太空伏特加？”老湯也喜歡，這是一款為數不多的溫熱雞尾酒。

“這次的酒又有什么故事嗎？”金太太伸出手，有意無意地展示她碩大的鴿子蛋鉆戒，折射出七彩奪目的光。賽太網里，一切現實中的東西隨你所愿，只有獨特的設計才最值錢。

“以前我是一個記者，經常約人來酒吧做秘密采訪。但是那一次遇到的是她，非要我調一杯酒單上沒有的酒，她才肯說出我想要的猛料。剛好那天她有點心灰意冷，于是我靈機一動，調出了這款酒?！睖追涞构衲贸隽叶确丶泳?、高球杯、迷迭香糖漿，“后來沒拿到爆料，反而讓她愛上了我。”

金太太被AI酒保逗笑了。這個AI也調教得太棒了吧，居然還會講故事?！八詾榱怂?，你就來做酒保了嗎？”

“不，她把我甩了，我的記者工作也丟了，于是我只能留下來?！睖滓荒樕钋?，俯身開始仔細地切檸檬。

“你可真長情。”

“再長情也不如你，多幸福?！盇I酒保發動技能，開始夸客人。

“別跟我提那個窩囊廢。他太讓我失望了。”

湯米往杯子里加入兩小杯熱水，完成最后一個步驟?！疤辗丶樱Ｍ麥嘏愕男摹！?/p>

金太太抓起酒杯，舉起來喝了一大口?！巴郏丶泳褪菐?。”

“那個窩囊廢明明就被流放到江南去了，天天假裝搭城軌去上班，實際上都是開著那臺破安城出去的。要不是有鄰居問我怎么回事，我都還被他蒙在鼓里。你知道嗎？那個地方連城軌都沒有，小區里那么多老同事都看著呢?！辈诲e，看來麻醉體開始起作用，金太太的話漸漸多了。

“他是跟領導關系不好嗎？你老公人應該挺好的呀。”

“哼！他那個垃圾領導，曼蘇爾！不就是嫉妒我老公的才華嘛。集團壓給他們部門一個外派指標，你懂的，大家都不想去江南。別的部門都是抽簽或者主動報名，他倒好，直接指定我老公！”

“哎呀，那你一個人帶孩子可真辛苦。”

“可不是嘛，孩子今年就要中考了，他真是一點忙都幫不上！”金太太氣得拍了幾下吧臺。

“事在人為，總會有辦法的?！?/p>

“我聽那些孩子考上職校免費生的太太們說，只要找補習班花點錢，佑子就一定能考上免費生?！?/p>

“哇，這是我不用充值就能聽的嗎？”

“嘻嘻，那我就不告訴你了?！苯鹛谥?，咯咯地笑。

六

“老師，我看到越來越多的紅點了?！?/p>

“佑子，其實你的卡……要不你的那張卡……”

“老師，我知道你的意思。那張卡是我們家里花了很多錢才買到的，我媽媽是絕對不允許我換回去的。”

“但是老師看著你這樣好心疼啊。”

“沒事的，老師，我現在吃了藥之后，已經不疼了，就是有時候累了就會看到那些紅點。”

酒足飯飽后，大凡在飯店找了個角落看完第三段記憶，然后到飯店大門口一邊抽煙，一邊對照老湯發來的線索?？磥碛幼拥倪@張卡就是金太太從補習班那里買到的。

老式飯店就是麻煩，到處是上了年紀的木板，就是沒有吸煙室。當抽到第三根煙的時候，大凡看了一眼新聞，佑子死亡的新聞終于被放出來了，直接沖上了熱議話題。

就在這時，曼蘇爾部長提前離場了，神色似乎有些慌張，站在燙著“洲明飯店”金字招牌的老式雨棚下，呼叫自己的智能車。

大凡趕緊把煙掐滅，上前攔住他。

“您好，請配合一下我們的調查，問幾句就好?！?/p>

“你想干什么，你還想帶走我不成？你要有自知之明，像你們這樣的臨時工警探，是無權帶走我的?！甭K爾部長反應這么激烈，讓大凡有點意外。

“你以為你是美女啊，我帶走你干嗎？我簡單問幾句就行?！?/p>

高級貨就是漂亮，瑪瑙一般的阿梅達T9轉眼已到，穩穩停在部長身邊，流暢地打開側滑門。

大凡擋在車門前面，一只手搭在車頂?！耙晃乙采宪嚕俊?/p>

“行吧，請上車。”部長看到身后有人陸續離場，為了自己的光輝形象，只能讓大凡上車。

“部長，我就直接問了，我親戚的小孩想提高成績，你收多少錢？”大凡坐在部長旁邊，冷不丁就開始了問詢。

“多少錢？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部長的眼睛一直看向前方，卻一直在擦汗。

“是嗎？那你看到新聞那么慌張干什么？”大凡決定先套一下他的話，說不定他就交代了。

“什么新聞？”他的眼睛還是沒有看向大凡。

“別裝了，部長。我們已經掌握了證據和證人證言。”大凡還想再試試。

“警探，我們還是別兜圈子了，你們臨時警探的時間所剩不多吧。”曼蘇爾拋出的回應，似乎在暗示他對警局很了解，而且他對大凡的稱呼很準確，不像普通人一樣只會叫他“警官”。

“看來你還知道案發的時間呀。”大凡繼續盯著他，“給你個提示，內測卡。”

“啊，怎么了？我們的內測卡被松井的間諜偷了嗎？”

“算了，給你看吧。”大凡放棄了，不想再玩猜謎，給部長看了佑子的“學塔卡”照片。

部長一看到那張帶血的“學塔卡”，立馬神情緊張，湊過來仔細又看了看，轉而長舒了口氣。

“這張‘學塔卡絕不可能是我們的?！辈块L甚至展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金研二·內測這個標記難道不是你們部門的嗎？”

“我不怕泄露公司機密，實話跟你說，我們今年已經換了標記的樣式，這個樣式肯定不是我們今年研發的。去年之前的內測卡，我們早就全部毀掉了。”

“你們敢保證舊的內測卡就沒有泄露出去的嗎？”

“這你就不懂了吧。每一年中考過后，政府都要求企業公開學習卡的架構和算法，今年的中考題目也會比去年更難，舊卡的性能是根本支撐不了的，沒人會這么傻去用舊卡。哪怕是我們研發用的舊卡，性能也絕對比不上今年新出的量產卡?！甭K爾的表情越來越輕松，看上去不像撒謊。

“你們難道沒有私底下找學生內測嗎？”

“警探，都什么年代了，我們都是用虛擬鏡像大腦內測的，安全性是絕對可以保證的。這么多年了，你有聽說過我們的卡有安全問題嗎？”

“我今天早上就聽說了，一個補習班的學生死了。這張圖片里的標記就來自她的‘學塔卡?！?/p>

“真不幸，我表示遺憾。”曼蘇爾低頭行了一個撫胸禮。

“你知道今天死的那個小孩是誰嗎？就是你的老部下金一錫課長的女兒。”

“哦，你說的是他啊。他以前可是我們部里的骨干，我們覺得他非常優秀，在公司兢兢業業那么多年，為了幫他升職，就外派他到江南當子公司的課長了?！?/p>

大凡冷笑了一聲，這真是個好領導。江南公司課長的工資說不定還沒有集團的普通職員高呢。

“他最近有來找過你嗎？”

“去年他到江南后，我們就沒有聯系了。”

“那他的太太有找過你嗎？”

曼蘇爾撲哧一聲笑了，微笑地打趣大凡：“警探，你是不是看太多黃色超夢了？他的太太沒事來找我干嗎？我也不好這口呀?！?/p>

“那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是金先生研發的卡呢？”

“警探，我都說了，我只知道這張卡不是我們研發的，至于是誰研發的，他為什么研發，我一無所知。

“警探，如果沒有其他問題的話，我就送你到這兒了?！甭K爾下了逐客令，用語音讓車靠邊停下。

中途被趕下車是有點丟臉，大凡想找回點面子，便對曼蘇爾說：“這次服務不錯，我會給你五星好評的?！?/p>

“大凡，終于打通你電話了，運行結果已經出來?！蔽魑侄鬟€是一如既往的著急，“在虛擬鏡像大腦的運行測試中發現佑子的‘學塔卡性能比普通量產卡提升了3%，但是會引發強烈的不適感，主要是會引起幻覺和疼痛。你那邊情況怎么樣？”

“我很好啊，剛剛還喝了幾杯頂級香檳呢?！贝蠓脖犬嬃艘粋€喝酒的手勢。

“認真點，你現在酒會外面嗎？”西沃恩又開始揉珍珠。

“是啊，很麻煩。曼蘇爾否認是他們的內測卡，而且聽上去很有說服力。”

“老湯剛挖到了金太太的線索，佑子的內測卡可能是找付老師買的。”

“那就找付老師問個清楚好了?！贝蠓驳皖^掏出煙盒，拍出一根放到嘴里。

“可能有點晚了。付老師剛被發現死在大橋底下?！?/p>

“你說什么？”大凡大叫一聲，引來大街上的人群紛紛回頭，他嘴里的煙也掉在了地上。

晚上江邊開始起霧，霧氣濃得化不開。江水特別平靜，只有幾只水鳥驚鴻一掠。付老師的尸體呈現趴著的姿勢，AI法醫正在現場拍照和3D建模。藍色條紋襯衫已被染了半邊血色，冰涼的臉和破碎的金絲眼鏡呈現被赤黃的江水泡過的痕跡，頭頂有明顯的外力傷口，腦機也被砸開了一個口子。

大凡查看完尸體后，回到江堤邊上，低頭點上一根煙。

西沃恩也在現場，主動湊過來。“可真會挑地方，這座大橋最近正在修繕，AI警報系統還沒裝上去。尸體是晚上來橋底釣魚的市民發現的?！?/p>

“如果我沒猜錯，付老師的記憶卡被挖出來了，對吧。”

“是的，消失得無影無蹤?！?/p>

“不出所料的話，工地上的監控系統也形同虛設，根本沒有運作?！?/p>

“別吐槽了，先說說你的推測吧?！?/p>

“我本來推測，一開始金太太找付老師買到了這張有問題的內測卡，這張內測卡又是曼蘇爾部長提供給付老師的。但是現在付老師突然死亡，太奇怪了?！贝蠓裁臀艘豢跓?，“難道是曼蘇爾跟付老師約在這里見面，然后殺人滅口，為的是不想讓人知道是他賣了這張卡？”

“現在死亡時間還沒有確定，不知道這具尸體在水里漂了多久。你剛剛不是還見到曼蘇爾嗎？”

“是呀，而且現在也沒有證據證明這張卡是曼蘇爾提供的。會不會是我們忽略了什么？”

“大凡，我覺得你還是先休息一下吧。技術組剛剛又恢復了佑子的第三段記憶?！?/p>

“去你家休息嗎？我可不是那么隨便的人?！贝蠓卜浅？鋸埖剡o了自己的領口，西沃恩不禁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七

一步步走進雕龍畫棟的牌坊，全息技術讓柱上的紅龍不停地盤旋，金鳳在屋檐上不停地展翅?；椟S的燈光、五彩繽紛的霓虹燈、摩肩接踵的各色人群，裹挾你卷入這股夜的洪流。

小心翼翼地繞開售賣土耳其編織地毯、東南亞翡翠、西伯利亞氈帽、散裝彩虹糖果的攤子，在一棟不起眼的掛著“良緣命館”招牌的樓前，走下貼滿疏通管道、男科婦科牛皮癬等小廣告的樓梯，敲了幾下最底下那道銹跡斑斑的鐵門。

“小姑娘，這地方可不是你能來的。”門口冰冷的聲音。

“是付……付哥介紹我來的。我替他拿貨?！?/p>

門后陷入沉默，過了一會兒，門開了一半。

“進來吧，眼看手不要動。”

硅塔、海馬、松井等等各種牌子的記憶卡堆滿了一座座小山包，房間里十幾根黃色燈管把卡片外殼照得金光燦燦。要是喝上幾杯賽太酒，就足以把這里當作《霍比特人》里的惡龍金庫。超夢癮君子恨不得能夠一頭扎進去。

就像被魔戒誘惑了一樣，佑子的手忍不住伸向卡片山。

“都說了別碰！”一個扎著臟辮頭的人突然鉆出來，身上穿著一套帶磁性的衣服，五顏六色的記憶卡片吸滿了全身，看上去就像是用卡片粘成的工業防護服，在燈光的照射下不斷反光。

“我會更推薦你們這個年紀的小姑娘，看點專門為你們量身打造的帥哥風格三級片。等等，好像最近來買怪癖主題的小姑娘也不少，搞不懂你們現在小年輕的口味啊。”

“不用了，謝謝?！备杏X這個時候她的臉應該是通紅的，“快把付哥定的貨給我吧。”

“就來就來。”臟辮人從自己屁股的位置撕下了幾塊卡片，“喏，給你?！?/p>

看完佑子第四段記憶，大凡掏出了那盒皺巴巴的紅寶山，準備低頭點煙。

“喂喂喂，說過多少次了，室內禁止吸煙?！崩蠝m然嘴上這么說，但還是把煙灰缸遞了過來。

“放心吧，這么晚了不會有客人投訴你的。”大凡“啪”的一聲把煙點上。

“你以為最近硅塔集團加班的人少嗎？除了加班的人，還有不少中年男人在這里點杯奶茶坐到凌晨，假裝自己在公司加班，就是不想早點回家哩。”

“那我是真幸運，茶餐廳就是我的家?！?/p>

大凡把剛看完的記憶跟老湯描述了一遍，當講到“良緣命館樓下”的時候，突然被老湯打斷。

“等等，那個老板是不是扎著臟辮，膚色還有點黑？”

“是呀，你認識他？”

“嘿嘿，說起來怪不好意思的，我的記憶素材也是在那兒買的。”老湯撓了撓頭，一臉訕笑。

“把地址發給我！”

“喂，面才剛煮好啊！吃了再走！”老湯朝著已經奪門而出的大凡喊道。

“我市發生一起腦機自殘事件，少年自稱有嚴重的腦機不適癥，試圖在沒有父母和老師的許可下暴力挖開腦機。市政府提醒各位，暴力破壞腦機不可取，遇到嚴重不適問題，請及時撥打熱線請求技術支持……”茶餐廳的電視里，虛擬主播字正腔圓地播報著新聞。

老湯在硅塔集團旁邊開了這么多年茶餐廳，看著職員們來來往往、起起落落，認識其中不少人。這時已經快凌晨了，老亞當一個人坐在角落的卡座里，百無聊賴。此人正是老湯提到的“假裝加班的中年男人”，印象里他好像也是研發部的。

老湯端了一碗熱騰騰的鮮蝦蟹籽云吞面，走過去放在他面前?！皝韥韥恚瑒偝鲥伒?，熱騰騰。旭仔這幾天學會了包云吞，幫忙試試味道。”說完老湯很自然地坐到他對面。

“好呀，那我就不客氣了?！崩蟻啴斂瓷先ヒ呀洶腩^白發，說話慢條斯理，也穿了一套灰色的工服。

“各位觀眾晚上好，現在播報一條消息，今天早上六點四十，智能警報AI監測到江邊有一名女子異常死亡，向警方發出警報……”晚間新聞的虛擬主播開始播報佑子慘死的消息，這是老湯故意讓旭仔播放的，而且聲音足夠大。整個茶餐廳的家電都由旭仔在后臺控制，方便得很。

“唉，集團都傳開了，死者是小金的女兒。小金老實了這么多年，怪可憐的?！崩蟻啴敯烟沾缮鬃臃畔?，嘆了口氣。

“小金是你的同事嗎？真不幸啊。”

老亞當苦笑了一聲，明顯帶著情緒說：“何止是認識，我倆同病相憐，都是去年被外派到江南，我代表研發一部，他代表二部。”

“啊，不是吧，那你怎么這么晚了還來我們茶餐廳呢。”

“唉，你知道，江南那個片區是松井的天下，我們的業務量很少，大家都早早下班。我在研發一部加了快三十年班，經常干到凌晨兩三點，突然不用加班了，我很不習慣?！?/p>

“你這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啊?！崩蠝铧c被他逗笑了。

“哎呀，你不懂，我以前加班多的時候，家里事就不用我操心?，F在一回家，老婆子就開始嘮叨，追問我是不是因為不被領導重視，到江南自暴自棄了，還嫌棄我打擾她和姐妹們在家里打麻將，害她老輸。”

“怪不得發現你有段時間沒來吃早餐，反而天天來吃晚餐了?！?/p>

“我想著以前大家加班后都喜歡來你這兒吃飯，我就過來找個地方坐坐，碰到老同事就聊聊天唄。”老亞當一邊說，一邊搖了搖頭。

“歡迎你多來?？墒窃趺磸膩頉]見小金一起來呀？”

“說起來也很奇怪，小金每天都自己在辦公室待到很晚。我真是搞不懂他，有那么多活兒干嗎？他們的業績還不如我們課呢?！?/p>

“會不會也跟你一樣，下班后不想回家？”

“才不是呢，他每次都讓下屬早點下班。所以大家私底下說，小金說不定就是在幫松井打工，偷我們集團的資料哩。不過我不信小金有那個膽。再說了，我們這種郊區公司，哪有什么高級機密?！?/p>

“確實很奇怪啊，保安不會煩他嗎？晚上巡查多麻煩?！?/p>

“你還別說，那些保安說經常能聽到他在辦公室慘叫，但是叫了幾聲就沒事了。大家也就習以為常?！?/p>

“有點嚇人啊，他身體沒啥事吧？”

“有一次我忘了拿一份資料，半夜回到公司。剛好撞到小金要走，他臉色很不好，情緒很低落，到樓下坐上一輛車就走了。我遠遠看到是輛阿梅達，我都不禁懷疑他在給松井做間諜了?！?/p>

“是阿梅達哪個型號呀？車牌號有看清楚嗎？”

“那么黑，真看不清楚。更別說車牌號了——你問車牌號干嗎？”

“哦哦，就是隨口一問，我也認識一個朋友開的是阿梅達。想著應該不會那么巧?！?/p>

“旭仔在廚房鹵明天要賣的鹵鵝，我去看看?！崩蠝韫孰x開卡座，趕緊將這一線索告訴大凡。

大凡沒有時間查看老湯的消息，他已經把電磁槍抵在了黑坤的后腦勺，他想起黑坤平時白天的職業?！按髱?，你有算到自己今天被抓嗎？”

“是緣是情是童真還是意外，有淚有罪有付出還有忍耐……”沒想到黑坤背對大凡，一點不慌，居然唱起了Beyond樂隊的《情人》，“警官，你來算姻緣還是事業？”

“我覺得不用算了吧，打擊非法素材的指標這個月就缺你了?！?/p>

“警官，我就是白天幫人指點迷津，晚上給大家送個好夢而已?！?/p>

“你這個規模的存貨，判個十年應該沒問題吧?！贝蠓箔h視了四周，乖乖，可能十年都說少了。

“好像你的搭檔經常來我這兒買貨?！?/p>

“所以你認識我？”

“你猜猜我這里有沒有他的記憶？”

“我要說你是狗膽包天好呢，還是口味太重好呢，一個摳腳警探的記憶素材你也敢要?！?/p>

“還有什么素材是比你們真實探案來得更真實的呢？”黑坤貪婪地舔了下嘴唇，“你的老搭檔太摳門了，買不起素材就拿自己的破案記憶來換?！?/p>

老湯，你也太離譜了，沒錢可以找我啊。大家一起去找西沃恩借錢。

“哦，那你猜猜是誰把地址給我的？”

“是不是他對上次的素材不滿意？不滿意可以拿來退換，何必這樣呢?！?/p>

“他很滿意，準備接收你的素材庫?！?/p>

“警官，你到底找我什么事。小的盡量效勞就是?！焙诶そK于抓住了談話的重點，經常有黑幫拿著刀槍棍棒來找他麻煩，不是威脅剁手就是放火燒素材庫，其實只是為了收保護費或者要找某個人的非法素材。

“這個人你見過吧？”大凡向黑坤展示了佑子生前的照片，“她買的都是些什么素材？”

“好像來過……來的次數不多?！?/p>

“那這個人呢？”大凡又把付老師的照片給他看。

“哦，付哥啊，他是經常來。聽說他還是個老師，為人師表，嘖嘖嘖?！?/p>

“他們有沒有一起來過？”

“一起？沒有吧，他們分開來的?！焙诶るp眼翻白，開始搜索記憶卡中的存檔，“不對，佑子還跟另一個小姑娘一起來過?！?/p>

大凡一聽，趕緊展示了巴切娃的照片?！笆撬龁?？”

“對，沒錯，是她，金發碧眼，肉肉的鼻子，像個俄羅斯套娃。”

“她們拿的是什么類型的貨？”

“什么亂七八糟的都有，這個年紀嘛，好奇心重得很，打架、做愛、殺人、吸毒什么的都有，嘖嘖嘖。”黑坤臉上又浮現出一副陶醉的表情。

“佑子是不是自己一個人來拿過付哥定的貨？”

“是呀，就那一次。”

“那個卡片是什么？”

“警官，說起來就奇怪了，那是幾段純愛情片段。純到連手都沒牽?！?/p>

“最后一個問題，你這里有沒有賣學習卡？”

“警官，你覺得我這里是學校門口的小賣部嗎？我賣那個干嗎？”

“非法的也沒有嗎？”

“我說了，我只愛別人的記憶，我對學習沒興趣。”

臨走的時候，黑坤還送了大凡一個“李勝明正版”電子皇歷，讓他這個月多防點小人。

雖然已是凌晨3點，坊街依然人聲鼎沸。這時西沃恩撥來視頻通話，大凡在街邊找了一家沒什么人的中亞烤肉攤坐下。

“法醫鑒定結果出來了，付老師的死亡時間應該是下午4點到5點之間。”

“這個時間段，路過這里的車輛應該不多吧?！贝蠓步枇伺赃吙緺t的火，把煙點著，順便把電子皇歷扔進火堆里。

“是的，周邊的監控系統顯示，在這個時間段大約有52輛車路過。我們發現其中一輛智能車遮擋了號碼，而且沒有聯網，找不到行駛記錄。經過AI對其外形進行辨認，應該是一輛阿梅達汽車?！?/p>

“阿梅達有十幾個型號，具體是哪個型號？”

“根據結果顯示，T9有81.77%相似度，T7有63.29%相似度?！卑⒚愤_的車全部是套娃設計，長得都差不多，即使資深車迷都不能一眼認出來。

“這個線索太弱了，全市起碼幾千上萬輛阿梅達T9和T7。先查查部長的那輛T9在這個時間段有沒有來過橋底吧。”阿梅達作為硅塔集團旗下的智能車品牌，只要是集團的干部，幾乎是人手一輛。

“現在，內測卡來源不明，付老師又死了?！贝蠓矎椓藘上聼熁?，繼續分析，“我剛從黑坤那里出來，我就在想，會不會是佑子在錄制超夢的時候，學習卡被調包了？”

“你的意思是，因為要錄制超夢，學習卡就得取下來，換上超夢設備，在這個過程中，學習卡被調包了？”

“對，只是一個假設。目前知道的是，付老師有一套松井ER800，佑子也有一套ER600，被巴切娃借走了。這兩人都有嫌疑。”

“如果是付老師把卡賣給金太太，他為什么要調包呢？他又為什么要害死佑子呢？如果是巴切娃調包的，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呢？她又是去哪兒搞到的內測卡呢？”西沃恩連珠炮似的說出她的疑惑，這也是大凡想不通的地方。

>> 八

“你要相信老師，好嗎？老師這么做是為了你好?！蹦歉苯鸾z眼鏡的反光格外刺眼。

“我已經聽夠了這句話，你們都說是為了我好，可你們問過我的感受嗎？知道什么才是對我好嗎？”

“在你們這個年紀，學習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其他的事情我們先放一邊，好嗎？”

“我的成績已經夠好了，我真的學不動了?！?/p>

“佑子，我知道你家里條件不是太好，要不老師再幫你爭取一次‘補習明星獎？”

“謝謝老師，我家雖然不是很有錢，但是我們不缺錢?！?/p>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需要的不是你給我多少錢，也不是把我打造成什么狗屁補習明星，天天被你們像個傻子一樣投影在學校門口，我要的是拿回屬于我自己的東西，我要的是自己能做主，我要的是我有選擇的自由，你能明白嗎？”

佑子，不是很多人明白的，很多大人都不一定明白。

“佑子，我承認我做錯了，但是這并不是我的本意?！?/p>

好呀，終于抓住你了，為人師表，竟做出這種事。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我只要求這個作品有我的署名，否則我不再跟你一起創作?！?/p>

什么？搞半天，他們只是一起在創作超夢？就是那個《獨角獸戀歌》嗎？

“佑子，我知道你對訓練超夢AI很有天賦，但是老師才懂這個市場，老師才知道現在的大眾都喜歡什么口味?！?/p>

“我不需要市場喜歡，不需要出名，不需要那些大眾的打賞?！?/p>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這是我的處女作，里面有我想過的人生，有我的夢想。我不允許任何人玷污它?！?/p>

佑子，處女作并不是只有一種形式，有的作家寫下了自己的夢想，有的寫下了自己的人生，有的寫下了自己的饋贈，還有的寫下了自己的悔恨。

看完第五段記憶，天也終于亮了。陽光刺過晨霧，一道道金光刺進北山。大凡其實挺喜歡往北山走一走，彎彎曲曲的山路，一路柳暗花明，早春的樹林還不是很茂密，遠遠就能看到目的地。大凡這些年查案，還算見過不少世面，但是面對巴切娃家的中世紀古堡，他自嘆還是太年輕。

坐在巴洛克風格的空曠客廳里，說話有巨大的回音，讓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拉長。還有那張宮廷風真皮沙發，身子一動就發出“吱吱吱”的聲音。墻面和天花板用的是高級溫潤的白色大理石，華麗繁雜的門框、畫框、壁爐、墻角線等等都鍍上了金色，大大小小的壁畫則是四季不同顏色的樹林，飄逸快樂的天使在飛舞。連深色木地板也有復雜的樹葉花紋。

所有的細節都寫著“用力過猛”，與佑子的家完全是反著來。

“大叔，你們是不用睡覺的嗎？這么早起床?！卑颓型拮诖蠓矊γ?，哈欠連連。跟黑坤描述的一樣，金發碧眼肉鼻，穿著一身寬松的米色衛衣運動服。

“叫我哥哥就好。你們不也經常補習到凌晨三四點嗎？哥哥精力可不比你們差喲。”男人在年輕女孩面前，都必須逞強。

“所以我恨透了補習班！還那么鬼遠?！毖a習班學生出了這么大的事，今天停課，巴切娃肯定開心死了。

“確實啊，你家離補習城和學校不是很近，每天是怎么上學的呢？”

“大叔，你在搞笑嗎？當然是家里的智能車送我呀?！?/p>

“是阿梅達嗎？”

“當然不是啦，大叔。我爸說了，阿梅達的檔次太低，我家不買。”巴切娃露出了一個“切，就這”的表情，“不過我坐過阿梅達，也沒那么差吧?！?/p>

“你在哪兒坐過？”大凡突然打了個激靈。

“付老師的車呀，有次我家的車壞了，他讓阿梅達送我回來?！?/p>

“是什么型號呢？”

“我哪知道呀，我又不懂車?！?/p>

也對，沒必要在車這件事上糾纏太久?！澳闫匠６几幼右黄鹜鎯海瑢Π?？”

“對呀，我們關系很好，聽到她死了，我昨晚都失眠了?！彼_實有一對黑眼圈。

“你們平時都是一起上課，一起追‘超6氣，一起錄超夢，對吧？”

“你怎么知道這些？”巴切娃有些吃驚，瞪大了眼睛。

“我們從佑子的父母那里聽說了這些?！?/p>

“她媽媽最討人厭了，總是看不起我。好像天底下就她的女兒最寶貝了，不就是硅塔集團職工家屬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巴切娃一聽到是佑子的父母，嘟起嘴火力全開，“不就是嫉妒我家里有錢嘛，我們家運營那么多數據中心，當然錢多啦。她覺得我們家就是暴發戶，背地里都叫我‘算二代，以為我不知道嗎？”

這一帶的山區都是巴切娃家的土地，這個AI爆炸時代對于算力響應的要求越來越高，在離市區這么近的北山做智能計算中心非常合適，難以想象巴切娃一家到底賺了多少錢。

“你家那么有錢，為什么還要找佑子借松井ER600呢？”

“是佑子騙她媽媽的吧，她不想讓她媽媽知道我們在錄超夢，就說是被我借走了。”

“這么說，你們也經常瞞著家里一起去買非法記憶素材，對嗎？”

“這有什么嘛，你們大人不也經常去買嗎？”巴切娃明顯很不服氣。

“你指的大人，是付老師嗎？”

“哎呀，你好煩啊。你自己去問他不就好了。”巴切娃別過頭。

“可能沒辦法問他，他死了?！?/p>

“??？”巴切娃張大了嘴巴，“這，這，這，這是怎么回事？”

“巴切娃，你認真聽好了！付老師昨晚被發現死在江邊，他的死法跟佑子很像?！贝蠓部吹竭@消息已經把她震住，趁機繼續問，“你是不是去黑市找黑坤買了一張學習卡？”

“不是找他買的！”巴切娃仿佛從睡夢中醒來，一下子就從沙發上跳起來。

“那就是承認佑子的那張學習卡是你買的了？”

巴切娃漲紅了臉，眼眶已經濕潤，努力抿著嘴，渾身顫抖。

“巴切娃，我希望你能說實話，如果你不說實話的話，會有更多的人受傷害。我們檢測過，佑子的學習卡跟量產版本不一樣?！?/p>

巴切娃把頭埋進雙膝間，發出低沉的哭聲。

“我原本只是想搞個惡作劇而已。我真的不是想害她?！?/p>

“沒事，你慢慢說，哥哥也是從你們這個年紀過來的。”大凡此刻仿佛化身為暖男老湯，站在巴切娃的身邊，把手搭在她顫抖的肩上。

“我們以前真的是非常要好的朋友，雖然她媽媽很討厭我，但是我不在乎。佑子喜歡什么，我也喜歡什么。佑子的零花錢比較少，一起追星、買素材的錢都是我出的。我們甚至都一起喜歡付老師。”大凡有點聽不下去了，那個付老師到底有什么魅力，能夠讓兩個少女這么著迷。

“所以你們一起創作了《獨角獸戀歌》？”

“不！她背叛了我！我買了兩臺最新款的松井ER800，一臺送給她，一臺自己用。我還出錢買素材，那些素材可貴了！說好一起創作超夢，她卻沒有帶上我！”

“我去逼問她為什么不帶上我，她就開始裝傻充愣，每天都故意避開我。直到有一天，我誤打誤撞，下課后推開了付老師的辦公室，發現她和付老師正在連線共同創作超夢，我才知道，原來她拿著我的錢和設備，在跟付老師一起制作超夢！”

“我太生氣了，當場扭頭就走。我氣了好多天，真的好多天?！?/p>

“終于有一天，我想起他們錄制超夢的時候，是需要把學習卡取下來的。我心想，要不搞個惡作劇教訓一下她，買一張高仿的‘學塔學習卡，把她原來的卡調換了，這樣到中考的時候，一定會現場檢測出她使用了非法的學習卡，取消她的考試資格?！?/p>

“于是你就去坊街的黑市上買了一張非法的‘學塔學習卡?！?/p>

“不，大叔。我不是在黑市買的，我是在賽太暗網上面買的?！?/p>

完了，這是大凡最不想聽到的答案，暗網的入口和地址每分每秒都在發生變化，理論上不可能查得到暗網的交易記錄，也無法知曉對方是誰。

“真的是那張卡害死了佑子嗎？”巴切娃死死地抱住大凡的大腿，眼淚鼻涕抹了他一褲子。

“有時候小孩子的心思是真可怕啊，就因為最要好的朋友背叛了自己?！蔽魑侄髟陔娫捓锫犕甏蠓驳拿枋?，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一到巴切娃家里，就想明白了為什么佑子經常來巴切娃家錄制超夢。她非常喜歡那些油畫，但是在家里，連裝修風格都是父母說了算，她很苦惱。而且媽媽非常反對她錄制超夢。她是一個追夢的女孩?！贝蠓灿眉埥碣M力地擦掉褲腿上的鼻涕。

“好了，現在已經查出是巴切娃調換了學習卡，接下來我會開啟“警憶通”去逮捕她。但是我們很難查出這張卡的來歷，還有到底是誰殺了付老師?！?/p>

“查出大橋現場出現的那輛車了嗎？”

“剛剛查出來，橋底那臺路過的阿梅達型號是T7。你猜怎么著？這輛車居然是付老師的，它被設置為自動回家。”西沃恩低頭看了一下資料。

不會吧，難道真是自殺？西沃恩很自然地想到了這一點。

但是此刻，大凡心里似乎已經有了答案。

九

“我們一同漫步，或者游泳，或者飛翔，

穿過森林、河川、喋喋不休的獸群，

穿過星星和閃著虹光的浮云，

我和你，在中途往故鄉同游，

大千世界的千姿百態圍在我們四周，

時而在雪中，時而在炎炎的陽光里，

時而分離，時而又靠在一起，

我們……”①

“夠了，佑子，不要再念了?！?/p>

“老師，你不是喜歡黑塞的《夢見你》嗎？這是里面的第二段?！?/p>

“佑子，我們……我們把更新先放一放吧?！?/p>

“為什么？老師不喜歡我……不喜歡我們一起創作超夢了嗎？”

“不是的，佑子。你現在的身體狀況，真的不要再透支了?！?/p>

“老師，沒事的，我還年輕，我想創作。如果我創作不了，我寧愿死！”

“不要說這種話！我們都要好好的，我們還有很多世界要去探索，去創造呢！”

它就站在那里，慢慢地踱著腳步，卻沒有一絲聲響。

陰郁的水泥森林遮不住它的光芒，它的獨角猶如一把利刃，誓要刺破這面霧障。

它走向掩藏的小道，越來越快，不知從何處而來的紅色波波球鋪滿沿途。

“它會引導我通往哪里呢？”

春天的風漸漸吹散江邊的霧，江灘仿佛長出了新的嫩草。

“我應該舉起我的火把嗎？”

“如果我熄滅了，血色的花便代替我，升上你高高、高高的樹梢?！雹?/p>

不！佑子，你沒必要這么做?？旆畔履闶种械牡叮?/p>

西沃恩不禁在佑子的記憶中大喊。

技術組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搶救出來的只有這些片段。

大凡又來通知開啟“警憶通”，她只得抽離。每次大凡通知，她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局里有很多人因此非議她是“臨時工警長”，每天在辦公室遙控指揮臨時警探就行。可是他們哪里知道，每次大凡和老湯搞灰色手段后留下的手尾，都是她在善后。而且她知道，大凡為了查案可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絕不是那種會輕易下判斷的人。

巴切娃那邊剛剛處理完，西沃恩午飯還沒來得及吃，就趕到佑子家樓下，碰到大凡從物業中心出來。

“走吧Madam，開啟你的‘警憶通，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西沃恩揉了一下珍珠，掏出手掌大的“警憶通”，連接上自己的腦機，開始啟動程序。

“警官，請問你們已經抓到兇手了嗎？”金氏夫婦滿懷期待，但是明顯臉色都不好。

“我覺得應該很快了。”

“那就好，那就好，不能讓佑子死得不明不白?！苯鹣壬念^發亂糟糟，像是松了一口氣。

“金太太，你們家在小區登記了一輛車，對吧？”

“是呀，一輛老舊的安城SUV?！?/p>

“可是我剛在你們小區的物業中心查了，金先生的名下好像有兩輛車啊，你們卻只登記了一輛。”

“老公，這是怎么回事？”金太太茫然地看向金先生。

“額，對，我有兩輛車。一輛安城，一輛阿梅達?！苯鹣壬孟衤杂羞t疑。

“阿梅達？什么型號？”金太太和西沃恩都吃了一驚，異口同聲地問道。

“是T7?！苯鹣壬椭^回答。

西沃恩充滿疑惑地看著大凡，難不成這是付老師的那臺T7？

金太太反應最為激烈，開始數落金先生：“好呀，你居然偷偷在外面買豪車。原來江南的日子這么滋潤啊，每次讓你出錢幫佑子提高成績，你就開始哭窮?！?/p>

“金先生，阿梅達這個牌子，哪怕T7也不便宜啊，你買了多少錢呢？”大凡不想讓剩下的時間變成古老的家庭肥皂劇，趕緊打斷。

“這我就不清楚了，是朋友借給我開的?！?/p>

“也就是說，你沒有交易記錄，對吧？”

“是啊，都說是借的了?！?/p>

“借給你的，為什么會過戶到你名下呢？”

“這……這，這是因為我朋友車牌指標滿、滿了，掛在我名下，好、好少交點稅?！苯鹣壬f話有點結巴了。

“嗯，也算合理，畢竟咱們城市對個人名下多輛車是要收重稅的?！贝蠓参⑿α艘幌拢D移了話題，“金太太泡的茶真好喝，上次喝過后，只后悔沒早點來品嘗?！?/p>

西沃恩用腦機給大凡猛發信息：“你怎么還有閑情喝茶？”

大凡裝作沒看見，喝了幾杯茶后，又接到一條信息。查看完畢后，大凡面帶微笑，對著大家說：“要不，我講個故事吧?！?/p>

“什么故事？”金先生和金太太面面相覷。

“各位且聽，曾經有一個出身普通的少年，他的原腦天賦很高，人也很努力，打敗了很多裝配初代學習卡的有錢孩子，考上了本市最好的大學，畢業后成功應聘到了一家大公司。在那家公司，雖然工作很辛苦，但是他有大企業職工光環的加持，很快娶妻生女，買房買車，成為很多人眼中羨慕的中產階級。

“他看到人生大事已經有了著落，覺得人生應該再沖一把，于是每天加班加點、勤勤懇懇，但是課長代理一做就是十年，一直等不來轉正。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在這場晉升游戲里，他到底是哪個點的經驗沒獲得，哪個任務沒做好呢？

“他或許沒想到，無論他做得再出色，部門領導也只認關系和資源。直到有一天，他作為一個較為資深的技術骨干，在研制學習卡新產品的思路上與部門領導相左，并在大會上公然頂撞領導。領導只是笑了笑，表揚他很有沖勁，工作態度很認真。

“碰巧，集團要求每個部門要外派人員到江南任職。領導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他，對他委以‘重任，還幫他轉正為課長。

“他來到江南公司，發現身邊的同事也都千奇百怪，有的出工不出力，有的睡到十一點才上班，有的干一點活兒就能磨好幾個星期，還有的干活兒特別賣力，但是頻頻出錯。

“他明白了，他來到這里就是屬于‘流放，在這個片區，完全是松井公司的勢力范圍，集團的業務根本開展不了，集團早就放棄了這個片區，把很多‘問題人員都外派到了這里。”

金先生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除了在公司處處受掣肘，小區鄰居們的冷眼也讓他寒了心。別人上班坐城軌往北，他開著破安城往南，回到家還要被太太數落，想提高小孩成績也無能為力。

“他很不甘心，他認為自己的開發思路是沒有錯的。雖然江南公司小，但是在這個時代，運用AI設計一款學習卡還是做得到的。于是他加班加點，甚至主動讓同事和下屬先下班，他自己一個人默默地研發?；孟胫幸惶炷茏C明自己。

“終于有一天，他研發出來了，并通過某種方式做出來。但是一測試，發現設計上有嚴重的Bug，會隨機出現嚴重的幻覺，還會引起嚴重的頭疼。失敗的痛楚，讓他經常在辦公室半夜慘叫。

“而做出那張學習卡的這個人，就是你，金先生！你不甘心研發失敗，就在暗網上打著‘惡作劇學習卡的標簽，甚至還以高價賣掉了。”大凡非常享受這一個時刻，無數偵探小說都有這個環節，手指堅定一指，真兇魂飛魄散。

金先生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略有點慌亂地說：“你的故事莫名其妙，我不是這個人?！?/p>

金太太也明顯有點蒙，她的眼神里仿佛在說：好你個金一錫，居然瞞著我干了這么多事。

“要不這樣吧，我剛剛接到了我搭檔發來的視頻，要不大家一起看看?！贝蠓舱f完便用自己的手表將視頻全息投影在客廳中央。

“不好意思啊，老同學，我說漏嘴了，希望對你沒啥影響哈?！蓖队俺尸F的畫面，正是金先生的死黨“二手寧”，只見他鼻青臉腫，嘴里還塞著帶血的棉花，對著鏡頭頻頻道歉。

“對著鏡頭再說一遍，那個車是怎么回事？”是老湯的聲音沒錯，看來老湯的身手還沒有老，回去肯定又要找大凡報銷跌打酒的費用。

“我說我說，大哥，真的疼……大概一個月前吧，一錫跑來找我買車，用的是賽太幣，我就很奇怪，還叫我替他保密。那個車就算是二手的，也不便宜啊。”

“老同學啊，沒想到從小到大你都坑我！”金先生氣得捶胸頓足。

看到氣氛烘托得差不多了，大凡突然關掉投影，指著金先生喊道：“就是這張卡，你親手做的卡，害死了你的女兒！”

“不可能！那張卡是我從付老師那里買的！”金太太說完就后悔了，情急之下，她相當于承認了自己非法購買內測卡。

金先生低著頭，喃喃地說：“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p>

大凡向西沃恩使了個眼色，西沃恩瞬間明白了什么，趕緊跟市局確認了情況。

“恐怕你們不得不信。買這張卡的人，不是別人，恰恰就是佑子的好朋友巴切娃，她剛剛已經在‘警憶通前交代了，承認她出于惡作劇，在賽太暗網上用賽太幣買了一張來歷不明的內測卡，趁佑子錄制超夢的時候替換了學習卡。”西沃恩向金先生和金太太出示了密鑰對比結果，“而且我們比對了‘二手寧手里的賽太幣密鑰，結果顯示完全一致。”

只要金先生平時多關心一下自己的女兒，他就能早點知道自己女兒一個月來的種種問題，作為那張卡的設計者，他肯定能夠知道是卡的問題，自己的女兒也就不會因此喪命。

金先生向天慘叫了一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抱頭痛哭。金太太用力地錘了幾下他的后背，突然暈了過去，趴在金先生身上不省人事。

“AI判定，符合逮捕程序，已鎖定嫌疑人?！薄熬瘧浲ā毕蛭魑侄靼l出提示。

十

大凡坐在街邊的鐵欄桿上，低頭點了一根煙，靜靜地看著金氏夫婦被帶上警車。

“案件還沒有結束吧，付老師是不是金先生殺的呢？”西沃恩走過來，想繼續提醒大凡。

“你沒聽見他最后怎么回答的嗎？‘我就去過一次補習班，我根本不認識付老師啊。我覺得在那種場合下，他說的不會是假話。況且他的阿梅達T7，并不是監控發現的那一臺?！?/p>

“那到底是誰殺了付老師呢？難道真是付老師悔恨不已，自殺謝罪？”

“我們一直把問題想復雜了，西沃恩?！?/p>

“只能是曼蘇爾部長了，你怎么還不行動？還是說他是自殺？”西沃恩看到大凡這般悠然自得，顯得十分著急。

“西沃恩，你平時喜歡看超夢嗎？你知道嗎，《獨角獸戀歌》剛剛更新了?！贝蠓蚕蛱炜臻L長地吐了一縷煙。

《獨角獸戀歌》最新回

早晨來臨，夢影消逝無蹤，

它深深地沉入我的心中，

它在我心里，卻已不屬于我，

我郁郁寡歡，默然開始白天的生活，

可是，我們還在某處走動，

我和你，置身在紛紜的萬象之中，

狐疑地穿過充滿魅力的人生，

它使我們眼花繚亂，卻騙不了我們。

——黑塞《夢見你》節選三

下午的江邊一片金黃，遮擋了號碼牌的阿梅達T7反射著陽光，緩緩駛來。

“能不能別每次約在這座破橋？我晚上還有酒會，別弄臟了我的衣服和皮鞋?！甭K爾下車后一直在撣自己身上的灰塵，“這么著急，有什么事嗎？”

“你還是人嗎？不是說好的嗎？我們只求財，不害命的?！备独蠋煹穆曇粢呀涢_始顫抖。

“你腦機是不是壞掉了？你在胡說什么呀？”

“今天早上，我的學生死了！”

“啊，那關我什么事？”曼蘇爾的臉還是很淡定。

“她用的是你們的內測卡。”

“拜托，付老師，你別入戲太深了。我向你保證，內測卡絕對沒問題。”

“肯定是那張卡的問題！這一個月來，我看著她一天比一天痛苦，這一切都是從換上那張卡開始的！”付老師沖上去，雙手死死攥住曼蘇爾的領口。

“付老師，你聽好了！我在這里就給你把話說明白了！”曼蘇爾的力氣明顯比付老師大，一把推開了付老師，“從來就沒有什么狗屁內測卡！我們真正的內測卡是不可能流出來的。你拿到的那些卡都是我找人把量產卡打了個‘內測標記，懂了嗎？”

“什么？就是說你給我的卡其實都是量產卡？為什么你不告訴我？”

“我干嗎要告訴你呢，這樣你入戲深一點，才好去騙那些傻子家長啊。只要你們打造的補習明星都用上了我們特制的‘學塔卡，那些家長就一定以為是我那張卡的威力?！?/p>

“你這個渾蛋！我也是鬼迷心竅，居然信了你的鬼話，把這些卡賣給學生家長，以為可以提高他們的成績。你就不怕被查出來？”

“不可能查出來的，我做的卡片除了那個標記，其他的一模一樣，防偽標識什么的都是一樣的，性能也完全一樣，根本不犯法啊。當然了，肯定有不少傻孩子用了卡之后信心大增，成績突飛猛進，他們缺的只是信心而已。從這點上看，我們還幫了他們?！?/p>

“那些家庭可是砸鍋賣鐵來買這張卡啊，我現在一想起他們看著我的眼神，眼里可都是感激，我……我真恨不得抽自己耳光！”

“哈哈哈，也就只有你們這些傻子才相信內測卡這種東西，有錢人不用考試也能進重點班，明白嗎？哈哈哈哈哈！”曼蘇爾一邊整理自己的領帶，一邊仰天大笑。

“你……你怎么解釋她用了你的卡之后，產生那些幻覺和痛覺，最后自殘了？”

“你確定她的‘學塔卡是我們的嗎？這幾年，我可是聽說不少傻瓜以為自己破解了‘學塔卡，到處招搖撞騙呢。對了，我想起來有個傻子老部下，一個多月前還來找過我，說他在研發一款新的‘學塔卡，如果成功能不能把他調回去。真是傻得可愛啊，像他們這樣的書呆子技術人員要多少有多少，還缺他一個嗎？”

“你這個渾蛋！人渣！我現在一想起佑子一個人走到江邊，痛苦到只能挖出學習卡，她該有多絕望多傷心多痛苦！”付老師朝著曼蘇爾怒吼，畫面已經開始因情緒激動而變得模糊。

“付老師，別念詩了。我也是求財而已，你了解我的痛苦嗎？像我們這種職業打工人，又不是硅塔集團家族的人，做到死也就是個部長，退休前搞個榮譽董事完事。我做的這些事，從來沒有傷害過這些孩子，最多只是拿點錢而已?！?/p>

“你還不知道自己傷害了多少孩子嗎？”

“就我是壞人？我可是聽說，你整天跟一個女孩一起創作超夢。嘖嘖嘖，為人師表，天天找女孩一起睡，一起做夢，你也不是什么好鳥?！甭K爾的臉上寫滿輕蔑，嘴角流露出一絲得意。

“我跟你拼了！”付老師憤怒地沖向曼蘇爾。

兩人扭打在一起，曼蘇爾逐漸占據上風，把付老師一把推到橋墩上。

只聽見“咚的”一聲巨響，過了幾秒，畫面看見紅色的血流下來，遮住了半只眼。曼蘇爾也愣在原地。低頭一看，竟是一塊掉落的巨大水泥塊在地面翻滾。

付老師向前走了兩步，向前倒下。

“干！你怎么就被砸死了呢。老子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隱隱約約聽見曼蘇爾不斷叫罵，“不行，得把記憶卡毀掉……”

“佑子，我對不起你，希望你能原諒……”付老師拼著最后一口氣，說出人生最后一句話。

付老師永遠也不會知道真相了，他帶著他的悔恨，做出最后的努力。

佑子，你的處女作，也是我們的最后一作。

“海云記憶卡提醒您：記憶上傳功能已啟動，開始上傳……”

“上傳成功，發表系統根據您的習慣，將于24小時后自動發表。祝您生活愉快，再見?！?/p>

①? 歐洲傳統的無邊尖頂軟帽。

①? 又稱春酒、新年會，在此特指春節后企業的團拜酒會。

①? 原文為：“我們手拉著手”。

①? Jazz-hiphop著名DJ，于2010年2月26日深夜在東京因車禍喪生。

①? 舒婷《致——》